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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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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崖脚下相会,却又顾到礼仪,不好意思两个人一起跟咱们道别。她是他的情妇。”那不
相识的年轻人哭起来了。斯万竭力安慰他。
  “她还是有道理的,”他说,一面为他擦试眼泪,一面给他摘了土耳其帽,让他更自在
些,“我都劝过她十多次了。干嘛难过呢?那个人是会理解她的。”斯万这是自言自语,因
为他原先没能辨认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自己;就象有些小说家一样,他是把自己的人格
分配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做梦的那个人,另一个是他所看见的站在他面前戴着土耳其帽的
那个人。
  至于那个拿破仑三世,其实就是福什维尔;把某些概念模模糊糊地一联系,把男爵平常
的面貌稍加改变,再加上交叉在胸前的荣誉勋位勋章的绶带,这就使得斯万给了他这样一个
名字;实际上,梦中这个人物在他心目中所代表的,让他想起来的也正是福什维尔。在梦乡
中的斯万从不完全的变幻着的形象中作出错误的推断,而且他这时也掌握一种创造的能力,
能象某些低级生物通过简单分裂那样进行繁殖;他通过所感觉到的自己手掌的温暖模造出一
只他在想象中握着的另一人的手心,同时也通过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情感和印象来勾勒出
一些曲折情节,通过逻辑连系,在他睡梦中的一定时刻,构成必要的人物来接受他的爱或者
促使他醒来。黑夜忽然降临,警钟响起,居民从烈焰冲天的房屋中逃出,奔跑着从他面前过
去;斯万听到汹涌的波涛声,他的心也同样猛烈地在他胸膛里突突地跳着。突然间,他的心
跳加速,他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痛苦和恶心,一个满身是灼伤的农民在经过他面前时说:
“您去问问夏吕斯吧,奥黛特是在他那里跟她的伙伴过夜的。他常跟她在一起,她跟他也无
话不说。是他们放的火。”原来是他的男仆刚把他叫醒,对他说:
  “先生,八点了,理发师也来了,我已经告诉他过一个钟头再来。”
  这些话穿透斯万沉浸其中的睡眠之波,在到达他的意识之前却产生了偏离,就象是一道
光线在水底显得象是一个太阳一样,也正如片刻之前铃声在他梦乡的深渊之中变成了警钟的
声音,闹出了火灾这档子事儿。这时候,他梦中的景色化为灰烬,他把眼睛睁开,最后一次
听到大海远去的涛声。他摸摸面颊,是干的。然而他还记得那冰冷的水的感觉和盐的咸味。
他下床穿上衣服。他之所以早早地把理发师叫来,是因为他头天给我外祖父写了信,说是下
午要到贡布雷去,因为他听说德·康布尔梅夫人(也就是过去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在那里住
几天。他回想起那年轻的妩媚的面孔,还有他久别了的乡间的妩媚的景色,两者对他产生了
巨大的吸引力,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巴黎几天工夫。种种偶然的机会使得我们跟某些人相
逢,这机会并不跟我们爱他们的时间相一致,可能发生在爱情还没有开始以前,也可能在爱
情已经泯灭以后又再重现;事后回想起来,在我们一生中后来注定要成为我们意中人的最初
出现总是有预告或先兆的意义的。就这样,斯万常常回顾在剧场碰见奥黛特时她的形象,在
那个晚上,他是根本没有想到以后会再见到她的;现在他也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那个
晚会,他那晚把德·弗罗贝维尔将军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我们生活中的利害关系是如
此复杂,以至在同一情况下,尚未到来的幸福的基础已经在我们正在受着的痛苦加剧时奠
定,这也并不罕见。这样的事情当然也会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第以外在斯万身上发生。
又有谁能知道,那天晚上他要是上别的什么地方,是否会有别的什么喜事,别的什么不幸,
而往后被他看成是不可避免的事?不过,确确实实发生了的事情,他会觉得是不可避免的;
他都差点儿要把那天打定主意去参加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的晚会看成是天意如此了:他这
个人虽然渴望能欣赏生命丰富多彩的创造,却无法对一个难题(例如到底什么应该是最该企
求的东西)长时间苦思冥想,只好认为在那晚感到的痛苦跟尚难预料然而已在萌生中的乐趣
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只不过这痛苦与这乐趣之间的平衡太难保持了。
  醒来一小时后,当他指点理发师怎样使他的头发在火车上不致蓬乱时,他又想到他那个
梦,又看到奥黛特苍白的脸色、瘦削的面颊,疲惫的脸庞、低垂的眼皮,仿佛全都就在他的
眼前;奥黛特的万般柔情早已把斯万对她的执著的爱化为对她的首次印象的长期遗忘——自
从他们最初相爱以来这些日子,在他刚才睡着时,他在记忆中都曾竭力搜寻它们的确切感
觉,从那时以来他已不再注意到的东西也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自从他不再感到不幸,道德修
养也随之有所降低以来,粗野的话也不时涌上他的心头,他心里不禁咆哮起来:“我浪掷了
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我把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
并不一路的女人!”


 
第三卷 地名:那个姓氏
  在我无眠之夜最常回忆的那些卧室当中,跟贡布雷的卧室差别最大的要数巴尔贝克海滨
大旅社那间了,这间屋的墙涂了瓷漆,就跟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内壁一样,容有纯净、
天蓝色、带盐味的空气,而贡布雷那几间卧室则洋溢着带有微尘、花粉、食品和虔诚味道的
气氛。负责装饰旅社的那位巴伐利亚家具商让各间房间的装饰都有所不同,我住的那间沿着
三面墙都有玻璃门矮书柜,按照它们所处的位置不同,产生出设计者未曾料及的效果,反映
出大海变幻无常的景色的一角,这就象是在墙上糊上一层海青色的壁纸,只不过被书柜桃心
木的门框分割成一片一片罢了。这样,整个房间就象是当今“现代款式”住宅展览会上展出
的新型卧室,装饰着据说是能使居住者赏心悦目的艺术品,上面表现的题材则以住处所在地
点的性质而异。
  而跟这真正的巴尔贝克最迥然不同的莫过于我在暴风雨的日子里常常向往的那个巴尔贝
克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风刮得那么大,弗朗索瓦丝领我上香榭丽舍时总嘱咐我别贴了墙根
走,免得让刮落下来的瓦块砸着,还不胜感慨地谈到报上所说的那些陆地遭灾和海上翻船的
消息。我倒极其希望能看到海上的风暴,倒不是因为这景象美,而是因为这是揭示大自然真
实生命的时刻;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为了取悦于我而人为地安
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之美。我
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热切要认识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还要真实的东西,都是具有这样一
种优点的东西,能向我显示某个伟大的天才的一点思想,显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现出来
的力量或美惠。正如留声机唱片中孤立地播放出来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减轻我们失去
母亲的痛苦一样,用机械模仿出来的暴风雨也跟万国博览会上光彩夺目的喷泉一样引不起我
丝毫兴趣。为使暴风雨绝对真实,我也要求这海岸是一条天然的海岸,不是哪个市政府临时
挖出来的一条土沟。大自然在我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使我觉得它跟人用机械创造的东西截
然不同。大自然带上的人工印记越少,它给我心的奔放留下越多的余地。我可早就记住了巴
尔贝克这个名字,勒格朗丹说这个海滩紧挨着“那以沉船频繁而知名的丧葬海岸,一年当中
倒有六个月笼罩着一层薄雾,翻腾着滚滚白浪。”
  他还说:“人们在那里比在菲尼斯泰尔(那里尽管现在旅馆鳞次栉比,依然未能改变大
陆最古老的骨架)更能感觉到他们脚下就是法国大陆、欧洲大陆、古代世界大陆真正的边
缘。这是渔民的最后一个营地,他们跟创世以来世世代代的所有渔民一样,面对海上的迷雾
和黑夜的暗影这永恒的王国。
  有一天在贡布雷,我在斯万先生面前谈起这巴尔贝克海滩,想从他嘴里探听一下这里是
不是看最强烈的暴风雨的最理想的地点,他答道:“巴尔贝克吗,我是很熟悉的!巴尔贝克
的教堂是十二三世纪建的,还是半罗曼式的,也许是诺曼底哥特式建筑物最奇妙的样品,可
真是独一无二!简直象是波斯艺术。”直到这时为止,这个地区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属于遥
远得无法追忆的远古的大自然,跟那些伟大的地质现象的历史同样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
天上的大熊星座一样置身于人类历史之外——就连那些未开化的渔民也跟他们所捕的鲸一
样,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中世纪不中世纪的问题。现在真象是喜从天降,忽然发现这个地区
也走进了世纪的序列,经历过罗曼时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叶草也曾在一定的时刻来装点
过这里蛮荒的石块,正如那虽然细小然而生命力旺盛的花草在春季来临时穿透终年不化的积
雪,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极地一样。哥特式艺术帮助我们确定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年代,同样
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帮助我们确定哥特式艺术的年代。我试着在脑子里想象这些渔民的生
活,他们在中世纪聚居在这地狱海岸的一角,在死亡的悬崖脚下,又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出
乎意料地尝试着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一直以为,哥特式艺术只有在城市中才
有,现在它离开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样在特殊的
条件下,在蛮荒的岩石上,萌芽生长,开出一朵尖尖的钟楼之花。有人领我去看巴尔贝克最
著名的雕像的复制品,有毛发蓬松、塌算子的使徒,有门厅的圣母像,当我想到我有一天可
以亲眼看到它们耸立在那永恒的带有咸味的浓雾之间,我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了。从此,每
到二月间风雨交加但天气温和之夜,狂风在我心中呼啸,刮得它跟卧室的烟囱一样猛烈地晃
动,也把上巴尔贝克一游的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
下海上的风暴。
  我真想第二天就乘上一点二十二分那班其妙无比的火车;这班车的开行时刻,无论是在
铁路公司的公告牌上还是在巡回旅行的广告上读到时,我的心总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觉得
它在下午的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一道美妙的槽,画下了一个神秘的标志,自这里起,钟
点改了方向,尽管也还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经不是在巴黎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
在列车通过而你可以自行选择的若干城市中之一所看到的:列车在贝叶、古当斯、维特莱、
盖斯当贝、邦多松、巴尔贝克、朗尼翁、朗巴尔、贝诺岱、阿方桥、甘贝莱都是要停的,还
要潇洒地继续前进,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好,因为我不能舍弃其中任
何一个。然而甚至我都无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车,如果父母亲答应的话,我想匆匆穿上衣服,
当晚离开巴黎,明日清晨当太阳在呼啸的海面升起时就抵达巴尔贝克,我将在波斯风格的教
堂里躲避那海面飞溅的浪花。但随着复活节假期日渐迫近,我父母亲答应我可以在意大利北
部度假,于是那一直占据我整个心灵的暴风雨之梦,一心只想看浪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汹涌升腾,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悬崖、钟楼上有海鸟呼号的教堂旁边直冲最荒漠的海岸的梦想
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因为它同起而代之的春之梦截然对立,只能起
削弱它的作用;这是最绚丽多彩之春,不是依然还有寒霜砭人的贡布雷的春天,而是将菲埃
索尔①的草地布满百合花和银莲花,使佛罗伦萨得有象安吉利科修士②画中那样金光闪闪,
光耀夺目的背景的春天。从这时起,我就觉得只有阳光、花香、色彩才有价值,景象的变换
在我心中促成了愿望的彻底的改变,而且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就象在音乐中时常发生的情
形一样,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调的彻底的变化。到了后来,只要天气稍为有些变动,就会在我
心中激起那样的变化,用不着等到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这是因为,时常在某个季节的某一
天,我们觉得它是另一个季节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们生活在那个季节,立即想起并且渴望
那个季节特有的乐趣,把我们正在做的梦打断,把幸福日历中某一章的一页撕下,或者移
前,或者挪后。不久,我们的舒适感或是我们的健康只能从这些自然现象中偶然取得微不足
道的好处,直到有朝一日,科学能够充分掌握这些现象,任意予以制造,把呼唤雨雪阳光的
本领交到我们手里,使它们免遭机运的监护,摆脱它的喜怒无常为止,同样,大西洋与意大
利之梦的出现也就不再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了。要使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再现,
我只消把它们的名字念上一遍,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就凝聚在这几个
音节之中。即使是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见到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就足以唤起我去看暴风
雨和诺曼底哥特艺术的愿望;哪怕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这个名字也会
使我向往太阳、百合花、总督府或者百花圣母院。
  ①菲埃索尔在佛罗伦萨近郊。
  ②安吉利科修士(1387——1455):俗名古依多·第·彼埃特鲁,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

  这些名字虽然从此永远吸附了我对这些城市所设想的的形象,但这是经过改造了的形
象,是依照它们自身的规律重现到我脑际的形象;这些名字美化了这些城市的形象,也使它
跟这些诺曼底和托斯卡尼的城市的实际不相一致,而我想象中赋予的任意的欢快越是增长,
来日我去旅行时的失望也越强烈。这些名字强化了我对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们
各自的特殊性,从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真实。我那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看成
是从同一块质料的画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来、赏心悦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画幅,我是把
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看成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陌生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着它,乐于从结
识它之中得到益处。当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冠以名称,冠以它们特有的名称,就
跟人各有其姓名时,它们又取得了更多的个性。文字为我们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见的小小的
图象,就象小学校墙上挂的挂图,教给孩子什么叫做木工的工作台,什么叫做鸟,什么叫做
蚂蚁窠,反正把同一类东西都设想成是一模一样。而人名(还有城市的名称,因为我们是习
惯于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样各有不同,独一无二的)为我们提供的图象却是含糊的,它根据
名字本身,根据名字是响亮还是低沉,选出一种颜色,把这图象普遍涂上,就象某些广告一
样,全部涂上蓝色或者全部涂上红色,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或是设计师的心血来潮,不但天
空和大海是蓝的或红的,就连船只、教堂、行人也是蓝的或红的。自从我读了《巴马修道
院》以后,巴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觉得它的名字紧密,光滑、颜色淡紫而甘
美,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在巴马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产生一种乐趣,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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