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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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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踏着青草,毫不顾忌长眠于青草下的人们,欢快地前来用他们的“草地上的午餐”。
  我说了来自外部的危险。来自内部的危险也一样。如果我对来自外界的意外防护得好好
的,谁又能料到我是不是会因为一次突然出现在我内部的意外,因为某种内部的灾祸,即在
为撰写这部作品所需的好几个月过去之前使我不得不放弃利用这个恩惠呢?
  过一会儿,当我经过香榭丽舍,走在回家的路上,谁又能对我保证说我不会遭受有一天
下午落到我外祖母头上的那种灾难呢?那天下午,也是在香榭丽舍,她带我出来散步,没想
到那竟是她最后的一次散步,在这种一无所知中,我们的一无所知中,时针指到了她不知道
的这个点上,当即,脱钩的发条就敲响了丧钟。也许当第一记钟声已在酝酿之中的时候,对
于这记钟声敲响前那一分钟已快走完的恐惧,也许对将在我大脑里启动的这一击的恐惧(这
种恐惧就是对即将发生之事模模糊糊的感知),就象动脉血管抵御不住前处于不稳定状态的
意识中的大脑的一种反应,有些受伤者,尽管医生和生存的欲望都在竭力欺瞒他们,仍然有
可能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降临,接受死亡,说:“我要死了,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并且写下给他们的妻子的诀别。
  而这确实也是件怪事儿,它以一种我绝对想不到的形式,发生在我开始撰写我这部著作
之前。有一天晚上我出门去,人们觉得我脸色比从前还好,因为看到我居然还完美地保留着
我那一头黑发而感到惊讶。然而在下楼时,我有三次差点儿摔倒在地。那次出门总共不过二
小时,可当我回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不再有记忆、思维、力量,已失去任何存在。人们就
算来看我,奉我为王或者抓住我、逮捕我,我都会一声不吭地听之任之,眼睛也不睁开,就
象坐船横渡里海、晕船晕得昏天黑地的人,你就是对他们说要把他们抛进大海,他们也不会
稍稍表示一下反抗。严格地说我并没有病,可我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就象有些老年
人会碰上的,前一天动作还挺灵活,自从大腿骨折或拉了次肚子后还能在床上过一段时期,
可是这段时期或长或短已经只能是从此势如破竹的死亡的准备阶段了。以前,我曾去参加那
种被称作野蛮人宴会的城里的午餐,在这些宴会上男子们穿一身白,女士们则半裸着身子,
戴着羽饰,对他们而言种种价值全都被推翻了,如果有人答应而没来吃饭,或者直至上烤肉
的时候才姗姗来到,那他就象是犯了科作了案。罪孽比大家吃饭时轻声谈到的例如新近作古
者的伤风败俗之举还严重。唯一可以不来的理由是死亡或沉疴不起,但要及时通知说人已奄
奄一息,以便邀请第十四位来宾,这个我还在我身上保留着他的重重顾忌,但已失去了他的
记忆。相反,另一个我,那个构思了他的作品的我却在回忆着。我曾接到莫莱夫人的一份邀
请并得知萨士拉夫人的儿子死了。我决定从这段时间中抽出一个小时向莫莱夫人表示歉意和
向萨士拉夫人表示慰唁。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舌头僵硬得象我临终时的老
外婆,牛奶都吞不下去。可是才过了片刻,我便忘了我自己该做什么。忘得好,因为我著作
的记忆正警戒着,它将利用转归于我的残存时间奠定我刚着手的基础。不幸的是,我刚拿起
稿本准备写作的时候,莫莱夫人的请柬掉出来,落在我面前。当即,那个健忘的、然而对这
一个具有压倒优势的我,象参加城里午餐的所有那些谨小慎微的野蛮人都会做的那样,推开
稿本,给莫莱夫人写信(再者,如果莫莱夫人得知我把答复她的邀请看得重于我创造者的工
作,她还会十分器重我的)。我复函中有一个词使我蓦然记起萨士拉夫人失去了她的儿子,
我给她也写了封信,就这样,为了显得礼貌周全和顾重情义这种矫作的义务而牺牲了现实的
职责之后,我精疲力尽地倒下了,我阖上双眼,只好浑浑噩噩地再过它一个星期。如果说我
的这种劳而无功的义务——我准备为此牺牲真正职责的那些义务才几分钟就统统从我的脑海
里冒将出来的话,我有所建树的想法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心头。我不知道那会不会成为一
座教堂,让信徒们能在教堂里渐渐地学习真谛和发现和谐、大全景,或者那会是永远不可能
进出的地方,象建造在海岛顶巅的德落伊教①祭司的纪念碑。然而我已决定为此奉献出那些
仿佛在依依不舍地离我而去的力量,依依不舍仿佛就为了让我有时间在修完周围的通道后关
上“墓门”。不用多久我就能拿出几幅草图来了。这些草图谁看了都莫名其妙。即便是那些
对我的真理感知、对我希望过后能镌刻在神庙里的真理感知抱有好感的人都看不懂,他们祝
贺我用“显微镜”发现了那些真理,其实恰恰相反,我用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才隐隐瞥见一些
实在很小的东西,之所以小是因为它们距此遥远,它们每一个都是一个世界。就是在我求索
伟大法则的地方人们称我是细枝末叶的搜集者。况且,我做这种事情何苦来着?我有这份才
干,年轻的时候,贝戈特就曾觉得我那几篇中学生的作文“无懈可击”。可我没有好好干,
而是生活在懒散之中,沉溺在寻欢作乐里,在疾病,治疗和怪癖间熬日子,到死之将至才着
手我的工作,对自己的职业还一点都不会干。我感到自己已经无力应付我该那些人的义务,
也没有精力克尽对我的思想和我的作品应尽的职责。更没有精力既照顾到这个又不放过那个
了。对前面的那种义务而言,忘了该写的信云云稍微简省了我的事务。可是,联想在过了一
个月后的今天倏然间唤起了我内疚的记忆,我因自己的无能感到心情沉重。我惊讶的是自己
对此居然还能象若无其事似的,然而,正是从我在下楼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直打战的那
天起,我变得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了,我一心想要休息,等待着总将到来的安息。那不是因
为我把我以为人们对我的作品应有的赞誉推迟到我生后,不是因为我对大家推举当代精英无
动无衷。在我死后出现的杰出人物可以认为我对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不考虑得多一些。倘
使说我想到了自己的著作,却把该答复的信函忘得一干二净的话,这已不再是象我懒懒散散
的时期,继尔在我工作时期,直到我不得不抓着扶手下楼的那天那样,由于我把这两件事情
一件看得很重要,另一件看得无所谓的缘故了。我的记忆力和挂虑是按我的著作的需要组织
的,或许是因为,就在我当即忘掉收到的那些信件的同时,我的著作的念头都一直在我的脑
子里,始终是那个念头没变,正转化成永恒。可是这个念头也开始令我讨厌了。对我说来它
就象个不孝之子,即在濒临死亡的母亲拔去针头和按上吸杯之间的空隙中还得不辞辛劳地照
料他。也许她仍然爱着这个儿子,但她已经只会通过尽使她疲惫不堪的照料他的职责来爱他
了。在我身上,作家的精力已难以满足作品自私的苛求。自我下楼的那天以来,世上已经没
有哪种东西、哪种幸福,不管是来自朋友的情谊,还是由于著作的进展或荣誉的希望,在照
到我身上的时候不象个苍白之极的大太阳了,它已经没有力量使我感到温暖、让我生存和给
予我些微欲望。然而,不管它多么苍白,对于我这双情愿合上的眼睛它还是太亮了,于是我
把脸转向墙壁。当一位夫人给我写信道:“我感到十分奇怪,居然没有收到您的回信,”我
只是感到自己的嘴唇牵动了一下便以为大概是我下垂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然而这却使我
记起了她的来信,于是我便给她写回信。为了别让人家有可能认为我这个人薄情,我要尽力
做到使自己目前显出的情意能同别人曾向我表示的盛情旗鼓相当。给我奄奄一息的生命强加
上超乎常人忍受力的困顿使我不堪重负。在一次次地裁减我的社会义务中,记忆的丧失助了
我一臂之力,我的著作取代了这些义务。  
  ①古代凯特尔人的宗教团体。

  这种死亡的概念象爱情之所为。最终地在我心中安顿下来,这并非因为我喜爱死亡,而
是因为我憎恶它。然而,无疑是由于我们不时地象想到一个我们还没有爱上的女人那样想到
它,致使眼下,它的概念紧紧地附着在我大脑的最深处,那么完全地附着在上面,以致任何
事情不首先穿透死亡的概念便不可能得到我的关注,哪怕我什么都不管,处于彻底的休息之
中,死亡的概念仍然象自我的概念那样一刻不停地陪伴着我。我并不认为,我变得半死不活
的那一天应该发生能说明它的性质的意外事故,例如不可能下楼梯了,一个姓名记不起来
了,站不起来了等等,这些变成不可能的事情通过甚至是无意识的推理而引起死亡概念:即
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倒不如说那是一起降临的,那面心灵的宝鉴不可避免地反映出一个
新的现实。然而我不明白,人们怎么无声无息地便从我这样的病痛进而成为完全的死亡。但
是此时我想到其他人,我们也并不觉得介于他们的疾病和死亡之间的中断有什么异乎寻常
的。我甚至认为,只是由于我从内部观察到这些病痛(而且被希望所蒙蔽),所以我觉得有
些不适孤立起来看并不是致命的,虽说我相信自己快死了,就象那些对自己的死期已然降临
深信不疑的人们那样,我们也很容易便相信,如果说有些词说不出来了,那与疾病的发作,
与失语症等等毫不相干,而是由于舌头累了,或者处于类似引起口吃的那种神经紧张状态,
或者是拉肚子后的精力衰竭造成的。
  自我是我要写的另一样东西,其内容更丰富,而且是对不止一人而言的自我。写来话
长。白天我最多也只能做到尽量睡个觉。我要干活那也是在晚上。而我需要许许多多个晚
上,也许成百,也许上千。我将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早晨,当我搁笔中断我的叙述时,我
不知道我命运的主宰、比谢里阿苏丹更严酷的主宰是否乐意延缓我的死亡判决,允许我在下
一个夜晚继续写下去。这倒不是因为我希图写出《一千零一夜》那样的书,或者写出也是用
夜晚写成的圣西门的《回忆录》,或者我在童年时代喜爱的那种书,象那几次爱情一样使我
迷恋得神魂颠倒的那种书,虽说我不能没有反感地想象它将是一部与它们都不同的作品。然
而,犹如埃尔斯蒂尔·夏尔丹所说,只有抛开我们所爱的东西,才能把它重新做出来①。这
也许将是一部与《一千零一夜》一样长的书,但内容全然不同。当我们爱一部书爱得手不释
卷时,我们无疑会希望写出些完全一样的东西来,然而我们必须牺牲当前的这种爱,不考虑
我们的兴味所在,而去揣摩用不着我们的偏好并禁止我们考虑这些偏好的某个真实。我们只
有遵循这个真实,才有机会遭遇被我们所抛开的东西,在忘掉它们的同时写下另一时代的
《阿拉伯故事》或圣西门的《回忆录》。只是,我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太迟了?  
  ①象我的肉身一样,我的著作最终有一天会死去。然而,对待死亡唯有逆来顺受。
我们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我们自己十年后与世长辞,我们的作品百年后寿终正寝。万寿无
疆对人和对作品都是不可能的。——作者注。

  我不仅想到了“还来得及吗?”还想到了“我还行不行”?疾病象一位严厉的神师,使
社交界的我死去的同时给我帮了个忙(“因为,要是麦种被播下后没有死去,那它将只是一
个,如果死了,它将结出累累硕果”),也许,继懒散帮助我免得流于肤浅之后,疾病将防
止我堕入懒散,疾病耗尽了我的精力,而且如我长久以来,尤其是从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以
来所发现的那样,它耗尽了我记忆的力量。而借助继尔需要深化、阐明、转换成才智的相当
物的印象记忆进行的再创造,不正是我刚才在书房里构思的艺术作品的创作条件之一,甚至
竟是它的基本要素吗?啊!我要是还拥有刚才看到《弃儿弗朗沙》时所想到的那晚那么充沛
的精力该有多好啊!正是从我母亲放弃那一吻的那晚开始,随着我外祖母缓缓的死去,我的
意志和健康走上了下坡路。要我等到第二天才能把我的唇吻贴在母亲脸上我受不了,一切便
于此时明朗化,我下决心,起床,穿着睡衣跑去伫立在月光下的窗前,直至听到斯万先生动
身离去。我父母亲送他出来,我听到花园大门打开、响铃、重又关上的声音。
  此时,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还有精力完成这部作品,这次下午聚会——如同过去在贡
布雷曾对我产生过影响的某些日子——即在今天,同时赋予我作品的构思和完成不了作品的
忧虑的这次下午聚会肯定将在这部作品中首先标出我当初在贡布雷教堂里有所预感的形式,
通常不为我们所见的时间的形式。
  当然,我们的感官还有很多别的谬误,这些谬误扭曲了这个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
面貌,我们已经看到,在这篇叙述文字中有不少片段为我证实了这一点。然而,必要的时
候,在我尽量做到比较确切的描摹中,我还可以不改变声音的位置,克制自己,不把它们与
它们的起因分开,与这个起因相比,智力是事后确定这些声音的位置的,虽然说让我们在房
间里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让它在院子里滂沱,药茶的沸腾,总之不会象画家们经常做的事更
令人因惑不解(画家们在离我们很近或很远的地方作画,按照透视法则、颜色强度和目光的
第一错觉使物体显现的情况,绘出继尔被推理作了有时是极大的距离移动的一张风帆或一道
山峰)。我还能象人们所做的那样,尽管谬误会更加严重,继续在一位过路女人的面容上勾
画线条,只是在该画鼻子、脸颊和下巴的地方应当留着空白,好让我们欲望的反映在这片空
白上一显身手。即使我没有时间为同一张脸准备一百个适合它戴的面具(做这件重要得多的
事情),哪怕只是依据这双看到这张脸的眼睛,依据它们看到这副面容时的感觉,以及,对
这双眼睛而言,哪怕只是依据三十年间掩盖着年龄变化的或希望、或恐惧、或相反的爱情和
习惯来做这一百个面具;甚至(这是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便足以为我说明了的,没有它则
一切都是假的和骗人的),即使我不着手进行,不是从我们的外表而是从我们的内心、从某
些人的一举一动便能掀起致我们于死地的轩然大波的地方去描绘她们,并且也不去根据我们
不同的感觉压力,或者当普普通通的一丝险情扰乱了我们平静的信念,把一个在宁静中是那
么微不足道的东西数倍数倍地扩大的时候改变精神天国的光线;如果说在描摹一个需要完全
重绘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尽这些和其它许多变化的话(其必要性,倘使我们想要描绘现实的
话,在这篇叙述文字里说得算是够清楚了),那么,至少我不会错过描写人,不是写他的个
子高矮,而是写他的年岁长短,描写他在移动位置时不得不随身拖曳着的年岁,它仿佛是越
来越沉重的担子,最终将把他压垮。
  况且,我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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