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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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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是不是?”
  往事在公爵夫人头脑里产生了偌大的变化(或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界线在她头脑里始
终是那么似有若无,我所认为的大事她却视若罔闻),竟然会使她以为我在她家里认识斯
万,在别的地方认识德·布雷奥代先生,如此这般给我炮制出一个被她甚至推延到过于久远
的年代的社交界人士的过去。因为,我刚才获得的那个关于似水年华的概念,公爵夫人同样
也是有的。甚至由于某种与我曾有过的把这段时间看得较短的概念相悖的幻觉,她把它看得
太长,把它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尤其是对那条分隔两个不同时期的无穷尽的界线毫不在
乎,需知前一时期她对我来说只知其名不识其人,继尔又成了我所爱的对象,后一时期她对
我说来无非是社交界一名普通女子。而我也就是在这后一时期才上她家去的,她对我来说已
是另一个人了。然而,这些差异却从她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由于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另一个
人,改换了门庭,不象我那样强烈地感到她这个人出现过间断,我到她家去的时间就这样被
提前了两年,她居然没有感到奇怪。
  我对她说:“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我以
为自己没有接到邀请,他们会把我赶出大门。您那天穿着一条大红连衣裙和一双红鞋。”
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老天爷,这都是哪个朝代的事儿了!”就这样,她给我加强了
似水年华的印象。她神色忧郁地凝望远方,然而却特别强调了她那条红色的连衣裙。我请求
她给我说一说那条裙子的式样,这也正是她津津乐道的。“现在根本就没人再穿这种衣服
了。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穿的连衣裙。”我对她说:“难道它不漂亮吗?”她总怕说漏了嘴,
怕说出贬低自己的话来,使对她不利的方面占了优势。“不是的,我可觉得它挺漂亮。现在
不穿是因为这种式样已不再流行。可它会被重新穿起来的,任何式样都有重新流行的时候,
连衣裙、音乐、绘画全都如此。”他斩钉截铁地补充说,因为她认为这条哲理有其独到之
处。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试图加以掩饰:“您能够肯定我穿的是
红皮鞋吗?我以为仿佛是一双金色的皮鞋。”我肯定地说这一切犹历历在目,并没提起使我
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还记得这些,”她脉脉含情地对我说。女人把记得她们
姣美的人当作好人,犹如艺术家把欣赏他们作品的人引为知己一样。况且,对一位象公爵夫
人那么有头脑的女人,过去了的事情再遥远,还是有可能没有被忘却的。为了答谢我记得她
的连衣裙和鞋子,她对我说:“您记不记得我和巴赞送您回家的事儿吗?午夜后有一位姑娘
要去看您。巴赞想到竟有人在这种时刻拜访您打心眼儿里笑了。”确实,那晚,德·盖尔芒
特亲王夫人的晚会之后,阿尔贝蒂娜来看过我,我和公爵夫人记得一样清楚。现在即使
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没能进他们家去的姑娘就是阿尔贝蒂娜,那末
这个阿尔贝蒂娜对她和对我一样都已是无关痛痒的了。这是因为那些可怜的亡人从我们心中
消失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尘埃随遇而安,继续用作掺杂成分,搀合在往日的情景
中。有时,在提到一个房间、一条花径或大道的时候,尽管我们已不再爱他们,由于他们于
某个时刻曾经在那个地方,为了充实那个曾为他们所占有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暗暗带到他
们,即便并不悼念他们,甚至提都不提他们的名字,也不让人家加以考证(德·盖尔芒特公
爵夫人就不去考证那晚要来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并且也只是由于时间和
情况的奇特才提到她)。这便是遗留痕迹之最后的和令人不敢想象的形式。
  如果说公爵夫人给拉谢尔下的评语其本身并不高明,它们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它
们在刻度盘上也标着一个新的时刻,同拉谢尔一样,公爵夫人也没有完全忘记拉谢尔在她家
度过的第一个晚会,而且,这段回忆丝毫也没有经受变动。她对我说:“我告诉您,正因为
是我把她给挖掘出来,赏识她。为她捧场吹嘘,迫使一个没人了解她、没人瞧得起她的时代
接受她,我才更愿意看她的演出和听大家对她的喝采声。是的,孩子,您会为此感到惊讶,
可她第一次公开演出确实是在我家里呀!是的,就在所有象我这位新嫂子那样的人,”她嘲
弄地指着对她奥丽阿娜来说依然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说:“就在所有象
她那样自诩为先锋派的人们不屑一听她的朗诵、任凭她饿死街头的时候,我觉得她值得关
注,我让人给她个演出机会,让她来我家,当着我们作为上流社会尽可能做到的一切表演,
说句不该说的自负话,是我大力推荐了她,因为说到底天才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当然,她也
不需要我的帮助。”我匆匆做了个表示不同意的手势,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夫人正一心一
意等待着接受与她相悖的观点:“不是吗?您认为一个天才还要三个帮?说实话您也许在
理。真怪,您说的正是以前仲马跟我说的话。真要这样,那我就太得意了,当然不是在天才
方面,而是在这样的一位艺术家的成名道路上,我还算起到了一点作用,哪怕是一丁点
儿。”德·盖尔芒特夫人情愿放弃她那天才能自个儿脱颖而出,象脓疱自个儿会戳破的高
见,因为后面的说法更令她喜欢,但是还因为一段时期以来,她接待新来的人们,感到疲
倦,她询问别人,听取他们的意见以形成她自己的观点,她变得虚怀若谷。“用不着我对您
说,”她继续道,“这个被称作上流社会的聪明的公众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他们拒不承认,
他们嘻嘻哈哈。我白费口舌对他们说:‘这挺怪,挺有意思,从来还没有谁做出过这样的东
西。’他们不相信我,好象从来都没谁相信过我什么似的。这就象她当时表演的内容,那是
梅特林克的作品,现在他的作品蜚声文坛,但在那个时代谁都不买他的帐,而我却觉得它们
美不胜收。有时候我想到这些事甚至会感到诧异,一个象我这样的农家妇女,只受过外省姑
娘受的教育,居然一眼就看上了这种东西。自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喜欢它们,那
使我感动。喏,巴赞,他绝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他就曾经因为那些东西对我产生的影响而
感到震动。他对我说过:‘我希望您别再听那些荒诞不经的玩意儿了,那东西使您不正
常。’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人们把我看成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实际上,我却极易冲动。”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名跟班跑来对拉谢尔说,拉贝玛的女儿和女婿要求
同她谈谈。我们已经知道拉贝玛的女儿抵制了她丈夫想求人找拉谢尔邀请他们一次的欲望。
可是,当那位应邀而来的年轻人走后,留在母亲身边的小夫妻俩那个烦恼劲儿越来越大,想
到别人正在玩乐的念头折磨着他们,且简而言之,就在拉贝玛吐了几口血回房去之后,他们
抓住时机急急穿上最华丽的服装,让人叫了辆车,未得到邀请就跑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府来
了。拉谢尔大略料到是怎么一回事,暗地里感到得意。她用盛气凌人的口气对跟班说她正忙
着呢,不能分身,让他们留个条儿,说明自己这不寻常的行动目的何在。跟班拿着张名片回
来,拉贝玛的女儿在名片上草草写道,她和她丈夫抵御不住想聆听拉谢尔朗诵的愿望,请她
放他们进来。拉谢尔露出了微笑,笑他们笨拙的借口和她自己的胜利。她让人去回答说,她
很不安,她已经朗诵完毕。小夫妇俩在前厅伫候的时间已拖得够长了,跟班们开始对这两位
吃了闭门羹的央求者公然加以嘲弄。当众受辱的羞愧感,拉谢尔在她母亲面前只是无名小辈
的记忆促使拉贝玛的女儿下决心把一个本来只是受乐一乐的需要所驱使而贸然采取的行动进
行到底。她让人去请求拉谢尔,即使聆听不到她的朗诵,就算请她帮个忙吧,允许自己握一
握她的手。拉谢尔正在同一位意大利亲王谈话,这位亲王据说被她的万贯家财吸引住了,上
流社会的某些关系对这份家产的来历总有些遮遮掩掩。她权衡形势的逆转,现在正是这逆转
的形势使盛名显赫的拉贝玛的儿女拜倒在她的脚下。她轻松愉快地向大家陈述了这个变故,
然后让人去叫那小夫妇俩进来,小夫妇俩求之不得,一蹴之间他们便摧垮了拉贝玛的社会地
位,就象他们已经毁了她的健康那样。拉谢尔理解他们,而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友好态度将为
她带来比她拒不接见更好的名声,人们会更加觉得她善良,更加觉得小夫妇俩的卑微。所以
她张开双臂热情地接待他们,摆出名望显赫而又能平易近人的保护人的姿态:“可我深信不
疑,这是件乐事。亲王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在这个剧场里,大家认为邀不邀请什么人是
由她决定的,拉谢尔不知道人家怎么认为,她也许怕拒不让拉贝玛的孩子们进来会引起人们
的怀疑,倒不是怀疑她的心地善良,善不善良对他们是一码事,而是怀疑她的影响力。
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本能地走开了,因为,一个人随着他越来越暴露出对上流社会的追
逐,他在公爵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便越来越低落。此时此刻在她心中只剩下她对拉谢尔的善
良的尊敬,而如果有谁前来给她介绍拉贝玛的孩子,她会扭身不理睬他们。此时的拉谢尔却
已经在动脑筋组织妙语佳句,明天,在后台,她要用这话镇一镇拉贝玛:“我心里难受和不
安,让您女儿在前厅等候接见。我要是早弄懂她的来意就好了!她一叠叠给我送名片。”能
象这样给拉贝玛一次打击,他得意极了。可如果她知道这一击会要了拉贝玛的命,也许她会
作些让步。人们喜欢害人但也不可致受害者于死地,免得使自己反而陷入错误的的泥淖。其
实,错又在哪儿呢?几天后,她会笑着说:“这确是有些过份了,我原是想对她的儿女好一
些,比她从前一贯对我的态度好一些,就差那么一点儿别人便会责备是我杀害了她。我请公
爵夫人为我作证。”演员们的卑劣情感和舞台生涯的矫揉造作似乎全都传到了他们儿女的身
上,顽强地进行的工作都不能象对他们的母亲那样给他们造成偏移;著名悲剧坤伶们往往丧
生于周围勾结一气的家庭阴谋,成为萧墙之祸的牺牲品,就象在她们参演的戏剧中经历过如
许次的结局那样。
  其实,公爵夫人的生活仍不失为十分不幸,其中有一条理由,而这条理由的后果是,它
从另一方面同时也在降低德·盖尔芒特公爵经常出入的那个社交圈的等级。早已过了耄耋之
年而太平下来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尽管身子骨还健壮,已不再欺骗德·盖尔芒特夫人,却
钟情于德·福什维尔夫人,这层关系是怎么开的头,谁也不知道①。然而这种关系的发展却
使老头儿在这最后一次恋情中模仿他前几次爱恋的方式,把他的情妇软禁起来,竟至,如果
说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曾带着巨大的变异重复了斯万对奥黛特的爱的话,那么,盖尔芒特先
生的恋情则令人联想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她得同他一起用午餐、用晚餐,他老呆在她
家。她以此而在朋友们面前自炫,没有她,他们永远也休想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来往,他们
上这里来就是盼着结识公爵,这有点象人们到一个轻佻女人家去,就是为了认识她的情人、
某位君王那样。当然,德·福什维尔夫人早就是上流社会妇女了。然而,迟暮之年重又得到
一位如此不可一世的老情人、在她家毕竟算得上一位要人的供养后,她自贬自弃,一心只追
求能讨他喜欢的晨衣,给他弄他爱吃的菜肴,奉承她的朋友们,说她对公爵提到过他们,就
象她对我外叔祖父说她向大公提到过他,大公给他送来了卷烟。一句话,她不顾自己在上流
社会已获得的地位,希望借助新境遇的力量,恢复我童年时代看到过的一身玫瑰红服饰夫人
的面貌。当然我外叔祖父阿道夫多年前就已作古。但是,在我们周围,新人取代故人能阻止
我们重新开始同样的生活吗?这种新境遇,她之所以能够容受,恐怕是出于贪婪,还因为当
她还有一个女儿待在闺中的时候,她曾深受上流社会的欢迎,一旦希尔贝特嫁给了圣卢,人
们便把她给冷落了,她感到,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德·盖尔芒特公爵也许能给她吸引来一批公
爵夫人,她们会乐于作弄作弄她们的朋友奥丽阿娜。最后或许还出于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
人的不满,赌气要与之比个高低,女性情敌的感觉使她因为占了上风而高兴②。圣卢至死不
渝,带着妻子上她家去。他们俩不同时都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奥黛特的继承人吗?况且,
希尔贝特还是公爵的主要继承人。其实,连十分疙瘩的侄辈古弗瓦西埃们,德·马桑塔夫
人,德·特拉尼亚公主也都抱着继承遗产的希望上那儿去,也不顾这样做可能给德·盖尔芒
特夫人带来痛苦,使奥黛特出于蔑视而说他们的坏话。老盖尔芒特公爵不再出门,因为他白
天黑夜都同她厮守在一起。然而,今天,为了看看拉谢尔,他来了一会儿,虽说他讨厌遇上
他妻子。我没有见到他,要不是别人明确地把他指给我看,我恐怕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形容
枯槁,只剩一把老骨头,甚至比枯骨还枯,这浪漫美好的事,竟似屹立在暴风雨中的一堵峭
壁悬岩。他那张石崖般风化破碎的脸经受着从四面八方向它扑来的痛苦、忍受痛苦的愤怒和
死神前哨浪涛的拍打,却依然保存着我素来欣赏的风格和棱角,它遭受侵蚀;象古代的雕塑
头象破损不堪,但有它装饰我们的工作室那就太幸福了。它仿佛只属于一个比过去还古老的
时代,这不仅是因为它的表现方式显得生硬和十分疲劳,不如从前引人瞩目。而且由于疾
病,一种不自觉的、无意识的表情,向死亡搏击、抗争、艰于生存的表情取代了往日细腻、
活泼的神采。完全失去弹性的血管使从前容光焕发的脸庞变得棱角分明地冷峻。公爵还没有
觉察到,他暴露在外的颈背、面颊、额头的样子,在惨烈的狂风中摇摇欲坠的生命仿佛不得
不下死劲拚命抓住每分每秒,已经不再浓密漂亮的头发落下几绺卷曲的银丝,用它们白色的
末梢拂打着他脸部消蚀的骨突。而且,我发现,就象那唯有风暴欲来、一切都将沉没时才反
射在迄至此时一直是另一种颜色的岩石上的奇特和无与伦比的光泽那样,呆板、憔悴的脸颊
上的铅灰色,如白沫般卷起的发绺的灰白色,残存在混浊不清的眼睛里的微弱光芒,这些色
泽不是不现实,相反却是太现实了,只是它们离奇古怪,是取自人生晚途的调色板和死亡临
界的回光的色泽,无法模拟地带着一片片具有预言性的可怕的黑色。  
  ①从德·福什维尔夫人现时的年龄来考虑,这种关系仿佛是异乎寻常的。然而,也
许她从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开始了交际花生活。再说,有的女人每隔十年换一副新面貌出现,
拥有新的恋情,别人有时还以为她早已人老珠黄,致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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