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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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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我接过信件,目光没有瞧着弗朗索瓦丝
就对她说:“过一会儿我有话要对阿尔贝蒂娜说,她起身了吗?”“起身了,起得很早。”
“一听这话,我顿时觉得,一阵狂风卷起千层焦虑之浪,在我心里翻腾不息;风急浪涌,击
得我喘不过气来。“是吗?那现在她人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啊!那好,那
好。我呆一会儿见她。”风浪过了,我开始呼吸。阿尔贝蒂娜还在这儿,对此我几乎有点无
动于衷。然而我又猜测她可能不在,这难道不几近荒唐?我睡着了。尽管我敢肯定她不会离
开我,我还是睡得不深,不过不深也只是相对她而言。因为,院子里修理工程发出的声响,
我睡眠中虽然隐约听到,但毫不影响我继续静静睡下去;然而,从她屋里发出任何细小的颤
动,她出来进去再蹑手蹑脚,她按门铃再小心翼翼,都会使我惊醒,全身颤抖,心跳不止;
哪怕我是在昏昏沉睡之中听到这声音也会这样。这就跟我外祖母一样,临终前几天,她早已
一动不动,进入静止状态。医生们称之为休克;可是别人告诉我,当我按习惯按了三下门铃
叫唤弗朗索瓦丝时,外祖母听到以后就象树叶似的开始颤抖起来;然而那个星期内,我为了
不搅扰灵室的肃穆,按铃的时候比平时都轻。不过弗朗索瓦丝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其实
我按铃有特别之处,不可能跟别人的铃声混同起来。这么说,我是否也已进入垂暮之日,死
亡已经渐渐逼近?
  那一天以及继后一天,由于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烈一起出去,结果我们两个就一起
出去了。我都没有跟她谈及游艇的事。这一起散步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可是晚上她
吻我时继续使用她那新的方式,为此我十分生气。我只能把这看作是她借此表明仍在跟我赌
气,我向她赔了那么多的礼,对她那么客气,她还要那样,这未免有些不可思议。我从她身
上再也得不到我需要的肉体满足,她心情不好我就更觉她丑陋。为此我更加强烈地感到,初
晴之日,万欲萌动,为了她我却失去了众多女子和四方兴游。中学时和女子们在浓荫下的幽
会,早已忘却了,现在又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也许是由于这些回忆,这春天的世界别有一
番情趣。我们的住宅在旅途中穿越了一年三季,到达这春天的世界刚刚三天,只见这地方晴
空万里,条条大路都一溜逃跑,去参加乡间野餐,划船嬉戏;在我眼里这既是花草绿荫的国
度,也是翩翩女子的国度,到处充满欢声笑语,连我病后乏力的身子也有权去分享欢乐。然
而,听从于每日的惰性,严守贞洁,只能跟一个并非我所爱的女子交欢,被迫囿于家中,不
能出户远足,这一切在昨日的旧世界,在荒凉的冬天世界似乎还可能,而在这郁郁葱葱的新
世界里则再也不可思议;我在这新世界里醒来,就象年轻的亚当,第一次遇到生存的问题,
幸福的问题,没有前此消极方案的包袱。阿尔贝蒂娜却压着我;我瞧着她,一脸的冷漠和阴
郁。我感觉到,我们没能一刀两断,实为一种不幸。我想去威尼斯,在此之前我想去卢浮宫
看看威尼斯画,去卢森堡博物馆观赏埃尔斯蒂尔的两幅作品——据别人刚告诉我的消息,盖
尔芒特刚将这两幅画卖给该博物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见到时曾欣赏不已——
《舞之乐》和《某家庭肖像》。但我害怕,怕前一幅画上有些猥褒的姿势别挑起阿尔贝
蒂娜对民间乐事的欲念和怀恋,使她心想,有些生活她没有经历过,那烟火屏开下的生活,
那郊外咖啡舞厅的生活,也许是很有味的。而且,埃尔斯蒂尔的画上,南方绿荫丛中还有裸
体女性,尽管埃尔斯蒂尔本人只是将此看作一种雕塑美——但那岂不降低了作品的价值——
说得更美一些,把那些生在绿荫丛中的女子裸体看作具有白玉雕像的美,那些裸体女子仍有
可能叫阿尔贝蒂娜想到某种乐趣。因此,我不得不放弃这些计划,改为去凡尔赛。阿尔贝蒂
娜不愿意跟安德烈出去,一人呆在屋里,穿着福迪尼浴衣看书。我问她愿不愿意去凡尔赛。
她这人就是这一点非常动人,干什么事却非常痛快,也许她过去一半时间都生活在别人家
里,因此早已养成这种习惯。决定跟我们来巴黎,她也只用了两分钟考虑。她对我说:“如
果我们不下车,我就可以跟您去。”她要披一件大衣,盖住她的睡衣,她在两件福迪尼大衣
之间犹豫了一下,犹如她拿不定主意要带哪个朋友一起出去一样,最后挑了一件深蓝的,非
常漂亮,然后又在帽上扎了一枚饰针。一分钟内她已穿戴完毕,我还是在她之后才披好外套
的。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发去了凡尔赛。她行动之迅速,态度之温顺,使我较为放心了,仿佛
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要担心,却需要放心似的。去凡尔赛的路上,我思忖着:“我毕
竟没什么可担心的,尽管那一天晚上发出开窗的声音,我叫她做什么,她还是百依百顺的。
我一说要出去,她二话没说就在浴衣外披上了蓝大衣跟我来了,如果是一个反抗的人,一个
跟我闹翻的人,那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在凡尔赛呆了很长时间。晴空万里,犹如闲步的
人仰卧田野有时所能看见的天空,一片湛蓝,略透苍白,然而颜色是如此纯一、如此浓厚,
让人觉得苍穹所用之蓝色不掺任何杂质,而又深不见底,无穷无尽,任凭你在其间纵深遨
游,除了这蓝色,不可能发现任何一粒其他物质。我想到外祖母,不管是人类艺术,还是自
然风光,她都喜欢宏伟壮观,她就喜欢看见圣蒂莱尔教堂的钟楼直刺这蔚蓝的天幕。突然我
对失去的自由里又泛起一股怀恋之情,因为我听到一种声音,虽然我一时还分辨不出是什么
声音,但我外祖母听到,跟我一样,也会非常喜欢。这声音听起来如同胡蜂嗡嗡一般。
“瞧,”阿尔贝蒂娜说,“有一架飞机,它飞得很高,非常高。我朝上空环视了一下,但就
象躺在田野上的闲步者那样,只见那一片纯质的蔚蓝,不见任何黑点。但我确实听见翅翼的
震颤发出的嗡嗡声,突然那翅翼进入了我的视野。高空之处,一对小小的褐色翅翼,一闪一
闪,在纯蓝不变的天幕上打了一个小褶。我终于找到了这嗡嗡声的来源,原来是这只小虫子
在也许有两千米的高空上来回折腾。我看见了它在嗡嗡作响。以前长年之中,由于地面距离
还未被今天的速度所缩短,两公里外传来的火车汽笛使我们激动不已。如今,并在今后一段
时间内,使我们激动的是两千米上空飞机传来的嗡嗡轰鸣;两者具有同样的美感,因为纵向
旅行所跨越的距离与地面距离是相等的;凌空中的度量之所以让人看来是超然另定的,这纯
粹是由于我们觉得无法企及的缘故,其实两千公尺以外的飞机并不比两公里以外的火车更
远。甚至还更近,因为飞机是飞行于更为纯净的空间,旅人并未切断与出发点的联系,犹如
风和日丽的海面和平原,船只驶远或微风轻拂,便会在万顷海洋和无际的麦田上留下道道涟
漪。我们很晚才踏上归途,路边一条红裤紧挨着一条短裙,让你不时发现一对对情侣。我们
车子驶过马约门回去。巴黎的建筑失去了立体感,成了一幅线描画,犹如一座城市被毁之
后,我们画此类画来勾勒其原有图景似的。然而,图景四周勾出一条极其柔和的蓝线,将图
景烘托得更加美丽。我们的眼睛四处贪婪地搜寻,这吝啬而又美妙的色调从何而来,原来是
一轮明月。阿尔贝蒂娜无限欣赏。我不敢对她说,我如果是单身一人,或者是在追逐陌生女
子,这景色会使我更加心旷神怡。我给她吟诵了几段咏月诗和散文,告诉她从前的银月怎么
到了夏·多希里昂笔下和雨果的《埃维拉尼斯》以及《泰雷兹家的晚会》诗里变成了蓝色,
又怎么通过波德莱尔及勒孔德·里尔复变为金黄色。然后,我向她回忆起《沉醒的博兹》末
尾象征新月的意象,吟诵了整部诗篇。
  每当我重忆旧事,我说不清她一生的欲望多么反复无定,时时充满矛盾,谎言无疑又使
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我记不确切当时我们谈话的内容了,只记得她对我说:“噢!瞧这姑娘
多漂亮,高尔夫球又打得那么好。”我问她姑娘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而又
傲不可训的样子——这类撒谎者每次要避开一个问题,都千篇一律地采取这种姿态——回答
说:“啊!我不知道(无法奉告,实在遗憾),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看到她打高尔
夫球,但从来就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明明就是知道,一个月以后,我对她说:“阿尔
贝蒂娜,你上次说到的那个姑娘,即那个高尔夫打得很漂亮的姑娘,你认识她吧。”“啊,
对!”她不加思索地回答道:“说的是爱弥丽·达尔梯耶啊,真的,我都不知道她最近怎么
样了。”撒谎犹如构筑野战防御工事,既然姓名守卫战失利了,就必须赶紧转移,寻找可
能,守卫其他防线。“啊,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我看不出有谁能告诉你
她的住址。啊不!安德烈不认识她。她不是我们一小帮的,如今我们这帮人也各奔东西
了。”另一些时候,谎言如同无赖:“唉!我要有三十万法郎的年金多好”她咬紧嘴唇
说。“有了这些钱你想干什么呢?”“我就要请求您允准我留在你家里,”她吻着我说,
“到哪儿我才会更加幸福呢?”但是即使将其谎言考虑在内,也叫人难以置信,她的生活是
何等的水性杨花,她的欲望是何等的朝三暮四。她爱某人爱之发疯,可三天一过,她已不愿
再接受此人的拜访;她要画画,两天之中表现得急不可耐,几乎是急出了眼泪——不过眼泪
一流出来就干了——反正争得就象被人抢走了奶妈的孩子。可及至我真遣人替她去买颜料画
布,她却一个小时也不能等待。她对人,对物,对事,对艺术,对国家,感情都是如此多
变,其实她对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性格,所以,如果她喜欢钱财的话——我对此有些不信——
也不会比喜欢别的东西更为长久。当她说:“啊!我要有三十万法郎年金多好”时,尽管她
表达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但她绝不会抓住此念,紧紧不放,犹如她看了我外祖母手中的塞维
涅夫人著作版本的插图,她就希望去参观罗歇,又好比她要寻找高尔夫朋友,要坐飞机,要
去姨母家度圣诞,或要重握画笔,等等,她都是说过即忘。
  “说真的,我们俩谁也不饿,不如到维尔迪兰夫妇家去,”她说道,“正好是今天,又
是时候。”“可是您要也对她们有看法怎么办?”“噢!有好多关于他们的传言,可是说到
底,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坏,维尔迪兰夫人对我向来不错。再说,一个人也不能总是跟人人都
闹翻吧。他们是有缺点,可是缺点谁还能没有?”“可是您不够打扮,该回去打扮一下,那
样时间又晚了。”“对,还是您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家省事。”阿尔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
百顺的态度,每次都让我十分惊奇。
  我们的车子开到一家点心店门前停下。这家店几乎坐落在城外面,当时颇有点名气,一
位夫人行将出来,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着收拾杯子、碟子和剩下
的点心,因为时辰已经不早。阿尔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
娘只是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点什么。老板娘长得又高又大,此刻站着给我们上点心,阿尔
贝蒂娜坐在我旁边。阿尔贝蒂娜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线地将目光往上举,可是因
为老板娘紧靠着我们,阿尔贝蒂娜不仅要尽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还要直爬陡坡,没
有倾斜一点的可能。她不能过高地抬头,只能将目光升到那不象样的高度,去够老板娘的眼
睛。阿尔贝蒂娜出于对我的礼貌,迅速将目光降下来,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这
样,阿尔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运动,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继后,老板娘开始
收拾旁边一张大桌子。这下阿尔贝蒂娜的目光能运转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没有一次停
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对此我并不惊奇。这女人我认识一些,我知道她尽管结了婚,却仍还
有着几个情人,但事情又瞒得滴水不漏,见她那愚不可及的样子,我对这一点大惑不解。我
们吃完点心的时候,我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全神贯注地收拾东西,我朋友如此反复地瞧她,
她都未予正视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这未免有些失礼。她收拾了又
收拾,手脚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调匙和水果刀放回原处等等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
女人来干,而是节省人力,扔给机器去完成,那我们也就不会看见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注意竟
那么全然不放在眼里。可是,她眼睛并没有低下,并没有全神贯注于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
四溢,任妩媚横流。确实,如果这个老板娘不是一个蠢而又蠢的女人(这不仅出自于她的名
声,光凭我的经历,我也一目了然),这淡漠倒可能是一种极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
的人,事情一旦牵涉到他们的欲望和利益,尽管他们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无成,在这种特殊
的情况下,却能立刻适应最为错综复杂的形势。不过不管怎么说,对老板娘这样一个笨女人
来说,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复杂了一点。这种笨傻甚至还呈现出无礼的形态,这真是不可思
议!她连一眼也不瞧阿尔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见她。这对我的朋友确实有失敬意,但
是我心底又暗自高兴,阿尔贝蒂娜也得到了一个教训,看到了对她不注意的女人毕竟大有人
在。我们告别点心店,回到车上,已经踏上了归途,突然我后悔起来,由于我经常到店里订
点心,老板娘一定知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顺便把她拉到旁边叮嘱她一句,请她别把我的
姓名住址告诉我们来时遇到的刚出门来的那位太太,其实即使那位太太从点心店间接打听到
阿尔贝蒂娜的住处,那也纯属枉然。我只是觉得走回头路太远了,而且为这区区小事专程赶
回去,在愚蠢且爱说谎的老板娘看来,也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我只是想,一星期以后我得回
这儿来吃点心,来补这嘱咐;我们每每把要说的话忘了一半,把十分简单的事情分好几次
做,这很讨厌。
  那天晚上,犹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样,晴暖的天气又跳了一级。春天的晨曦,催人早
醒。我在床上听见电车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气中热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变得凝固起来。相
反,我的屋子较为凉爽,稠密的空气渗进来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沙发的气
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线中泛着一层珠光,给窗帘和蓝缎沙发添了一道柔和的折
射。在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气味并列直立着,互不混淆。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确属可能,
我仅借着这清晰可辨的气味,就立刻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郊外的一个新区——与巴尔贝克布
洛克所住的街区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阳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见的并不是乏味的肉铺和白
色的方石,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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