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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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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发现车辕是新的,霍斯勒也头破血流。她不问青红皂白,当即告诉他,她不再需要马车
夫了,给了他点钱,然而车夫自己却不想指控他那些可恶的同行伙计,他认定正是自己的伙
计们接二连三地偷了他的一应车马具,而且自己也知道,要是忍气吞声,只能被当作死鬼看
待,于是他只求一走了之,这样才得以相安无事。汽车司机第二天便登堂入室,没多久,维
尔迪兰夫人(她只好另找一个)对他极为满意,她竟然将他当作绝对可靠的人热情地把他推
荐给我。我不明底细,便在巴黎雇他打短,按日计薪;我实在太性急了,整个详情将全部写
进阿尔贝蒂娜的故事里。此时我在拉斯普利埃,我第一次带着我的女朋友到那儿吃晚饭,而
德·夏吕斯先生由莫雷尔陪同也在那里,莫雷尔冒充是一个“总管家”的儿子,那“总管
家”挣固定年薪三万法郎,有一辆车子,好些小管家、园丁、财产代管人和佃农归他指挥。
可是,我这个人就是沉不住气,我岂能让读者得出莫雷尔坏透了的印象。其实倒不如说他这
人充满了矛盾,有些时日,还真有点儿可亲可爱呢。
  听说马车夫被撵出了门,我自然不胜惊讶,尤令我惊愕不已的是,取代马车夫者正是那
位开车带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到处游山玩水的司机。但他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编了
一段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人家听了以为他真的回到了巴黎,而且人家是从巴黎把他请来为
维尔迪兰夫妇开车似的,我对此未曾闪过一秒钟的怀疑。解雇车夫是莫雷尔同我攀谈几句的
原因,为的是向我表白,那个棒小子走了之后他有多么难过。况且,除了我独处以外的时
间,除了他喜气洋洋连蹦带跳朝我扑过来的时候,莫雷尔在拉斯普利埃,眼看人人都热情洋
溢地欢迎我,顿感自己却故意疏远了对自己无害的人,因为他曾对我过河拆桥,自断后路,
剥夺了我对他露出保护神色的任何可能性(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采取这种神态),于是他
便不再与我保持距离了。我则把莫雷尔态度的变化归结到德·夏吕斯先生的影响上,的确,
在他的影响下,在某些方面,莫雷尔已不那么狭隘迟钝了,更象个艺术家了,但在另一些方
面,他对主子滔滔不绝的吩咐言听计从,哪怕通篇是欺人之谈,而且是信口开河,这反倒使
他更加笨拙了。德·夏吕斯先生能告诉他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我预料到的这码事。我何以能
未卜先知,猜到人家后来才告诉我的事情(我对此一直没有把握,安德烈所提供的有关阿尔
贝蒂娜的种种证词,特别是后来提供的,我总觉得很不可靠,因为,正如我们过去有目共睹
的那样,她打心眼里并不喜欢我的女朋友,甚至妒忌她),但不管怎么说,倘若确有其事,
那么这两个人都瞒着我这样一个问题:阿尔贝蒂娜对莫雷尔很熟悉?正当马车夫即将被解雇
之际,莫雷尔对我一反常态,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我总认为他生性卑鄙,当他需要我的
时候,这个年轻人便对我奴颜婢膝,过后,一旦帮了他的忙,他却翻脸不认人,我这才形成
了对他的看法。对此,还要补充的是,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有明显的卖淫关系,还有并无后
果的兽性本能,当兽性得不到满足(当兽性发作时),或由此引起了并发症时,他便会闷闷
不乐;但这种个性并非一成不变地永远那么丑陋,而是充满了矛盾。它好比中世纪的一部旧
书,错误百出,通篇是荒谬的传说和淫秽阴暗的内容,但堪称杰出的大杂烩。开始我以为,
他的艺术,在他真正被视为大师的领域,给了他超出演奏者技巧的优势。有一次,我说了我
要开始工作的愿望,他不假思索地对我说:“干吧,干出名堂来。”
  “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他道。“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他还知道拿破仑的
一封情书。“不错,”我心里想,“他有文学修养呢。不过,这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
地方读到的,恐怕是他对全部古今文学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句话,因为他每天晚上都对我重复
它。还有一句话,他在我面前翻过来倒过去地重复,为的是不让我向任何人谈及有关他的任
何事,这句话,他也以为是文学语言,其实只勉强算句法国话吧,或者至少可以说不表达任
何种类的意义,也许只对一个故弄玄虚的仆人才有用,这句话就是:“怀疑怀疑他人的人
吧。”其实,从这句愚蠢的箴言到德·丰塔纳对夏多布里昂说的话,莫雷尔的性格可见一
斑,虽然变化多端,但也不象表现得那样矛盾。这小子,为了几个小钱,什么事情都可以
干,而且没有内疚感——大概并非没有古怪的气恼,有时甚至气得发疯,但内疚一词与此风
马牛不相及——这小子,只要有利可图,他不惜趁人之危火中取栗,这小子把金钱放到高于
一切的地位,却不讲普通人类最天然感情之上的善良,还是这小子,却把他获得的音乐戏剧
学院一等奖证书置于金钱之上,在笛子班或对位法作品班,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的话。他
怒火中烧,发起无名火又阴又毒,其源盖出于他所谓的普遍的尔虞我诈(可能他将他遇到的
怀有敌意的人的某些特殊情况加以普遍化了)。他绝不谈论任何人,却暗中玩弄自己的把
戏,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从而以摆脱普遍的欺诈为荣。我的不幸在于,由于我回巴黎后势必
引起的后果,他的不信任并没有对巴尔贝克的司机“表演”过,在司机的身上,他可能发现
了一个同类人,也就是说,与他的箴言相反,一个褒义的多疑者,一个在诚实人面前装聋作
哑,却可与流氓恶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他感到——但这并非绝对错误——这样防人一手大
有好处,永远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逢凶化吉,在贝尔热街的院楼里,人家休想抓
住他任何把柄,对付他更是一筹莫展。他只要干下去,也许会干出点名堂,有朝一日会成为
久负盛名的音乐戏剧学院大赛小提琴评判委员会的大师,人人将对他毕恭毕敬。
  但是,在莫雷尔的脑子里发现这样那样的矛盾之处,这也许是极符合逻辑的事。实际
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张揉皱的纸,皱折走向乱七八糟,以致不可能恢复正常状态。他
似乎有比较高的道德标准,而且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错别字登峰造极,他一
写信就是几小时,对他兄弟说,他待妹妹们不好,他是她们的兄长,他是她们的支柱;对妹
妹则说,她们对兄长也有礼貌不周之处。
  转眼间,夏日将尽,我们在杜维尔下火车时,只见太阳,受朦胧云雾的温存,在一色淡
紫的天空中,只脱落成一片红轮了。傍晚,一派平和静谧的气氛临降到这一片片草木茂盛的
盐碱草地上,吸引来许多巴黎人到杜维尔来度假,其中大都是画家,潮气初泛,却把这些巴
黎人早早赶回他们自己的小小木屋别墅里去了。好几家灯火已上。只有几只奶牛望着大海哞
哞叫着,另有几只奶牛,对人类更感兴趣,将它们的注意力转向我们的车子。只有一位画
家,在一个陡峭的高坡上架起了画架,试图将这大片的宁静,这柔和了的光线尽收画中。抑
或,这一头头奶牛,正无意识地尽义务似的去为画家充当模特儿,因为它们举目凝视的神
态,它们逍遥自在的身姿,在人们回家之后,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为傍晚散发出来的休憩
气氛已是夜间了。我若下午出去转一圈,那么最晚五点就得回去添加衣服,此时,又圆又红
的太阳落入倾斜的明镜,而过去这面歪镜有多可恶,可现在,夕阳酷似希腊火硝,在我的书
橱玻璃上,燃起了大海的战火。我匆忙穿上我那身无燕尾的常礼服,活象念咒者的举动,唤
出了机警而轻佻的爱,就是我同圣卢一同去里夫贝尔吃晚饭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我以为把
德·斯代马里亚小姐带到林中之岛去吃晚饭的我,我无意识地哼起了当时也哼的同一个小
调;我对镜顾影,方从歌曲中认出了那个且唱且停的歌者,歌者,其实,他只会这首歌。我
第一次唱这首歌,那是我刚刚爱上阿尔贝蒂娜的时候,但我当时觉得,我也许永远还摸不透
她的心。后来,在巴黎也唱了一回,那就是我中止爱她的时候,即第一次占有她后没几天。
现在我又唱了起来,是在我重新爱上了她,将同她一起去吃晚饭的时候,饭店经理为此深感
遗憾,他以为,我最终会住到拉斯普利埃,不再住他的店,他口口声声说听人说过,那边热
病流行,病源来自“鸟嘴”沼和沼中的“死”水。我喜欢这种多样性,我的生活向三个平面
铺开,就这样我看到了生活的丰富多彩;而且,当人们暂时变回过去的一个人,就是说,与
长期以来的自己不同,其感觉的灵敏度,由于不被习惯所削弱,可以接受极其强烈的印象最
微妙的刺激,使以前的一切统统黯然失色,而且由于这些印象勾魂夺魄,我们便会象一个醉
汉那样一度且痴且狂。我们上公共马车或普通车子时天一般都黑了,车子把我们送到车站去
乘小火车。在候车室里,首席院长对我们说:“啊!你们去拉斯普利埃!该死,她真不象
话,维尔迪兰夫人,她竟让你们在夜间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只是为了吃一顿晚饭。然后,晚
上十点还要迎着群魔乱舞的鬼风再往回走。可见,你们是没事找事干,”他搓着手补充道。
也许,他这样说话,是因为不满意自己没受到邀请,也可能是“忙”人——哪怕是瞎忙——
  通常有的满足,“没时间”去干你们闲极无聊的事。
  当然,这的确合符情理,一个人整天拟订报告,整理帐目,答复事务信函,密切注视着
交易所的行情,当他冷嘲热讽地对您说:“您真舒服,成天无所事事,”自觉高人一等的得
意之情溢于言表。但是,这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也完全可以用来表示蔑视,甚至还要更厉
害一些(因为进城吃晚饭,忙人也照吃),假如您的消遣是写《哈姆雷特》或只是读一读而
已。对《哈姆雷特》写也罢读也罢,忙人是很少考虑的。他们对文化不感兴趣,当人家搞文
化活动时偶然被他们碰上了,他们总觉得文化不过是游手好闲之徒们消磨时间的游戏,他们
可能会这么想,在他们自己的行业里,正是同样的文化使一些可能本来不如他们的行政长官
或管理人员脱颖而出,面对这班青云直上的幸运儿,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口中念念有词
道:“看来,他是个大文豪,一个杰出的人物。”不过,首席院长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之所
以喜欢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饭,那是因为——正如他的所言极是,尽管是批评中提及——一席
席晚餐“代表一次次真正的旅行”,我认为是一种具有强烈吸引力的旅行,因为旅行本身并
不是目的,人们不是在旅途中寻欢作乐,因为大家赴会才是欢乐的所在,旅行的魅力是很难
被整个气氛所左右的。现在天已经黑了,我离开了饭店的热窝——已经成了我的家的饭店—
—登上了火车厢,同阿尔贝蒂娜同行,当喘着气的小火车进站时,车窗玻璃上便有灯的反光
在闪烁,说明车已经到达一个站头了。我生怕戈达尔大夫发现不了我们,又没听到报站的呼
叫,于是我打开车厢门,但呼地冲进车厢的,并不是老常客们,而是风,雨和寒冷。在茫茫
黑夜,我看得出阡陌田野,听得到大海澎湃,我们正在茫茫原野中穿行。阿尔贝蒂娜从随身
携带的一个金盒子里取出了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准备与核心圈子里的人相聚。的确,开始几
次,吃晚餐之前,维尔迪兰夫人让阿尔贝蒂娜到她的盥洗室去整理整理,我虽然象我近来生
活那样平心静气,但仍然有一点不安和嫉妒,我不得不在楼梯脚下就与阿尔贝蒂娜分开,我
独自一人留在沙龙里,与小圈子里的人应酬,感到极度的心烦意乱,心想,我的女友在楼上
干什么呢,第二天,我连忙请教了德·夏吕斯先生,怎样才能打扮得更风流些,而后,我即
在加蒂埃店里订购了一套梳妆必备品,它是阿尔贝蒂娜的欢乐,也是我的欢乐。它于我是一
种心理安宁的保证,它对我的女友则是一种关怀抚慰。因为她肯定猜到了,在维尔迪兰家
里,我不高兴她离开我,于是,在车厢里,她就做好了赴晚宴前的全部打扮了。
  在维尔迪兰夫人的常客里,如今也包括德·夏吕斯先生,他加入圈子已有好几个月了,
是常客中的常客。很有规律,每星期有三次,在西东锡埃尔站的候客室里或月台上,进出站
的旅客们可以看到这位胖子走过,只见他长着灰头发,黑胡子,双唇涂脂,这胭脂在季末不
如炎夏时夺目,因为炎夏强烈的阳光照得它更突出,而酷热又把它半熔化了。他径直朝小火
车走去,情不自禁地(只是出于行家的习惯,因为他现在已有一种感情,可以使他行为端
正,抑或,至少是在大部分时间里,可以使他行动可靠)瞟一眼苦力们,大兵们,着网球服
的青年人,那目光既蛮狠又胆怯,看后立即拉下眼皮,眼睛几乎闭上,怀有教堂祭司做祷告
时的热心,又有用情专一的贤妻或大家闺秀的持重。老常客们坚信,他肯定没看见他们,因
为他上了另一个包厢(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也常常这么干),活象这样的人,他弄不清人家被
人发现与他在一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却给您留下找到他的权力,假如您有找到他的愿
望的话。最初那几回,大夫并没有找他的意愿,要我们让他一个人呆在他的车厢里。自从他
在医学界获得显赫地位之后,犹豫不定性格就益发显露出来了,只见他满面笑容,后仰着身
子,从夹鼻眼镜上头看着茨基,不是故意嘲弄,便是转弯抹角使同仁们的舆论为之一惊:
“你们明白吧,假如我孤身一人,还是个小伙子,不过,由于我妻子的缘故,听了你们
告诉我的那事之后,我考虑是否能让他跟我们一起旅行,”大夫低语道。“你说什么?”戈
达尔夫人问道。“没什么,这与你无关,这不是给女人听的,”大夫眨着眼睛回答道,对自
己有一种庄严的满足,神色分寸适中,介乎于对其学生和病人板着脸孔说笑话的表情与维尔
迪兰家里夹杂着俏皮话的不安表情之间,接着又低声说着话。戈达尔夫人只听清了两个单
词,一个是“善会”,另一个是“舌头”,在大夫的语言里,前者指犹太种族,后者指饶舌
多嘴,戈达尔夫人便想当然得出结论,德·夏吕斯先生可能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以色列人。她
实在不理解,大家凭这一点就把男爵排斥在外,作为小圈子里的元老,她有责任要求大家别
让他一个人呆着,于是我们大家都往德·夏吕斯先生的包房走去,由戈达尔大夫带头,他总
是茫然不知所措。德·夏吕斯先生靠在角落里,正在读一部巴尔扎克的书,他已经发觉来人
踟蹰不前,但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象聋哑人根据正常人无法感觉的气流就能知道有人来
到身后那样,他对人家冷淡待他的态度,有一种真正的神经过敏的感觉。这种神经过敏,由
于它形成习惯,无处不有,便给德·夏吕斯先生酿成许多想象出来的痛苦。就象那些神经过
敏患者,感到稍有凉意,便怀疑楼上有人打开窗户,进门时怒气冲冲,并打起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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