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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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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在我内心所唤起的感情却依然晦暗不清,浑浑噩噩,苦于无法脱颖而出,去与花朵结合。
那些山楂花无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无法仰仗别的花朵。这时,我的外祖父给了我这
样一种愉快,其感觉好比我们看到我们所偏爱的某位画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们所熟悉的其
他作品大不一样;或者我们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么一幅油画,过去我们只见过它的铅笔草
图;或者听到那么一首配器华丽的乐曲,过去我们只听过它的钢琴演奏。外祖父指着当松维
尔的花篱叫我,他说:“你是爱山楂花的,看看这株桃红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确实,这
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红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节日盛装,是真正的节日盛装
啊!只有宗教节日才算真正的节日,不象世俗节日随便由谁胡乱定在某一天,既无节可庆,
基本上又无庆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丽,因为层层叠叠缀满枝头的花朵,使满树象
洛可可风格的花哨的权杖,没有一处不装点得花团锦簇,而且,更因为这些花是“有色”
的,所以根据贡布雷的美学观点,它们的质地更为优良,这从市中心广场各家商店、乃至于
加米杂货铺的售价贵贱即可窥其一斑:桃红色的饼干不是比别的饼干贵些么。我自己也一
样;认为抹上红色果酱的干酪更值钱,其实这无非是他们答应把捣烂的草莓浇在干酪上面罢
了。而眼前的这株山楂偏偏选中了这样一种食品的颜色,这样一种使节日盛装更加艳丽的颜
色(因为它让节日盛装显得品位更高雅)。这类颜色因为艳丽,在孩子们看来,仿佛格外美
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觉得比别的颜色更充满生气,更自然,即使他们认识到颜色本身
既不能解馋,也不会被裁缝选作衣料。自不待言,看到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惊喜之外,
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样,分明地感觉到它的喜气洋洋中并无丝毫的矫揉造作,没有人为加
工的痕迹,全是大自然自发的流露,那种天真可掬之态,可与村中为在街旁搭一张迎圣祭台
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满树堆砌,弄得既豪华又有乡土气的颜色过于娇艳的花朵相比。树冠的
枝梢,象遇到盛大节日供在祭台上的,外面裹着纸质花边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细长的梢头缀
满了千百颗淡红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绽,好比一盏桃红色的石杯,让人绰约地看出杯心的
一点殷红,它们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违拗的品性,它不论在哪里发
芽,不论在哪里开花,只能是桃红色的;它挤在花篱之间跟盛装的姑娘跻身于只穿家常便
服、不准备外出的妇女们之中一样;它已经为迎接“玛丽月”作好一切准备,甚至仿佛已经
成为庆典的一部分;它穿着鲜艳的浅红色盛装,那样光采奕奕,笑容可掬——这株信奉天主
的、娇美可爱的小树啊!”
  花篱扶疏间,可以隐约看到园内有一条花草夹道的小径,除茉莉、三色堇和韭叶兰之
外,还有紫罗兰打开了它们的钱包,象科尔多瓦①的古老的皮件散播着芳香,颜色近似凋谢
的玫瑰;一条长长的水管盘旋在砾石铺就的台阶上,扎满小孔的喷头在香气被水润透的鲜花
的上面垂直地展开一面由彩色水珠组成的棱镜般的团扇。忽然,我惊得无法动弹了,仿佛眼
前的景象不仅呈现于我们的视觉,还要求我们以整个身心来作更深入的感应。一位头发黄得
发红的少女,显然刚散步归来,她手里拿着一把花铲,仰着布满雀斑的脸在看我们。她的黑
眼珠炯炯闪亮,由于我当时不会、后来也没有学会把一个强烈的印象进行客观的归纳,由于
我如同人们所说的,没有足够的“观察力”以得出眼珠颜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长一段时期
内,每当我一想到她,因为她既然是黄头发,我便把记忆中的那双闪亮的眼睛想当然地记成
了蓝色。结果,也许她若没有那样一双让人乍一见无不称奇的黑眼睛,我恐怕还不至于象当
年那样地特别钟情于她的那双被我想成是蓝色的黑眼睛呢。
  ①科尔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产皮件著称。

  我望着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说话,而只是为我的惊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个
伏栏观望的窗口,那目光简直想扑上去抚摸、捕捉所看到的躯体,并把它和灵魂一起掠走;
接着,我担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随时都可能发现她,会叫我过去,让我离开她,于是我
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蛮横起来,硬是强迫她注意我,认识我!她却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边上
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她定认为我们不值一理,所以她扭过脸去,冷淡而傲
慢地侧身,使自己的容颜不留在我们的视线之内。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并没有看见
她,他们在继续往前走;于是她斜眼朝我望来。她没有特别的表情,甚至显得视而不见,但
眉宇间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微笑,两眼盯着我看。据我所掌握的有关礼貌方面的知识,她那种
表情只能被认为是肆无忌惮的蔑视;她同时又做了个不体面的手势,根据我记忆中的那些交
际标准解释,公然向不认识的人做出这种手势,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故意侮慢。
  “快啊,希尔贝特,快来;你在干什么呢?”一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太太,穿着一身
白色的衣裙,用权威的口吻,尖声地叫道。离她不远,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身穿斜纹
便装,盯着我看;他那对眼珠子简直象要从眼眶里蹿出来似的;小姑娘顿时收敛了笑容,拿
着铲子走开了,也没有回头看我,她显得那么听话,那么有城府,让人捉摸不透。
  就这样,希尔贝特的名字传到了我的耳畔,简直象符咒一般,刹那间把一个模糊不清的
形象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有一天还能使我重新见到她。就这样,这名字传了过来,
就象绿色的喷水管中喷出的水珠,那样尖利、那样沁人心脾地洒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丛之
上;它用纯洁的空气渗透它所经过的地区,并以缤纷的虹彩笼罩那个地区,它还以它所指的
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个地区隔绝起来,成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游的人们专有
的禁地;这一声呼唤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头,表明了他们亲密的关系,表明他们同她、同
她神秘的生活是亲密无间的,我更觉痛心,因为我无法进入那个神秘的天地。
  有那么一小会儿(当时我们正在走开去,我的外祖父悄声说“斯万也怪可怜的,他们让
他扮演什么角色!故意把他打发走,让她好跟夏吕斯厮混,那男的就是夏吕斯,我认得!还
有那个小姑娘,也参与进这类丑事当中!”)我忽然产生如下的印象:希尔贝特的母亲口气
那么厉害,她都不敢顶嘴,说明她并非高不可攀,也得听命于人;这个印象减轻了一点我的
痛苦,给了我些许希望,也使我的爱恋之情有所收敛。但是,这种爱恋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内
心升腾起来,仿佛是一种反应,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过这一反应来同希尔贝特并起并坐,
或者把她也贬到同样的水平。我爱她,我后悔当时没有来得及想到什么妙语气气她,让她伤
心,迫使她记得我。我觉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转身回去,耸耸肩膀对她喊一声:“您真
丑,瞧您这怪样,叫我恶心!”然而,我没有这样做,只是走开了,心里留下了这个红头
发、皮肤上布满红色雀斑、手里拿着一把铲子、笑着向我投来呆板而隐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
的形象,并把它作为我这样年龄的孩子因无法违拗自然法则而不能得到的某种幸福的首例。
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听到呼喊的那片桃红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这名字的魅力还将征
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结识并没齿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经纪人的职
业,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里舍大街的那个令人断肠的地区,都因与她有关而增光添彩。
  “莱奥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里便说道,“刚才你要是能跟我们一起散步才好呢。
你一定不认得当松维尔了。可惜我不敢,不然我就折一枝你那么喜欢的桃红色的山楂花带回
来送给你了。”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莱奥妮姨妈讲述我们在散步中的见闻,既是为了哄她高
兴,也许还因为我们没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怂恿她下床,出门走走,况且我姨妈
原先很喜欢斯万的那个宅院,斯万是她接见的最后一位客人,那时她早已闭门谢客了。而如
今,倘若斯万前来探问她的近况(她是我们家唯一的斯万还要求见见的人),她会让人回话
说,她累了,请他下次再来;同样,那天晚上,她听罢外祖父的叙述,便说:“是啊,等哪
天天气好,我坐车去那儿的花园门口看看。”她这么说倒是诚心诚意的。她很想再见见斯
万,重睹当松维尔的芳华;但是,她力不从心,真要这么做恐怕会累垮的。有时候,天气晴
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妆;可是还没有跨出门槛她就感到累了,忙着要上床。
在她身上,已经出现“人到老年万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来得早而已。她什么事都
无心去做,只等着死亡临头,早早地把自己象蚕蛹一样地裹在茧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些人
寿命很长,但在他们的晚年,即使当年曾是形影不离的情侣,即使当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
友,到了一定年纪,他们也不再为聚首而离家远行,甚至不再互致信札,他们认定了在这尘
世间他们已无心曲可通。我的姨妈大概也心中有数,她不会再见到斯万,不会再出门,但是
这种我们可能觉得痛苦难忍的幽闭生活,她大概倒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她精力衰退,每
天都感到困顿不济,不得不划地为牢约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个举动,即使不感到
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这样,不活动、与世隔绝、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摄身养息的舒
适和悠闲。
  我的姨妈没有去看桃红色山楂花堆艳叠锦的花篱,但是,我每次都要问我的长辈:她会
不会去?她从前是不是常去当松维尔?我想方设法抓住机会让他们提到斯万小姐的父母和祖
父母,因为他们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样伟大。斯万这个姓对我简直具有神话般的色彩,我
跟我的长辈聊天的时候,我如饥似渴地盼望他们提到这个姓氏,虽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
口,但是我拐弯抹角地引导他们触及同希尔贝特和她的家族有点关系、甚至牵涉到她本人的
一些话题,好让我感到离她不至于太远;我有时会突然迫使父亲开口,譬如说,我假装以为
外祖父的职务早就是我们家祖传的行业,或者假装以为莱奥妮姨妈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篱是在
公家的地界内,我的父亲就会纠正我的说法,告诉我:“不对,这个职务原先是由斯万的父
亲承担的,那座花篱在斯万家的花园里。”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气,因为斯万这个
姓,沉重地压在我心中永远铭记的那个部位,使我透不过气来,每当我听到它,总觉得它比
别的一切更丰满;它之所以特别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唤过千遍万遍。它引起
我一种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长辈们索取这种快感。由于这种快感如此巨大,他
们得耗费许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们并不能得到补偿,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并无快乐
可言。所以,我往往转移话题。出于谨慎,也出于顾忌。但是,当他们一说出斯万两字,我
赋予这个姓氏的种种特殊的诱惑力又都活跃起来。那时,我突然感到,我的长辈们对它的魅
力也不能无所感触,他们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场,发现我的着迷之处,不仅不责怪我,甚至同
我共鸣,我简直就象把他们征服、把他们带坏似的感到无比地内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决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动身的那天早晨,为了照相,
他们给我卷了头发,并小心翼翼地给我戴了一顶我从未戴过的帽子,给我穿了一件丝绒的外
套。我的母亲到处找我,终于在与当松维尔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当时我正流着眼泪。
搂住了长满尖刺的树枝在向山楂树告别,而且,我跟悲剧中的王妃那样,只觉得无用的衣饰
是不堪忍受的负担,把我的头发做成堆在额前的小鬈鬈,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并不感恩,反
而恨恨地扯掉卷发纸,把它们同我的那顶崭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脚下①。我的母亲并没有因为
我流泪而感动,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给糟蹋了,不禁叫出声来。我听不见她
的叫喊,只顾哭着说道:“我可怜的小山楂树啊,不是你们使我伤心,逼我走。你们从来也
不让我痛苦!所以我将永远爱你们。”我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它们许愿说,我长大之后,
决不象别人那样荒唐地过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听那些无聊的
敷衍,而是要到乡下来探望第一批开花的山楂树。
  ①这里,普鲁斯特间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剧《费德尔》中的台词:“这无用的衣
饰,这层层的纱,压得我好苦!是谁以多事的手给我把头发卷成这样,并细心地把发卷优美
地堆在额前?”(第一幕第三场)

  我们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时,一走进田野,就再也离不开田野了。风好象通过一条无
形的小路,无时无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觉得风是贡布雷独有的神仙。每年,我们一到贡布
雷,为了切实感受一下我确已身临其地,我总要登高去寻觅风的足迹。它在犁沟里跑着,叫
我跟在后面追赶,在梅塞格利丝那边,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几十里都不见沟壑的平原上,风
总在人们的身边吹拂。我听说斯万小姐经常去朗市住几天,虽然离这儿有几十里之遥,由于
中间没有阻隔,距离也就相对地缩短了。炎热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轻风从极目处吹来,
把远方的麦梢压弯,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驰遍寥廓的田野,接着它暖暖乎乎地、悄声细语地伏
到我脚下的野草丛中。我与她共有的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们更接近,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
当时想,这股轻风曾从她的身边吹过,风的悄声细语传来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听不懂罢
了。所以,风吹拂过我的跟前时我拥抱了它。左边有一个村庄,叫尚比欧村(本堂神甫称它
为CampusPagani——异教庄)。右边,在一片麦田的上面,遥遥可见圣安德烈教堂的两座
钟楼,雕琢得很精致,颇有乡土风味,它们也跟麦穗似的,尖尖翘翘,瓦片蜂窝般地一格格
紧扣成行,象正在变黄的麦粒。
  苹果树的树叶,长得与其它果树不同,一般人不会认错;在绿叶的衬托下,枝头间距对
称地绽开一团团宽瓣的、白缎般发亮的花朵,或者半悬着一簇簇羞红的、欲开还闭的蓓蕾。
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我第一次注意到苹果树在阳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圆圆的树荫,夕阳在树叶
下面斜投下一丝丝金线;我看到父亲用手杖截断那丝丝金线,而它们却宁折不弯。
  有时,下午的天空中出现苍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运行,没有光泽,好比没有
登台的女演员,穿着平时的服装,不事声张地悄悄坐在剧场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
注意。我喜欢在画上、在书中见到月亮的形象,但是当年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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