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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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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表示勉励的话,用以向他们表示她只不过是他们中间的一员。面对一个对他们笑容可掬
的人,埃梅、饮料总管、电梯司机和其他人都觉得,如果不报之笑脸,把嘴一直咧到耳根,
那就未免失礼了,这一来,她身边马上簇拥着一大群侍从,她与他们亲切交谈;因为在豪华
的大旅馆,这种姿态不同寻常,打从广场上经过的人们,不知道她的大名,还以为他们见到
的只是巴尔贝克的一位常客呢,这人不是出身卑贱,就是出于职业利益考虑(也许是位香槟
酒推销员的妻子),才与仆人们不分什么界线,不象是真正风雅的顾客。可是,我却想到了
帕尔马的宫殿,想到了给这位公主提出的半宗教、半政治性的种种建议,公主正在与平民百
性一起活动,仿佛不得不争取人民的支持,以便有朝一日登基执政;如果已经执政,那就更
需要支持了。
  我又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可在里面,我并不孤独。我听到有人在舒缓柔和地弹奏舒曼的
曲子。诚然,人们,甚至我们最心爱的人,偶尔会因为我们的缘故,心间充满悲哀或闷闷不
乐。然而,世间却有一件东西拥有凡人永远不具备的加剧痛苦的能力:这就是钢琴。
  阿尔贝蒂娜让我记下了她可能外出到女友家小住几天的具体日期,并让我录下了她们的
住址,万一我哪天夜晚渴望见到她,她们住的都不甚远,可以去找。这样一来,为了找到
她,从一个少女家到另一个少女家,自然而然就围绕着她连成一片鲜花芳草地。我有胆量招
认,她女友中有好几位——我当时还不爱她——曾在这个或那个海滩上给了我欢乐的时光。
我仿佛记得,这些好心肠的年轻女友为数不是很多。可最近,我又想起了她们,脑中浮现出
她们的芳名。我数了数,仅在那季节,就有十二位向我作出了她们脆弱的爱的表示。接着,
又回想起一个名字,总共有十三位。这时,我象个孩子,残忍地紧紧抓住这个数字不放。
哎,我想起把第一位给忘了,那是阿尔贝蒂娜,她不再排行第一,而成了第十四号了。
  还是继续按照叙述的脉络往下讲吧,我记下了阿尔贝蒂娜女友们的姓名与地址,当她不
在安加维尔的时候,我可以在她这些女友家找到她,可我本想利用这些日子去维尔迪兰家。
再说,对不同的女人,我们的欲望并不总是同样强烈。在某个夜晚,我们也许怎么也离不开
某个女人,可事后一两个月时间里,她却很少能撩得我们心绪不宁。此外,极度的肉体疲乏
过后,通常的交替因素(这里不便深入研究)往往导致这样的情形,有的女人虽然在我们短
暂的衰弱时刻纠缠着我们不放,但她不过只值得我们亲亲她额头而已。至于阿尔贝蒂娜,我
很少与她见面,即使见面也只是在晚间,间隔时间也相当长,可那些夜晚,则是我没有她便
无法生活的时光。若我一时来了欲望,可她离巴尔贝克太远,弗朗索瓦丝去不了,我便请电
梯司机早点把事做完,派他去埃格勒维尔,拉索尼或圣弗里舒。他走进我的房间,可却让房
门大敞着,因为尽管他干起“活儿”来一丝不苟,但活计十分繁重,打从清晨五点钟开始,
每日不知要清理多少次,累得实在下不了决心费点力气把门关上,要是向他指出门还敞着,
他便会返回去,作出最大努力,轻轻地推一推门。他具有自由职业者所不具备的独特地民主
自豪感,为数不甚多的律师、医生、作家等自由职业者只以“同行”相称,而他却以充分的
理由,与我提及一位有一半工作日充当电梯司机的服务员时,用的是只限于极少数团体之
间,如科学院人士之间的相互称谓:“我去看看,让我的同仁来代一下班。”为了能提高他
所称的“薪金”,他虽然具备这种自豪感,却不会因此而拉不下面子,谢绝跑差的酬劳,弗
朗索瓦丝为酬劳的事对他极为反感:“对,第一次见他,就看得出是个不知忏悔的伪君子,
可后来有几天,他客气得简直令人作呕。这种人,全是贪小利的小人。”她以前张口闭口,
常骂欧拉莉是此类小人,不知将来会骂出什么灾祸来,反正她已把阿尔贝蒂娜也归入此类,
因她常见我向妈妈讨些小玩艺,小饰物,赠给我那位不怎么有钱的女友,对此,弗朗索瓦丝
觉得不可饶恕,邦当太太不就有那么一位什么家务事都包下来的女仆嘛。电梯司机很快脱下
他说的那身制服,可叫我说,那明明是身号衣,接着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路时注意昂首
挺胸,因为他母亲经常嘱咐他,千万不要养成“工人”或“服务员”的举止。由于有了书
籍,科学属于了每一个做工的,下班之后,工人便不再为工人,同样,多亏狭边草帽与手
套,晚间停止运送客人的电梯司机因此而有可能摇身一变,风度翩翩,自以为象一位脱下白
大褂的年轻外科大夫或换下军服的中士圣卢,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再说,他也并非一
无雄心,二无才干,开不了电梯,把您丢在两个楼层之间。但是,他的语言实在糟糕。他明
明受门房管理,却称之为“我的门房”,就象在巴黎拥有服务员所说的“私人旅馆”的富翁
唤看门人一模一样,听那口气,我真以为他雄心勃勃呢。至于电梯司机的常用语言,一个每
天至少听见房客喊上五十次“电梯”的人,自己却偏说成“天梯”,实在莫名其妙。这个开
电梯的,有的事真让人恼羞成怒: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他总是一口一个“当然如此”或“当
然罗”,打断我的话,仿佛我所讲的再也明白不过,路人皆知,抑或想显示他水平不凡,似
乎是他引起了我在这方面的注意。我谈的事情,他明明毫未觉察,可平均两分钟就从嘴里冒
出一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而且如此铿锵有力,气得我转而改口,提出完全相悖的
论点,向他表明他一窍不通。可是,我的第二个论点与开始说的虽然绝不是一码事,他却仍
会接过话茬,来个“当然如此”或“当然罗!”,仿佛这话非说不可。对他使用某些行话,
我也难以原谅,正因为是行话,如果用的是本义,那肯定恰到好处,无懈可击,只是一旦涉
及转义,便给它们添上一种相当愚蠢的主观意义,比如“踏”这个动词。他踏自行车外出办
事,从来不用这一词。可要是徒步赶去办事,没有误点的话,他准会说:“您知道我踏得多
快哟”,以表示他行走如何迅速。这位电梯司机应该说个子矮矮的,长得五短身材,相当
丑。可每当有人跟他提及某个身体颀长、身姿矫健的小伙子,他总不免要说:“噢,对,我
知道,那人的身材跟我正好一般高。”有一天,我正等着他回话,听到有人上了楼梯,脚步
声渐渐靠近,我迫不及待打开自己的房门,发现一位服务员长得象恩底弥翁一般英俊,容貌
不凡,来为一位我素不相识的夫人服务。等电梯司机来后,我对他说我多么焦急地等他回
话,同时告诉他我刚才以为是他上楼呢,原来是诺曼底来的那位旅馆服务员。“噢!对,我
知道,”他对我说,“这里就那么一位诺曼底人,小伙子个子跟我一般高。相貌长得也很象
我,象得两个人会弄混,他呀,简直象我兄弟。”总之,从第一秒钟起,他就想显得全都已
明白,这样一来,只要托他做什么事,他便回答:“对,对,对,对,我完全明白”,说得
直截了当,听那口吻,真是机敏灵巧,有时弄得我也对他抱有幻想;可是,渐渐熟悉以后,
人们往往就象一块金属,掉入了促使质变的混合物中,眼看着一点点失去优良品质(时而也
改变其缺陷)。我把事情向他作了交待之后,发现他让门大敞着不关,遂提醒他注意,当心
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他纡尊降贵,满足我的愿望,把大敞的房门稍稍关上一点,然后又转
过身来。“这只是为了让您高兴高兴。这楼上,就我们俩,没有别人。”话音刚落,我就听
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如此冒昧,而且我看他根本不在乎,门外也一
直有人来来往往,我感到气恼。
  “噢,是隔壁的女佣人去取衣物什么的。噢,没关系,是饮料总管在重新装配钥匙。没
啥,没什么关系,您只管讲好了,是我的同仁要值班了。”尽管他们每人走动各有原因,可
我的不安心情丝毫没有减弱,仍然担心有人窃听了我们的谈话,直到我正式下了命令,他才
又去关门,可还是没有把门关严,只是又推了推,要他把门关严,那简直是难乎其难,就象
是一位一心想要“摩托车”的自行车手,无力再骑自行车了。“这样,我们就绝对放心
了。”我们是放心了,可放心得竟然有位美国女人闯进门来,一边抱歉认错了房间,匆匆退
去。“您去给我把那位年轻姑娘接来,”我竭尽全力,咣当一声,自己动手把门关严,对他
说,“您记牢: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这信封上也写着。您只要对她说是我叫送来的就
行了。”为了给他打气,自己又不至于太掉价,我紧接着添了一句:“她一定会很乐意来
的。”“当然如此!”“噢,不,她肯定不会打心眼里情愿来。从贝纳维尔到这里,太不方
便了。”“我明白!”
  “您让她跟您一起来。”“对,对,对,对,我完全明白,”他回答道,口气还是那斩
钉截铁,精明强干,可这早就不能给我什么“好印象”了,因为已给我看透,这差不多是个
木头人在说话,直截了当的外表下掩盖了几多糊涂与愚蠢。“您什么时候能回到这里?”
“我甭会耽搁多久,”电梯司机答道,他简直把贝里兹规定的关于避免重复否定的规则运用
到了极端的地步,一概用“甭”代替“不”。“我现在完全可以脱身走了。刚才,还取消了
任何人外出呢,因为中午有个沙龙聚会,二十个人用餐。今天下午,本该轮到我外出的。可
现在只能傍晚时出去一会。我骑自行车去。这样,来去就快了。”一个小时后,他回来向我
禀报:“先生等了很久吧,可那位小姐没跟我上来,她现在楼下。”“啊!谢谢,门房不会
生我的气吧?”
  “保尔先生?他连我到哪儿去了就甭知道。掌门的头也都一声没吭。”可有一次,我关
照他说:“您无论如何要把她接来。”他微笑着对我答道:“您知道,我没有找着她。她甭
在那儿。
  我又甭能多耽搁时间;我害怕象我那位同仁一样,被旅馆‘派走了’(envoye)。[实
际上是指“辞去了”(renvoye),因为电梯司机说“回去了”(ren-trer),实际上是指
“进去了”(entrer),说“我可要回班去了”,指的是初次上班,来回互补,若是涉及自
己,则是为了粉饰,若是针对别人,恐怕就是含沙射影,别有用心了。“我知道他被‘派走
了’(envoye)”,故意取消“r”,实际上是指被“辞去了”(ren-voye)。]他微笑并
非出于恶意,而是由于不好意思。他以为开个玩笑,就可以减轻过错。出下同样原因,要是
他说“您知道,我没有找着她”,他并不是他认为我真的已经知道。事实相反,他料定我还
不知道,所以特别害怕。因此,他说“您知道”这话,为的只是避免他开口向我禀报时自己
将经受的极度痛苦。对那些被我们抓住了过错,便张嘴傻笑的人,谁也不会大动肝火。他们
如此举动,并不是他们在嘲弄什么,而是担心我们不满意。让我们对所有那些傻笑的人大发
慈悲,平心静气吧。电梯司机局促不安,好似真的疾病发作,不仅脸憋得通红,象中了风,
而且说话也愈发糟糕,猝然变得俗不可耐。他最后终于开口,向我解释阿尔贝蒂娜不在埃格
勒维尔,要到九点钟才回来,要是她“有时”(意思是说“万一”)早点回来的话,那可给
她捎个口信,她无论如何会在凌晨一点之前赶到我房间。
  应当承认,这天晚上,我那一冷酷的疑心尚未彻底形成。噢,不,还是马上挑明了说
吧,尽管事情几个星期后才发生,可戈达尔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我满腹狐疑。那一天,阿尔贝
蒂娜和她的女友本想拉我去安加维尔的娱乐场,说来也巧,电气火车恰在安加维尔出了故
障,修复需要一段时间,我在那儿耽搁住了,要不,还不会在娱乐场与她们相遇呢(我本欲
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她已多次邀请我)。我等着排除故障,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突然迎面
撞见了来安加维尔巡诊的戈达尔大夫。我一时犹豫,不愿启齿向他问候,因为我给他去过
信,他从未回复过。不过,表示友好的方式,每个人不尽相同。戈达尔不受上流社会人士一
成不变的处世之道的教育所束缚,心地很善良,但不为世人所知,尽遭非议,直到有一天机
会来临,才得以表露。他深表歉意,说我的去信全已收悉,并把我来此地的消息告诉了维尔
迪兰夫妇,他们十分渴望与我见面,同时,他也请我去他们家看看。他甚至当晚就想领我
去,因他将乘地方经营的小火车到维尔迪兰家用晚餐。由于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且需要相当
时间故障才能排除,他也还要等一会才乘车,所以,我拉他进了一个小娱乐场,记得初次抵
达此地的那个晚上,这些小娱乐场在我眼里显得多么凄凉,如今里面热闹非凡,因为男伴
少,少女们干脆自己结伴而舞,正在纵情欢跳。安德烈滑步来到我的身边,我打算等会随戈
达尔去维尔迪兰家,可我正要张口谢绝安德烈的邀请时,心间突然涌起极为强烈的欲望,想
留下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原因是我刚刚听到了她的朗笑声。这声朗笑旋即令人联想到粉红
的双唇,芳香的口腔,从那里摩擦发出的笑声,散发出象老鹳草一样浓烈、性感、直露的香
气,似乎带着若干十可掂出份量、富于刺激性的神秘粒子。
  我素昧平生的少女中有一位弹奏起钢琴,安德烈请阿贝尔蒂娜与她跳舞。置身这个小巧
玲珑的娱乐场,想到要留下与这些少女呆在一起,心中乐滋滋的,我让戈达尔注意,看她们
跳得多么优美翩跹。可是,他却从医生的特有观点出发,一副缺乏教养的模样,虽然肯定看
见我问候了这些年轻姑娘,可根本不在乎我与她们是老相识,对我回答道:“是的,可做父
母的让女儿们染上这种习惯,太轻率了。反正我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涉足这等场所。她们一
个个长得至少都漂亮吧?我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噢,瞧,”他向我指着紧紧搂抱在一起,翩
翩跳着华尔兹舞的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继续说道:“我忘了戴眼镜,看不太清楚,可她俩
肯定兴致勃勃。人们都不太了解,女人们主要是通过乳房感受快乐的。瞧,她俩的乳房整个
儿都碰在一起了。”果然,安德烈和阿尔贝蒂娜的乳房之间一直未停止接触。我不知她们是
否听到了什么或揣摩出戈达尔的想法,只见她们彼此稍稍分开一点,但仍继续跳舞。这时,
安德烈对阿尔贝蒂娜说了句话,阿尔贝蒂娜报以一笑,与我方才听到的那声朗笑同样强烈而
又深沉。然而,这一次的笑声给我带来的纷乱思绪,于我是残酷的;阿尔贝蒂娜仿佛用这笑
声向她表示并让她领略到其中某种淫荡而神秘的震颤。它仿佛一次盛况空前的聚会前奏或尾
声的和弦,不绝于耳。我与戈达尔走开了,一路与他交谈,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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