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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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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是为了岳母一旦有事,不要感到举目无亲,所以才问您,您在那儿有没有熟人?”
  “那儿,跟哪儿都一样,我谁都认识,又谁都不认识,”勒格朗丹不肯就此服输,答
道,“那地方我很熟悉,人却所识无几。但是那里的景物本身同人差不多,同那些难能可
贵、心灵纤细、遇到实际生活容易消沉的人一样。有时候,您会在悬崖上遇到一幢古堡,它
悄立在路旁迎着红晕未消的晚霞,掂量自己的凄凉,那时金色的月亮已经升起,归航的船只
拨开色彩斑谰的水面,把黄昏的火焰捧上桅尖,以黄昏的颜色染遍招展的旌旗;有时候,您
能见到一幢普通的孤舍,模样多少有点丑陋,显得猥猥琐琐,但很有一点诗情画意,其中蕴
蓄着谁都看不透的某种秘密,既有无穷的幸福,也有不尽的失望。”他接着又象马基雅维里
①那样颇有心计地补充说道:“那是个不实际的地方,是个纯属幻想的地方,让一个孩子去
领略那里的风光很不妥当。我们这位小朋友已经具有感伤的倾向,他的心灵天生善于领会这
类情调,我若为他选择一个散心的地方,决不会介绍他去那儿。那里充满情绵绵互诉衷肠、
恨悠悠枉自惆怅的气氛,对我这样早已看破红尘的老朽来说可能还算适宜,对于气质尚未成
型的孩子来说总是不健康的。相信我的话,”他着重地强调说,“那个海湾的水有一半已经
是布列塔尼省流来的了。对于我这样心脏并非没有毛病的人来说,反正是那么回事儿,据
说,那里的海水还有些镇静作用呢。不过有人还说未必。至于你这样的年纪,小家伙。医生
是禁用那里的海水的。再见,各位芳邻,”他这么补了一句,便象往常那样有意逃避似地突
然离开我们;才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向我们伸出医学权威的手指,把他的诊断作了如下
的概括:“五十岁以前,不要去巴尔贝克,五十岁以后还得视心脏状况而定,”他大声向我
们宣告。
  ①马基雅维里(1469—1572):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作家,传世的《君主论》
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他主张政治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缚,为达到目的可不择手段。

  我的父亲后来遇到他时又老话重提,还用盘问折磨他,但照样白费工夫。勒格朗丹跟那
种善于伪造古籍的骗子一样,自有一套本领和广博的学问,他只需使用其中的百分之一,便
足以稳当地赚进一大笔钱,过上相当体面的日子。如果我们没完没了地盘问下去,他或许最
终会胡扯一通景观伦理学或者下诺曼第天文地理学,但决不会向我们供认他姐姐的住地离巴
尔贝克仅两公里,更不会义不容辞地为我们写封介绍信。倘若他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我们不会
利用这类介绍信,他倒大可不必那样提心吊胆。按理说,根据平时的接触,他应该对我的外
祖母的性格有所了解:我们怎么会利用这类介绍信呢?
  但他宁可避而不谈。
  平时散步,我们总是早早就回家了,以便在晚饭前上楼去看看莱奥妮姨妈。初春时节天
黑得早,我们回到圣灵街时家里的玻璃窗上已反射出落日的余晖,而在十字架那边的树林
里,一抹紫霞映在远处的池塘中,常常伴随着料峭寒意,红色的夕阳在我的心目中却同烤炉
上的红色的火苗相关连,因为烤炉上的肥鸡对于我来说是继散步的诗情陶醉之后的另一种享
受,使我得到解馋、温暖和休息的快乐。到了夏天,相反,等我们散步回来,太阳还没有下
山。我们到莱奥妮姨妈的房里时,西斜的阳光正照到窗口,停留在大窗帘和帘绳之间,被分
割成一束束、一条条,透过窗帘射进房来,给柠檬木的多屉柜镶嵌上一片片碎金,又象照射
林中的草木丛似的,以耀眼的斜光细致入微地照得满屋生辉。但是,难得有那样的日子:我
们回来时柜子上的临时嵌饰已经消失,我们到达圣灵街时,窗户上已经没有夕阳的反照,十
字架树林那边的池塘也已经失去了夕阳的红光,甚至变成银白色;一道长长的月光,融入池
塘的粼粼细波之中,并且铺满整个水面。每逢那样的日子,当我们走近家门时,就会看到门
口有个人影;
  妈妈对我说:
  “天哪!弗朗索瓦丝在等候咱们呢。你的姨妈不放心了;
  咱们回来得太晚了。”
  我们顾不得脱掉外衣,赶紧上楼,好让莱奥妮姨妈放心,并且以现身说法向她表明,同
她想象的恰恰相反,我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不测,只是去“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了。天晓
得,我的姨妈也明白,上那边去散步什么时候回得来就说不准了。
  “瞧,弗朗索瓦丝,”我的姨妈说,“我不是说着了吗?他们果然去盖尔芒特家那边
了!天哪!他们一定饿坏了!你炖烂的羊腿搁了那么半天一定发硬了。这么说,回来就得一
个小时!怎么,你们居然去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了!”
  “我还以为您知道呢,莱奥妮,”妈妈说,“我记得,弗朗索瓦丝是看见我们从菜园的
小门出去的。”
  因为,在贡布雷附近,有两个“那边”供我们散步,它们的方向相反,我们去这个“那
边”或那个“那边”,离家时实际上不走同一扇门:酒乡梅塞格利丝那边,我们又称之为斯
万家那边,因为要经过斯万先生的宅院;另外就是盖尔芒特家那边。说实在的,我对酒乡梅
塞格利丝的全部认识不过“那边”两字,再就是星期天来贡布雷溜达的外乡人,那些人,我
们(甚至包括我的姨妈)全都“压根儿不认识”,所以凡陌生人我们都认为“可能是从梅塞
格利丝来的”。说到盖尔芒特,后来我了解得更多一些,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在
我的整个少年时代,若说梅塞格利丝在我心目中象天边一样远不可即,无论你走多远,眼前
总有一片已经同贡布雷不一样的地盘挡着你的视线,那么盖尔芒特对我说来,简直是“那
边”的极限,与其说有实际意义,倒不如说是个概念性的东西,类似赤道、极圈、东方之类
的地理概念。所以,说“取道盖尔芒特”去梅塞格利丝,或者相反,说“取道梅塞格利丝”
去盖尔芒特,在我看来,等于说从东到西一样只是一种语焉不详的说法。由于我的父亲把梅
塞格利丝那边形容成他生平所见最美的平原风光,把盖尔芒特那边说成典型的河畔景观,所
以我就把这两个“那边”想象成两个实体,并赋予它们只有精神才能创造出来的那种凝聚力
和统一性。它们的每一部分,哪怕小小的一角,我也觉得是可贵的,能显示出它们各自特有
的品格,而这两处圣地周围的道路,把它们作为平原风光的理想或河畔景观的理想供奉在中
央的那些纯属物质的道路,却等于戏剧艺术爱好者眼中剧院附近的街巷,不值一顾。尤其是
我想到这两处的时候,我把我头脑里的这两部分的距离安置在它们之间,其实大大超过了它
们之间的实际公里数;那是一种空想的距离,只能使它们相距更远,相隔更甚,把它们各各
置于另一个层面。由于我们从来不在同一天、同一次、同时去两边散步,而是这次去梅塞格
利丝那边,下次去盖尔芒特那边,这种习惯使它们之间的界线就变得更加绝对,可以说把它
们圈定在相隔遥远的地方,彼此无法相识,天各一方,在不同的下午,它们之间决无联系。
  每当我们想上梅塞格利丝那边去(我们不会很早出门,即使遇上阴天也一样,因为散步
的时间不长,也不会耽搁太久),我们就象上别处去一样,从姨妈那幢房子的大门出去,走
上圣灵街。一路上,打火铳的铁匠铺老板跟我们点头招呼,我们把信扔进邮筒,顺便为弗朗
索瓦丝捎口信给戴奥多尔,说食油和咖啡已经用完,然后,我们经过斯万先生家花园白栅墙
外的那条路出城。在到那里之前,我们就闻到他家的白丁香的芬芳扑鼻而来,一簇簇丁香由
青翠欲滴的心形绿叶扶衬着,把点缀着鹅黄色或纯白色羽毛的花冠,探出栅墙外。沐照丁香
的阳光甚至把背阴处的花团都照得格外明丽。有几株丁香映掩在一幢被称为“岗楼”的瓦屋
前,那是守园人住的小屋,哥特式的山墙上面罩着玫瑰色的清真寺尖塔般的屋顶。丁香树象
一群年轻的伊斯兰仙女,在这座法国式花园里维护着波斯式精致园林的纯净而明丽的格局,
同她们相比,希腊神话里的山林仙女们都不免显得俗气。我真想过去搂住她们柔软的腰肢,
把她们的缀满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头顶捧到我的唇边。但是,我们没有停下。自从斯万结婚
之后,我的长辈们便不来当松维尔作客了,而且为了免得让人误以为我们偷看花园,我们索
性不走花园外那条直接通往城外田野的道路,而走另一条路,虽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
一大段,要远得多。那天,外祖父对我的父亲说:
  “你记得吗?昨天斯万说他的妻子和女儿到兰斯①去了,所以他要乘机去巴黎住两天。
既然两位女士不在,我们不妨从花园那边过去,路近多了。”
  ①初版时,斯万妻女不是去兰斯,而是去夏尔特尔。后来普鲁斯特决定把1914年至
1918年的大战也写进小说,故而把贡布雷改置于未来的战区之内,即朗市与兰斯之间(事
实上,贡布雷镇是以夏尔特尔附近的伊利埃斯为原型的)。

  我们在栅墙外停了一会儿。丁香花已盛极而衰。有几株依然托出精致的花团,象一盏盏
鹅黄色的吊灯,但枝叶间许多部分的花朵,虽然一星期前还芳香如潮,如今却已萎蔫、零
落、枯黄、干瘪,只象一团团香气已消的泡沫。我的外祖父指点着对我的父亲说,自从他同
斯万先生在斯万太太去世的那天在这里一起散步以来,这园内的景物哪些依旧如故,哪些已
经改换模样。他抓住机会又把那天散步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们的眼前是一条两边种植着旱金莲的花径,它在阳光的直射下向高处伸展,直达宅
门。右面则相反,花园在一片平地上铺开。被周围的大树覆盖的池塘虽是当年斯万老先生雇
人开挖出来的,但这花园中最着斧凿痕迹的部分也只是对自然的加工;有几处天然特色始终
在它们的范围内保持着独特的权威,它们置身于花园就象置身于没有经过加工的自然环境中
一样,公然挑出自己本来就有的特色。展示这些天然特色极需一个僻静的环境,而在人工点
缀之上它们自有一种孤幽的意韵:例如花径下的人工池塘边,两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长春
花组成一顶雅致的蓝色花冠,箍住了水光潋滟的池塘的前额,菖蒲象轩昂的王公挥落它们的
宝剑,一任他们统治水域的权杖上紫色、黄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泽兰和水毛茛的头
上。
  斯万小姐的远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径一见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机缘。不能结识这样一位
享有殊荣、与贝戈特为友、能同贝戈特一起参观各处教堂的少女,应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
因为若与她相遇,自惭形秽的我必受到她的轻视;可是,由于她不在,我虽生平第一次得到
静观当松维尔园内景色的机会,却只觉得了无情趣。对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来说,情况倒
似乎相反,他们也许觉得女主人们不在反给整个庄园增添宜人的气氛,使它具有难得的美
(犹如登山之日巧遇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因而今天到这边来散步就格外适时。我真盼望他
们的算计落空,突然出现奇迹,让斯万小姐陪伴着她的父亲双双来到我们的眼前,使我们不
及躲避,只好同她结识。
  这时我忽然发现草丛里有只篮子被遗忘在一根钓鱼杆的旁边,鱼杆上的渔漂还浮在水
面。我赶紧设法转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的注意,生怕他们发现她可能在家的些许迹象。
不过,斯万倒曾经跟我们说过,他这回出门有点不合时宜,因为家里有人住着。那么说,这
鱼杆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径间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一只不见踪影的鸟不知在丈量哪
棵树的梢头,它千方百计地要缩短白昼的长度,用悠长的音符来探测周遭的僻静,但它从僻
静中得到的却只是调门一致的反响,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静,仿佛它本来力求使一瞬间消逝
得更快,结果反使那一瞬间无限延长了。天空变得凝滞,阳光径直射下,让人想躲也躲不
开;小昆虫们无休止地骚扰平静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梦见了想象中的弥漫无际的漩涡,
仿佛在迅速地把软木渔漂拖进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从而更增长我初见渔漂时的惶
惑之感,渔漂几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随时都会沉入水中,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既想结识斯
万小姐又怕见她的双重心情,考虑是否该去告诉她鱼已上钩。这时,已经走上通往田野小路
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惊讶地发现我没有跟在后面便转身叫我,我只得赶上前去。我觉得
小路上掠过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篱象一排教堂被堆积的繁花覆盖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
大的迎圣台;繁花下面,阳光象透过彩绘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胶似漆的芳香
萦绕着繁花组成的圣台,我的感觉就如跪在供奉圣母的祭台前一样。花朵也象盛装的少女,
一个个若无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辉的雄蕊;纤细的花蕊辐射开去,象火焰式风格的建筑的
助线,这类线条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级平添光彩,也使彩绘窗上的竖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绽开
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洁白的肉质花瓣。相比之下,几星期之后,也要在阳光下爬上这同一
条小路的、穿着一色粉红的紧身衣衫、一阵轻风便可催开的蔷薇,将会显得多么寒伧、多么
土气啊!
  我虽留连在山楂花前,嗅着这无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进我不知所措的脑海,把它
在飘动中重新捉住,让它同山楂树随处散播花朵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节奏相协调——这节
奏象某些音乐一样,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绝的芳香给我以无穷的美感,但它
偏偏不让我深入其间,就同那些反复演奏的旋律一样,从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奥秘处。我暂且
扭身不顾,用更新鲜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纵目远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
篱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丽春花和几茎懒洋洋地迟开的矢车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点缀
一幅挂毯的边缘似的点缀着那片陡坡,挂毯上疏朗的林野图案一定显得格外精神吧;而更为
稀疏的花朵象临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诉我那里有无垠的田野,起伏
着滚滚的麦浪,麦浪之上是叆叇的白云。而在田野边缘孤然挺立的丽春花,凭借一堆肥沃的
黑土,高举起迎风燃烧的火炬,我一见到它心头便怦然跳动,就象远游的旅人在一片洼地瞅
见嵌缝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经触礁的船只,还没有见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大海!”
  然后,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象观赏杰作似的,总以为暂停凝视之后再回头细看才
更能领略它的妙处。但是,尽管我用手挡住周围的东西,只给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
朵在我内心所唤起的感情却依然晦暗不清,浑浑噩噩,苦于无法脱颖而出,去与花朵结合。
那些山楂花无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无法仰仗别的花朵。这时,我的外祖父给了我这
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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