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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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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之中,在空中飘忽,最终翻落池中。犹犹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
明对比,柔弱的水雾在水柱周围迷濛一片,水珠顶端一朵椭圆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
组成,可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腾着,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迅猛冲天而
上,与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把它倾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
时,甚至会有一股不驯的小水柱闯到外面,若观众不敬而远之,保持适当距离,而是冒冒失
失、看得入神,那准会被溅个浑身透湿。
  这类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风时发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当不快。有人告诉德·阿巴
雄夫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实际上还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画廊,去画
廊,需经过耸立在喷池栏旁的双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为真,可正当她要走进
其中一个柱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热风刮弯了水柱,把美丽的夫人浇得浑身湿透,水从袒露
的低领流进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进水池一般。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节奏分明的哞
叫声,这声音大得浩荡的大军都能听见,但却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个大军,而是依
次向一支支小部队发出的;原来是符拉季米尔大公看见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纵声大
笑,事后,他常说,这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一辈子也看不够。几个好心人提醒这位莫斯科
人,该说句表示抚慰的话,她听了准会高兴,可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年满四旬,却不向任何人
求救,她一边用披巾揩着身上的流水,顾不得那落水象恶作剧似地打湿了喷池的护栏,独自
离去。大公心底还算善良,觉得确实应该抚慰一番,头一阵威震全军的大笑刚刚平息下来,
便又响起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嚎叫声。“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剧院一样,击
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别人牺牲她的青春以夸奖她的灵活。有人正在同她说话,却
被喷泉的水声冲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声又压倒了水声:“我以为亲王殿下跟您说了点
什么,”“不!是跟德·苏夫雷夫人说的。”
  她应声答道。
  我穿过花园,又登楼梯,由于亲王不在场,不知和斯万到哪儿去了,楼梯上围着德·夏
吕斯的来宾越来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宫中的来客就多了起来。
我上楼时被男爵喊住,而此时在我的身后,又有两位夫人和一位年轻公子挤过来想向他道安。
  “在这儿见到您,真可爱!”他一边向我伸过手来,一边说。“晚上好,德·拉特雷默
伊夫人,晚上好,我亲爱的埃米尼。”他无疑想起了刚刚以盖尔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与我说
过话,于是又顿生一念,想摆出一点姿态,对本来令他不悦的事表露出几分满意,可他生就
一副大老爷的放肆气派,闹腾起来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病患者,话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过分挖
苦的口气:“真可爱,”他继续说道,“可也特别滑稽。”说罢,他朗声大笑,似乎一方面
表示他心情欢悦,而另一方面又表示人类语言难以传达其欢快心情。这时,有的人看透了这
家伙,知道他难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伤人,本来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结果却
几乎丢了体面,不由抬腿就走。“噢,别生气了,”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知
道,我很喜欢您。晚上好,昂迪奥施,晚上好,路易-勒内。您去看过喷泉了吧?”那口气
与其是在询问,倒不如说是在证实。“很美,是吧?真是妙极了。本来还可以再好些,当
然,有的玩艺儿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国就无与伦比了。不过,就现在这样子,就已经属于最
佳之列。布雷奥代肯定会对您说,不该挂上灯,这无非是想让人忘记当初出那馊主意的就是
他自己。不过,总的说来,还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点。要改造一件杰作比创造一件难多
了。再说,我们心中多少都有点儿数,布雷奥代不如于贝尔·罗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来宾行列,客人们正一一步入宫邸。“您和我那可爱的弟媳奥丽阿娜已经很
久没见面了吧?”亲王夫人问我道,她刚刚离开了进口处那把座椅,我与她一起回到了客厅。
  “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了她。”女主人继续说道,“她答应我要来的。此
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们俩一起去大使馆参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时能出场的王亲国戚
都会赴宴,场面肯定很吓人。”任何王亲国戚都吓不倒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她沙龙里聚集过
的何其多。当她称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简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盖尔芒特
夫人嘴上说“场面肯定很吓人”,那纯粹是蠢话,在上流社会的人身上,比起虚荣心来,愚
蠢还是占上风。有关她的家谱,她自己知道的还不如一位普通的历史教师多。至于她所结识
的人,她尽量显得连别人送给他们的绰号也掌握得一清二楚。亲王夫人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去
参加常被称为“波姆苹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举办的晚宴,听我给以否定的回答,一
时说不上话来。后不,无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见多识广,结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
庸庸,与常人无异,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苹果’,可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亲王夫人与我闲聊的当儿,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进来。可我无法抽身上前迎接
他们,因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着我刚刚离开的女主人,紧握着我胳
膊,连声赞叹:“啊!亲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盖世无双!我觉得,若我是个男人,”她
带着几分东方式的粗俗和淫荡又添了一句,“我定将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位绝代佳人。”我
回答说,她确实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
说,“奥丽阿娜是个上流社会风流女子,继承了梅梅和拔拔尔的性情,而玛丽-希尔贝,则
是个‘人物’。”
  我生就讨厌别人这样不由分说,教训我该对我的熟人持怎样的看法。再说,对盖尔芒特
公爵夫人的价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没有任何理由会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对大
使夫人如此恼火,那是因为一个普通关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恶习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货真价
实的毒品,幸亏我们都“服了人工耐毒剂”。这里,用不着搬出任何科学比较的仪器,奢谈
什么抗原过敏性,暂且这么说吧,在我们友好的或纯粹社交性的关系中,总存在着某种暂时
治愈的敌意,可弄不好就会复发。平时,只要人还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这些毒品之
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尔”、“梅梅”来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马上会使“人工耐
毒剂”失效,可平时,全仗了这些玩艺儿,我才觉得她勉强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气,实际上
这更不应该,因为她跟我那样说话,其目的并非想让人觉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
学得太匆忙,以为这是当地习惯,居然用绰号称呼起贵族老爷来。她呀,不过只上了几个月
的课,并没有循序渐进地学。
  可我仔细想想,我不乐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还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奥丽阿娜”府
中,也是这位外交人物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亲口对我说,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实在让她反
感。我觉得还是不必细究她态度骤变的原因为好:只不过是今晚的盛会邀请了她的缘故。大
使夫人赞不绝口,对我称道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位绝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这是她一贯
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她从未受到邀请,去亲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认为对这类不
受邀请的冷落,原则上应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请,且从此可能成为惯例,她
当然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释对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无须从情场
失意、政坛受挫这方面去寻找。品头论足本无定评:接受或拒绝邀请却可一锤定音。再说,
按照正与我一道视察沙龙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说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
其是她特别派得上用场。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明星已经倦于露面。渴望见其一面的人往往不
得不漂洋过海,到另一个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儿几乎孑然一身,无以相伴。然而,象土耳
其大使夫人这样刚刚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女人,会不失时机到处大出风头。对此类称作晚会、
交际会的社交场合,她们可派上用场,哪怕像个垂死的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摆布,也不愿失去
露面的良机。她们兴头十足,从不错过一个晚会,是任何人都可信赖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
子哥不知这些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奉为社交皇后,真该给他们上堂课,向他们解释解释为
何远离上流社会,洁身自好,不为他们所知的斯当迪许夫人至少可与杜尔维尔公爵夫人媲
美,也是一位贵妇人。
  在平常的日子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两只眼睛总是茫然若失,含有几分忧郁,只有当
她不得已要向某个朋友道安,才闪现出一道机智的光芒,仿佛友人仅是一句妙语,一股魅
力,一道无可挑剔的佳肴,品尝之后,行家的脸上顿时表现机敏,美滋滋地喜形于色。可
是,在盛大晚会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觉得每问候一次,机智的光亮便要熄灭一回,这
未免太烦人。于是,就好比一位文艺鉴赏家,每次去剧院观看哪位戏剧大师的新作,为了表
示肯定不会白过一个晚上,待他把衣帽交给女引座员后,便调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
时刻准备报以机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赞许目光;公爵夫人正是这样,她一到,便为整个晚
会生辉。她脱下礼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①风格的华丽的红色大衣,露出红宝石项链,真
象一副枷锁套在脖子上,然后,奥丽阿娜这位上流社会的女子,用女裁缝似的目光,迅速而
又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继又检查一番,确保自己的双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宝
一样熠熠闪光。几位“饶后”之徒,比如德·儒维尔,冲上前去,试图挡住公爵,不让他进
府:“难道您不知道可怜的玛玛已经生命垂危了?刚刚给他用了药。”“我知道,我知
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边说边推开讨厌的家伙往里走。“临终圣体起了起死回生的妙
用。”一想到亲王晚会后的舞会,他暗暗打定主意决不错过,不禁高兴得微微一笑,又补充
了这么一句。
  “我们可不乐意别人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公爵夫人对我说。她万万没有料想到亲王
夫人已经告诉过我,说她刚刚见了弟媳的面,弟媳答应她一定来,从而宣告了她说的这番话
无效。公爵瞪着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钟,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经把您的疑虑都告诉
奥丽阿娜了。”既然现在她已经明白种种疑虑都不成立,更用不着采取什么步骤加以消除,
于是,她便大谈特谈这些疑虑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阵子。“总是疑心您没有受到邀请!
可哪一次都请了!再说,还有我呢。您以为我没有能耐让人邀请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吗?”我
必须提一句,她后来确实经常为我做一些比这还要更棘手的事;不过,我当时只是把她这番
话理解为我办事过分谨小慎微。我开始领悟到贵族表示亲热的有声或无声语言的真正价值,
甜言蜜语的亲热给自感卑贱的人们一帖安慰剂,却又不彻底消除他们的自卑,因为一旦消除
了他们的自卑感,也许就没有理由表示亲热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强。”盖尔芒
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这样宣告;而且他们好话说尽,令人难以想象,其目的
完全是为了得到爱戴,得到赞美,并不是为了让人相信。倘若能识破这种亲热的虚假性质,
那便是他们所称的素有修养;倘若信以为真,那便是教养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这方面有
过一次教训,最终使我精确至极地学到了贵族表示亲热的某些形式及其适用范围和界限。那
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为英国女王举行的一次午后聚会上;去餐厅时,大家主动排起一个不
长的行列,走在队首的是女王,胳膊挽着盖尔芒特公爵。我恰在这时赶到。公爵虽然离我至
少有四十米,但仍然用那只空着的手对我极尽招呼与友好的表示,那样子像是在告诉我不必
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会被人当作夹着柴郡干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宫庭语言方面
已经开始老练起来,连一步也没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没有笑
容,仿佛是面对一位似曾相识的人行礼,接着朝相反的方面继续走自己的路。对我的这一致
意方式,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赏识,即使我有能耐写出一部杰作,也未必得此殊荣。它不
仅没有逃出公爵的眼睛——尽管这一天他不得不向五百余人还礼——而且也没有躲过公爵夫
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亲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母亲,但就是只字不提我那
样行事不对,应该上跟前去。她对我母亲说,她丈夫对我这样致意赞叹不已。说再也没有比
那更得体了。人们不停地为这一鞠躬寻找各种各样的优点,可就是无人提起明显是最为珍贵
的一点,即举止审慎得体;人们也对我赞不绝口,我明白了这种种赞誉之词与其说是对过去
的奖赏,毋宁说是对将来的一种引导,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学校校长之口的微妙之辞:“别忘
了,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些奖品是奖给你们的,但更是奖给你们父母的,为的是让他们在下
一学年再送你们来上学。”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当外社团的某个人踏入她的圈子,她
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举止审慎的人,说“需要找他们的时候,准能找到他们,不
需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让人放心”,这简直就象在间接地告诫一位浑身臭烘烘的家仆,洗
澡对身体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害。
  ①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画家,十八世纪最优秀的大型装饰画家。

  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前,我与她闲聊时,我听到了一种嗓音,从此之后,这
嗓音我怎么都能辨别清楚,决不可能出任何差错。这是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在
特殊场合的窃窃私语声。一位临床医生根本用不着候诊的病人掀起衬衣,也无须听诊他的呼
吸,只要听听其嗓音,就足可以确诊。后来,我在沙龙里曾多少次听到某个人的声调或笑
声,往往为之感到诧异,他虽然极力模仿自己的职业语言或所在圈子里的人的举止风度,故
作庄重高雅的姿态,或装出一副粗俗随便的模样,但凭我这双训练有素,象调音师的定音笛
那般灵敏的耳朵,从那虚假的声音中,足可分辨出“这是一个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
家使馆的全体人员走了过来,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尽管我发现上面提及的此类病态仅仅
是当天的事(当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时候),但要作出诊断,也无须提问,无
须听诊。不过,与德·夏吕斯先生交谈的德·福古贝先生显得捉摸不定。可是,经历了少年
时代似懂非懂的阶段之后,他早该明白自己是在与什么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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