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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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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眼睛朝我们微笑时我们会感到惊异一样。因此,我们越感到孤独,越觉得自己离群索居,
就越希望有一个恋人与我们相伴。
  这个岛屿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雾笼罩,何况,现在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业已来临,我若
能在这样的季节把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带到岛上,那该多么幸福!虽然星期天以来的天气没
能使我想象的地方变得灰雾笼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节,那里满园馨香,五彩斑
斓,具有意大利风光),但因为我渴望几天后能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种渴望足以使
雾幕在我无穷的怀旧想象中每小时升降二十次。从昨天起,连巴黎也下起了雾,不管怎样,
浓雾不仅时刻使我想起我刚刚相约的那位少妇的故乡,而且因为岛上的雾比城里更浓,晚上
很可能蔓延到树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边,我想,雾会把天鹅岛变得有点和布列塔尼岛相
似,在我看来,布列塔尼岛弥漫着浓雾的海洋总是象一件衣服包围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苍
白的身影。当然,人在年轻的时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个年龄,欲望
和信仰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衣服以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色,一种不可减少的本质。我们追求真
实,但又不经意而让真实溜走了,最终我们会发现,经过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一种结实的东
西,也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却留存下来了。我们开始知道并了解到,我们喜欢的东西,哪怕
用人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于是衣服也就人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
我在离家半小时远的地方是找不到布列塔尼岛的。但是当我搂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纤
腰,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上,沿着湖岸散步的时候,我会象有些人那样,即使进不了修道院,
至少,在占有一个女人之前,可以让她穿上修女的衣裳。
  我甚至有希望和那位少妇一道谛听波浪的拍击声,因为约会的前一天下了场暴风雨。我
开始修脸刮胡,以便去岛上为第二天的晚餐预订雅座(尽管每年这个时候岛上游人稀少,饭
馆生意清淡)和确定菜单,这时,弗朗索瓦丝通报阿尔贝蒂娜来了。我立即让她进来,不怕
让她看见由于黑糊糊的下巴而变得十分难看的模样。可是,在巴尔贝克,为了她,我总要把
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象现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
样。我一心想让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对明天的晚餐产生美好的印象,因此,我请求阿尔贝蒂
娜立即陪我去岛上,帮我拟订菜单。我们为一个女人献出了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个女人
取而代之,就连我们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每小时都要有新的毫无前途的追求。阿
尔蒂娜头戴一顶无边小帽,帽子压得很低,差点儿遮住眼睛。她听到我的建议后,那露在帽
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脸似乎闪出一丝犹豫。她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痛快地
为我放弃了她的计划,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我的确需要有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和我在
一起,她订菜也许比我内行。
  当然,在巴尔贝克海滩,阿尔贝蒂娜对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个我们钟情
的女人亲密相处,即使我们当时感到还不够亲密,也会在她和我们之间创造一种社会关系
(尽管还有一些缺憾使我们深感痛苦),即使爱情消失了,甚至被遗忘,但这种社会关系却
依然存在。因此,当一个女人最后成为我们通往其他女人的工具和途径的时候,每当我们想
起她的名字曾使我们感到十分新奇,我们会觉得惊讶和好笑,就象我们要去方济各会修女大
街或渡船街时可能产生的感觉一样,我们把地址扔给马车夫后,心里只惦记着将要看望的女
人,但当我们突然想到这些街道叫这样的名字,一个是因为街上曾有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
另一个是因为曾有渡船渡行人过塞纳河,我们会感到惊讶和好笑。
  当然,我对巴尔贝克海滩的欲望已使阿尔贝蒂娜的躯体变得那样成熟,在她身上积聚了
那样清新、那样甘美的滋味,当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园里奔跑时,我看到秋风象一个辛勤的园
丁摇曳着树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叶,我心里思忖,要是圣卢弄错了,或者我误解了他
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一无所获,那我当夜就约阿尔贝蒂娜来
和我幽会,这样,我可以在销魂的一小时中,搂着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过的,现
在越发迷人的玉体,暂时忘却我对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初生的爱情带给我的激动和忧愁。当
然,要是我能预料到在第一次约会时,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给我任何温存的话,我就
能想象到将和她度过的这个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有切身的体会。我清楚地知道,当我
们对一个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认识的女人萌生爱情时(与其说爱这个几乎还不认识的女人,毋
宁说爱她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们自身产生的两个发展阶段是怎样奇怪地反映在事实中
的,也就是说,它们不会在我们身上再显示出来,而是反映在我们同这个女人的约会中。可
事实并非如此。好象物质生活也应该有它的第一发展阶段似的,尽管我们已经爱上她了,但
却尽对她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我请您到这个岛上来吃饭,是因为我想这里的环境会使您
感到赏心悦目。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您说。但我怕这里空气潮湿,您可能会着凉。”
“不会的。”“您这样说是客气。为了不让您为难,夫人,我允许您与寒冷再搏斗一刻钟,
但一刻钟后,我一定得让您回去。我不想让您得感冒。”于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同她说,就
把她带回来了,对她毫无印象,最多只记住了她的一个眼神,但我们却老想着和她再相见。
然而,第二次约会时,第一阶段已经过去,这一次连上一次留下记忆的眼神也没有了,尽管
如此,我们仍然只想同她约会,而且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这次
我不再同她谈饭店是不是舒适,却对她说(我们的话并没让这个陌生女人吃惊;我们觉得她
很难看,但却希望别人每时每刻都同她谈起我们):“我们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积在
我们两颗心中间的种种障碍。您相信我们能成功吗?您认为我们能战胜我们的敌人,憧憬幸
福的未来吗?”不过,这些对比鲜明的、先是毫无意义尔后又暗示爱情的谈话是不可能发生
的,因为圣卢的信是绝对可以相信的。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第一晚上就会委身于我,因此,
我无需作最坏的打算,把阿尔贝蒂娜叫来帮我度过这后半夜。这毫无必要,罗贝从来不会瞎
说,他的信写得清清楚楚。
  阿尔贝蒂娜很少和我说话,因为她觉得我心事重重。我们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而茂密
的绿树丛下走了一会儿,听见树顶上狂风呼啸,雨水四溅。我踩踏着地上的树叶,枯叶象贝
壳那样陷进土壤中,我用手杖拨拉带刺的栗子,就象在拨拉海胆一样。
  枝头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抽搐着,追逐着风儿,但叶梗有多长,它们才能追多远,有时叶
和枝的连接处断了,叶子掉在地上,又奔跑着去追赶风儿。我欣喜地想,如果这种天气继续
下去,明天小岛将会变得离巴黎更远,无论如何,会变得人迹稀少。我们又上了马车,阿尔
贝蒂娜见狂风消停下来,就要我继续带她到圣克鲁公园去游玩。天上的云彩也和地上的树叶
一样追赶着风儿。天空中出现了一层层叠合的玫瑰红和蓝绿色的云彩,夜晚犹如候鸟,向着
美好的气候迁徙。在一个小山丘上,屹立着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单单,呆在一个似
乎已成为她的圣地的大树林里,用她半神半兽的暴跳,使这片树林弥漫着神话般的恐怖。为
了从近处瞻仰女神,阿尔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从底下往上看,阿尔贝蒂娜不再
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见的那样又粗又圆了(那天离她很近,连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
楚),而是苗条纤细,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尔贝克幸福地度过的每一分钟给
她镀上了一层古色光泽。当我独自回到家里时,想起下午我和阿尔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
两天后要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饭,还要给希尔贝特回一封信——想起这三个我曾爱
过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满了曾一度寄托着我们狂热的爱而现
已废弃不用的毛坯。但我没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捡起来,雕成
一个与原先构思完全不同的、更有价值的艺术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个晴天:这使人感到冬天来临(事实上,冬天早已来临,前一天我们
在一片萧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园里,能够看见由半绿半枯的树叶交织而成的穹隆,这不能不说
是奇迹)。醒来时,我看见不透明的单调的白雾欢快地悬挂在太阳上,象棉花糖一般稠厚、
轻柔,和我以前从东锡埃尔兵营的窗口看见的情景如出一辙。接着,太阳躲了起来,到下午
雾变得更浓。太阳早早地下了山,我开始梳洗打扮,但现在动身尚嫌太早,我决定去给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叫一辆马车。我不想强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没敢随车前往,但我托马车
夫捎去一张便条,问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话,闭了一会儿眼睛,后又睁
开。从窗帘上方只透进一线亮光,而且渐渐消失。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时经历
过的那个时刻,它象一条幽深而多余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能找到快乐。我在巴尔贝克就学
会了体味这种昏暗而令人快乐的空闲时光,就和现在一样,我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其他人
都去吃晚饭了,我看见窗帘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渐消失,但我一点也不觉到悲伤,因为我知
道,黑暗象北极的黑夜一样的短暂,黑夜之后太阳又会复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里夫贝
尔。我跳下床,系上黑领带,用梳子理了理头发,把早该做的这几个动作做完。在巴尔贝
克,我做这几个动作时,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将要在里夫贝尔看见的那几个少女,我从卧
室内那面斜挂着的镜子里提前向她们微笑,因此,这几个动作预示着一种充满阳光和音乐的
欢娱。它们就象巫师,能召唤欢娱,不惟如此,已开始付诸实现;多亏它们,我对欢娱的真
实性有了明确的概念,对它那轻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从前在贡布雷
那样,在炎热的七月,当我躲在不透光的阴凉的房间里,听见包装工敲敲打打的声音时,我
真正认识了高温和太阳,并且感受到了它们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见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了。现在,我没有退路,只好和
她度过一个晚上。但因为这是我父母回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宁愿她不来,这样我就可以
设法去看望里夫贝尔的姑娘们了。我洗了最后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过屋子,走到黑暗的饭
厅里把手擦干。我觉得饭厅通向候见室的门开着,里面似乎亮着灯,可是门却是关着的,我
误认为从门缝里透进的亮光其实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镜子里的白色反光。镜子靠墙放着,等人
把它挂起来,以迎接我母亲归来。我重温了一遍我在我们这套房间里先后发现的种种幻景。
幻景并不都是由视觉引起的,因为我们刚搬进这套房子时,听见持续不断的、和人的叫声有
点相似的狗吠声,就以为我们的女邻居养着一条狗,其实是厨房里水管发出的声音,一开水
龙头,水管就象狗一样吠叫。楼梯平台上的门也一样,穿堂风吹过时,门慢慢地合上,伴随
着如诉如泣的情意绵绵的歌唱,很象《汤豪舍》①序曲结束时的朝圣者的合唱,再说,我刚
把毛巾放回原处,就有幸再一次聆听到这段美妙的交响乐,因为门铃响了,我跑去给捎回话
来的马车夫开门,候见室的那道门发出了交响乐般的声音。我想回话应该是:“那位夫人在
楼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可是,他手里却拿着一封信。我迟迟不敢拆看德·斯代
马里亚写来的信。只要笔还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写出别的内容,但她现在已经停笔,写好
的信就成了一种命运,它将独自继续赶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动。我请
马车夫先下去等我一会儿,尽管他低声埋怨雾太大。他刚走,我就拆开信封。我的客人阿里
克斯·德·斯代马里亚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写道:“很抱歉,凑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
洛尼林园岛上共进晚餐。这几天,我一直在盼望这个时刻。我回斯代马里亚后会给您写一封
更长的信。实在抱歉。请接受我的友谊。”突然的打击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
呆立着。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脚下,就象枪的填弹塞,子弹一射出,填弹塞就掉在地上了。我
拾起信封和名片,开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话。“她对我说,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园岛上共进
晚餐,就是说,可以和我在别的地方吃饭。我当然不会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总可以这样解
释吧。”四天来,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到了那个岛上,现在想收也收不
回来了。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继续沿着几天来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尽管有这张便条,但
因为刚收到,它不可能制约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继续做着动身的准备,就象一个考试不及格
的学生希望多回答一个问题一样。我终于决定去找弗朗索瓦丝,让她下去给马车夫付钱。我
穿过走廊,没有找到她,就拐进饭厅;突然,我的脚踩在地板上不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响声
了,几乎听不见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给我以一种窒息和与
世隔绝的感觉。这是地毯的缘故。我父母就要回来,佣人们开始钉地毯了。这些地毯在愉快
的上午,该是多么美丽啊!太阳犹如一位来带你到乡下去吃饭的朋友,在乱糟糟的地毯中等
候你,把充满森林气息的日光投在地毯上;可是现在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陈设,
我就要被迫生活在这个牢房里,和家人一起吃饭,再也不能自由地进出。
  ①《汤豪舍》是德国音乐家瓦格纳(1813—1883)的歌剧。作品的序曲概括了全剧
的中心思想;情欲和禁欲建立在牺牲的基础上。在剧终,朝圣者的合唱表达了想使这两种道
德和解的企图。

  “先生留神,别摔倒了,地毯还没有钉好,”弗朗索瓦丝对我大声嚷道,“我早点打开
灯就好了。现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节已经结束。”
  冬天即将来临。窗角上已出现一道冰痕,犹如一块加莱①玻璃上的条纹。甚至在香榭丽
舍大街上,也见不到妙龄少女的踪迹,只有麻雀在顾影自怜。
  ①加莱(1846—1904),法国的玻璃制造匠和细木工。

  我失望不仅是因为不能看见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而且还因为她的回信让我感到她似乎
一次也没有想到这顿晚饭,可我从星期天以来一直只为它而活着。后来,我知道她荒唐地爱
上了一个青年,并且和他结了婚。可能那时候她和他就有来往了,也许为了他,才把我的邀
请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如果她没有忘记,就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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