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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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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克莱尔非常迷人;您认为哪个男性人物最能博得人好感?”
  我起初以为他让她谈文学是因为医生的职业使他有些厌倦,或者是想显示自己思想开
阔,也可能是为了帮助病人恢复自信,向她证明他对她的病很乐观,想为她排忧解愁,从而
产生更理想的治疗效果。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作为杰出的精神病医生,对人的大脑深有研
究,他问这些问题是想了解我外祖母的记忆有没有受到损害。他问了问她的生活情况,目光
阴郁而呆滞,好象是迫不得已才问的。突然,他仿佛发现了真实,似乎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抓
住真实,费力地先做了一个抖身动作,好象要把包围在这个真实周围的波涛,也就是把他可
能有的最后的犹豫和我们可能提出的一切异议抖掉似的;他目光清醒地,无拘无束、胸有成
竹地凝视我的外祖母;他把每一个字都加重语气,声调温和而动人,他的超人的智慧使他的
声音显示出各种细微的变化(此外,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那么温柔悦耳,象是与生俱来似
的;在他乱蓬蓬的浓眉下,一双会嘲笑的眼睛蕴涵着善意):
  “您会好的,夫人,可能拖得很久,也可能好得很快,甚至今天就可能好。这完全取决
于您,只要您明白您什么病也没有,只要您恢复正常的生活。您刚才对我说您不吃饭,也不
出门了,是不是?”
  “可是,先生,我有点发烧。”
  他摸了摸她的手:
  “至少现在不烧。再说,这不过是漂亮的借口罢了。您不知道我们还让发烧39度的肺
结核病人到户外活动,给他们加强营养吗?”
  “可我还有蛋白尿病哪。”
  “您怎么知道的呢?您得了一种我曾经描写过的精神蛋白尿病。我们谁都有过这种情
况,身体不舒服时,体内的蛋白会骤然增多。医生马上就会给我们指出来,我们就会觉得体
内的蛋白太多了。医生用药物治愈一种病,会在健康人身上引发十种病(至少谁也不否认这
情况时有发生),因为他们反复向您灌输‘您病了’的思想,而这个致病因子毒性之大是任
何一种细菌所望尘莫及的。这种相信自己有病的念头,对各种性格的人都能产生作用,而对
那些神经质的人影响更深。你对神经过敏的人说:‘您背后的窗户开着’(其实关着),他
们就会开始打喷嚏;你要是骗他们,说你在他们的菜汤里放了氧化镁,他们就会喊肚子疼;
如果你让他们相信,他们的咖啡比平时更浓,他们就会一夜不合眼。请您相信,夫人,我只
要看见您的眼睛,听见您的讲话,怎么说呢?看见您的女儿和外孙(他们和您太象了!),
我就知道我在同谁打交道。”
  “如果大夫允许的话,你外婆也许可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一条小径上坐一坐,就在你小
时候常去玩耍的月桂树丛旁边。”我母亲名义上在对我说话,实际上是在直接征求迪·布尔
邦的意见,因为,她的声音听上去缺乏自信。要是对我一个人说话,她就不会用这样的语气
了。大夫把脸转向我外祖母,用医学权威而不是文学家的口气说:
  “到香榭丽舍大街您外孙喜欢的月桂树丛旁坐坐吧,夫人。月桂树丛对您的健康有好
处。它能驱魔祛邪。阿波罗杀死大蛇皮东后,就是拿着一枝月桂进入得尔福斯①的,他想借
月桂预防有毒动物的致命病菌侵入他的肌体。您看,月桂树是最古老、最可敬,我还得加上
最美丽——这无论在治疗上还是在预防上都有价值——的杀菌药。”
  ①得尔福斯为古希腊地名。据希腊神话记载,阿波罗在这里杀死大蛇皮东,建造神堂。

  医生的知识大多是从病人那里学来的,因此他们很容易认为关于“病人”的这种知识在
所有人身上都有,自以为可以向他身边的病人炫耀他以前从其他病人那里学到的知识。因
此,迪·布尔邦大夫就象一个巴黎人同一个乡下人交谈,希望用一句方言使对方大吃一惊那
样,狡黠地微笑着,对我外祖母说:“最厉害的催眠药对您无可奈何,说不定狂风暴雨倒能
使您入睡呢。”“恰恰相反,先生,大风绝对让我睡不着。”可是医生的气量很小。“见
鬼!”迪·布尔邦皱了皱眉,咕哝一声,好象有人踩了他一脚,以为我外祖母在暴风雨的夜
晚睡不着觉对他是一种人身攻击。他毕竟自尊心不算太强,而且作为“超尘拔俗”的人,他
认为不相信医学是他的责任,因此他很快就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母亲竭力想从贝戈特的朋友那里得到一颗定心丸。为了表示支持他的意见,她补充
说,我外祖母的一个堂妹得了神经官能症,在贡布雷她的房间里卧床不起整整七年,一星期
只起来一、两次。
  “您瞧,夫人,我不知道还有这件事,要不然我会给您举这个例子的。”
  “不过,先生,我和她完全不一样,恰恰相反。我的医生不可能让我躺在床上不起
来,”外祖母说,也许她有点被大夫的理论激怒了,或者她是想把别人对这个理论可能提出
的异议先提出来,希望他能反驳,这样,在他走后,她就用不着再对他的权威性的诊断产生
怀疑了。
  “当然,夫人,精神病,对不起,我的话不好听,精神病有各种各样,一个人不可能集
中全部症状。您得的不是这一种,而是另一种。昨天,我到一家私人神经衰弱病疗养院去
了。在花园里,我看见一个男子站在一张长凳上,象演杂技似地一动不动,歪着脖子,看上
去很吃力。当我问他在做什么时,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答道:‘大夫,我的风湿病很
重,而且我很容易感冒,刚才我活动得太厉害了,当我象这样愚蠢地弄得全身冒热汗时,我
的脖子就会歪倒在我的法兰绒领子上。如果我没等热汗退下去就让脖子离开法兰绒,我准会
得歪脖子病,要不就要得支气管炎。’的确,他可能得了歪脖子病。‘您是一个可爱的神经
衰弱病人,您就是这种病人,’我对他说。您知道他是用什么理由向我证明他不是神经衰弱
病人的吗?他说,疗养院的病人都有量体重的怪癖,因此,医生只得在磅秤上加了把锁,免
得病人一天到晚量体重。而他却与众不同,他对量体重没有一点兴趣,医生只好强迫他上磅
秤。他因为没有别人的怪癖而洋洋得意,却不想一想他也有自己的怪癖,正因为他有自己的
怪癖,才没有另一种怪癖。请别见怪,夫人,因为这个怕感冒而不敢扭动脖子的人是当代最
伟大的诗人。这个有怪癖的可怜人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别怕人说您是神经质。您
属于这个非凡而可怜的家族,它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我们所知的伟大的东西全都是神经质的
人创造的。是他们,而不是其他人创立了宗教,写出了杰作,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功
绩,尤其不会知道他们在创造时忍受的痛苦。我们欣赏美妙的音乐,观赏美丽的图画,享受
无数美好的东西,却不知道作者所付出的代价,失眠、喜怒无常、时哭时笑、荨麻疹、哮喘
病、癫痫病,惧怕死亡,而这种惧怕死亡的苦恼要比上述一切苦恼更具有危害性。您可能也
有这种苦恼吧,夫人?”他笑咪咪地问我外祖母,“因为您得承认,我进屋时看见您正在心
烦意乱。您相信自己病了,可能病得很厉害。上帝知道您相信您在身上发现了哪一种病的症
状。您没有弄错,是有症状。神经质具有一种模仿才能。无论什么病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它模仿消化不良病人的肚胀,孕妇的呕吐,心脏病人的心律不齐,结核病人的发烧,简直是
真假难辨。连医生都会受蒙骗,病人怎么能不信以为真呢?啊!别以为我在拿您的病开玩
笑,我不了解您的病,就不可能对症下药。要知道,真诚坦白应该是相互的。我刚才对您说
了,没有神经官能病,就没有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他郑重地伸出食指,又说,“也不会
有伟大的科学家。我还要说,神经官能病医生如果自己不得神经官能病,别说是好医生,就
连一般的医生都算不上。在神经病理学中,一个医生尽管不怎么说傻话,但他也是一个治愈
了一半的神经官能症病人,正如批评家是不再写诗的诗人,警察是不再行窃的小偷一样。而
我,夫人,我不象您那样自以为得蛋白尿病,我并不神经质地害怕营养,也不怕出门,但我
夜里总怕大门没有关上,不起来二十多次就不能入睡。那家疗养院,就是我昨天发现有一个
不能转动脖子的诗人的地方,我去那里预订了一个病房,因为,你们可得给我保密呀,当我
给别人看病过度劳累而加重了我的病情时,我就要到那里去休病假。”
  “可是,先生,我也要接受那样的治疗吗?”我外祖母胆颤心惊地问。
  “这倒没有必要,夫人。您抱怨的病状会消失的,我向您保证。再说,您身边有一个很
能干的人,我要他今后当您的医生。这个人就是您的病,是您的过度活跃的神经。我知道用
什么办法来治愈您的病,我自己不用动手,只要指挥您的神经就行了。我看见您桌上有一本
贝戈特的书。您的神经质医好时,您也就不会再喜欢这本书了。然而,我难道有权用您过于
活跃的病态神经带给您的快乐,去换取一种不可能给您快乐的完好无损的神经吗?您的神经
带给您的快乐,恰恰是一种威力无比的良药,也许没有一种药能和它媲美。不,我不想让您
活跃的神经变弱。我只是要求它听我的话;我要把您托付给它。但愿它向后退一退,能把阻
止您散步,阻止您吃饭的劲儿用来促使您吃饭,促使您读书、出门。总之,要使您得到消
遣。别对我说您会感到疲劳。疲劳是一种先入之见在身内的具体体现。您首先要做到不去想
疲劳。如果您有时感觉不舒服——这种情况谁都难免——您就装出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因为
您的活跃的神经会把您变成德·塔列朗①先生曾深刻地说过的想象出来的健康人。瞧,它把
您的病治好一些了,您听我说话时坐得很直,一次也没有后靠,目光有神,脸色红润,可是
时钟才走了半个钟头。您自己当然是感觉不到的。夫人,请接受我的敬意。”
  ①塔列朗(1754——1838);法国政治人物,出身贵族,当过主教,1797年起历任
督政府、执政府、第一帝国和复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以权变多诈闻名,为十九世纪初资
产阶级外交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当我把迪·布尔邦大夫送出门后回到房间里时(房内只有我母亲一个人了,几个星期来
象一块石头压在我心头的忧愁顿时烟消云散了。我感到,我母亲已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而
我自己也很快就要喜形于色;我恨不得让我身边的一个人分享我的激动,从另一个意义上
说,这种迫切的心情,可以和我们知道有个人就要从一道紧闭着的门里进来吓唬我们的害怕
心理相比;我想跟妈妈说说话,但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我把头靠在
妈妈身上,久久地为痛苦哭泣,体味接受、珍爱痛苦的滋味(因为我知道它来自我的生
命),就象我们总喜欢为一些合乎道德的,但情况却不允许我们付诸实现的计划兴奋激动一
样。
  弗朗索瓦丝对我们的快乐无动于衷,这使我非常恼火。她情绪很激动,因为盖尔芒特家
的听差和那个爱打小报告的门房大吵了一场。一定要公爵夫人大发善心,出面调解,两个人
才勉强讲和,而且,公爵夫人还宽恕了听差。因为她心地毕竟还算善良,她认为不相信“闲
言碎语”是解决这场纠纷的最好办法。
  好几天以前,就有人陆续知道我外祖母生病了,纷纷前来向我们打听消息。圣卢给我写
信说:“我不想在你亲爱的外婆生病的时候,对你进行过分的责备,她毫无过错。但是,如
果我对你说,或者通过暗示让你知道我会忘记你的背信弃义,原谅你的狡诈和背叛,那是撒
谎。”但我有几个朋友却认为我外祖母没什么大病,或者根本不知道她有病,约我第二天到
香榭丽舍大街去找他们,然后同他们一起先去拜访一个人,再到乡下去参加一个晚宴。他们
说,这个晚宴会给我带来快乐。我没有理由放弃这两次娱乐机会。我们对外祖母说,她应该
听迪·布尔邦大夫的话,多出去散散步,她就立即提出要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带她去那里对
我说来是举手之劳,她坐着看书,我就可以同我朋友商定碰头地点,只要我抓紧时间,可能
还来得及和他们一起赶乘到维尔—达弗雷的火车。可是,等到要出门时,我外祖母又不想动
了,她感觉很累。可我母亲受了迪·布尔邦大夫的开导,来了一股子劲,她大发脾气,一定
要我外祖母服从她。她想到外祖母又要回到神经质状态,从此一蹶不振,就差一点要哭了。
这天风和日暖,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外祖母出门的天气了。太阳不停地变动位置,把它稀稀朗
朗的光线照到看上去不太坚固的阳台上,使石头的表层微微发热,给它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
金色光晕。因为弗朗索瓦丝没得空闲去给她的女儿打电话,一吃完午饭就走了。不过,她还
算不错,走之前到絮比安家去了一次,让他给我外祖母出门要穿的那件短大衣缝几针。我正
好散步回来,就和她一起去裁缝家了。“是您的少东家带您来的,”絮比安对弗朗索瓦丝
说,“还是您带您的少东家来的?要不就是什么古风和命运女神把你们二位一起带来了。”
絮比安虽然没念过书,但他天生就讲究句法,如同德·盖尔芒特先生天生只会——尽管他作
了很大努力——违反句法一样。弗朗索瓦丝走了,短大衣也已补好,我外祖母该梳妆打扮
了。她固执地拒绝母亲留在她身边,独自在房间里打扮,老也不见她出来。现在我知道她身
体挺健康,我又满不在乎起来了(我们的亲人只要还活着,我们对他们就会采取这种奇怪的
冷漠态度,把他们放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上,放在所有人的后面),我觉得她太自私,明明知
道我跟朋友有约会,要到维尔—达弗雷去吃晚饭,可她却慢腾腾地没个完,就象故意要叫我
迟到似的。我等得很不耐烦,尽管人家两次跟我说她就要准备停当,我还是一个人先下楼
了。她终于赶了上来,还是象往常迟到时那样,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象一个有急事的
人,满脸通红,慌里慌张,随身要带的东西忘记了一半。她追上我的时候,我快走到玻璃门
了。门半开着,从外面吹进习习暖风,潺潺有声,仿佛有人打开了一个水库的闸门,可房子
的内壁却仍然冷得象冰块。
  “我的上帝,早知道你要去会朋友,我就该穿另一件短大衣来了。这一件叫人看了有点
寒碜。”
  我看她脸那么红,吃了一惊,我意识到,她一定知道晚了,就匆匆忙忙下了楼。我们在
加布里埃尔林荫大道上下了出租马车。刚下车,我看见外祖母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转身朝
那个有绿色树墙的古色古香的小房走去。从前有一天,我在这个小屋里等过弗朗索瓦丝。我
跟在外祖母后面(她大概想吐,一只手捂住嘴巴),登上那座建造在花园中央的具有田园风
味的“小剧院”的台阶,我看见上次在这里遇见的那个护林员这次还在“侯爵夫人”身边。
“侯爵夫人”一如既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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