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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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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有时,在几个小时之内,似乎脱离了时间。但是,在这个时间内积聚起来而没有花费的
力气,通过其数量衡量了时间,与时钟的重量或沙山塌陷衡量时间一样准确。
  何况,从这样的睡眠中醒过来,并不比长时间熬夜后再想睡着更容易,任何事情都有持
续下去的倾向。如果说,某些麻醉剂确实会催人入睡,那么长时间睡眠则是更厉害的一种麻
醉剂。长时间睡眠之后,要醒过来很困难。我就象一个水手,他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船只绳
缆系在码头上,但是船只仍被海浪摇来摇去。我确实想看看时间,想起床,但是我的身体每
时每刻都再次被投进睡眠中。着陆很困难,我又倒在枕头上两、三次,然后才立起来,走到
我的表跟前,将表上的时间与我那软绵绵的双腿所拥有的丰富的物质所指示的时间加以对照。
  最后我终于看清楚了:“下午两点!”我按了铃,可是我立刻又睡着了。从我再次醒来
时感到的平静和对已经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的感觉来看,这次大概睡的时间长得多。然而,我
之醒来乃由弗朗索瓦丝走进室内而引起,而她进来又是我按了铃的缘故。所以这次睡着,我
自己觉得大概比上一次更长,而且给我带来这样的惬意和忘却,而实际上只持续了半分钟的
工夫。
  外祖母推开我的房门,我就勒格朗丹家族向她提了一大串问题。
  只说我恢复了平静和健康,还远远不够,因为这已经远远超出与前一天相比平静与健康
与我距离有多远这样一个简单问题。我一整夜都在与逆流搏斗,然后,不仅仅我又回到平静
与健康身边,而是平静与健康又回到我身上。头空空的,有一天大概会粉碎,头上有几处位
置明确,还有些难受。头脑任凭我的思想驰骋。思想再次各就各位,并与生命重逢。可叹的
是,时至今日,我的思想还不会好好利用我的生命。
  我再一次逃脱了无法入睡的困难,躲过了宇宙洪荒,躲过了歇斯底里发作的覆没。前一
天晚上我无法得到安宁时威胁着我的一切,现在,我都不再害怕了。面前展现出新的生活。
虽然我已经很舒服,但是仍然象骨头散了架一样。我一动不动,怀着喜悦品味着我的疲倦。
疲倦将我双腿、双臂的骨头都拆散了,折断了,现在我感到,这些骨头都集中在我面前,随
时准备重新接合起来。只要象寓言中的建筑师那样唱起歌来,我写上就能将骨架重新竖立起
来①。
  ①宙斯与安提俄珀之子安菲翁从赫耳墨斯处得到竖琴这个礼物后,一心一意沉醉于
音乐,经常与其兄仄忒斯争吵。但二人一致同意去解救他们的母亲(陷吕科斯及狄耳刻之
手),并在底比斯称王。他们想在底比斯周围筑起城墙来。仄忒斯背石头时,安菲翁演奏竖
琴将石头引到自己身边。拉斯金在作品中数次引用这个神话,认为它象征着各社会阶级之间
的和谐。

  突然,我忆起了在里夫贝尔见到的、凝望了我好一会的那个神情忧郁的金发少女。整个
晚上,还有许多别的少女看上去很顺眼,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刚刚从我记忆的深处升起。
我似乎觉得她注意到了我,预料里夫贝尔的一个侍者会前来给我捎上她的一句话。圣卢不认
识她,但是认为她还象样。与她见面,经常与她见面,可能很困难。但是为此我会不惜一
切,我心中只想着她。
  哲学经常谈到自由的行为和必要的行为。一个行为,由于行动过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
我们的思想处于休整状态,这个行为便这样使某一回忆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这一回
忆已被消遣的压力将它与其他回忆拉平——并叫它奔腾起来,因为它比其他回忆更有魅力。
我们当时不知不觉,二十四小时过后我们才发觉。比这种行为为我们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
为,恐怕没有了。说不定也没有比这更自由的行为,因为它还不具有习惯性的性质。在爱情
中,正是这种精神怪癖有助于使某一个人的形象单独复活。
  正是我在海边看见那一群美女列队而过的第二天。我向好几位几乎每年都到巴尔贝克来
的旅馆房客询问她们的情况。他们未能给我提供什么情况。此后,一张照片给我解释了何以
如此。仅仅几年以前,她们还是一群依然孩子气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无比的小姑娘,人们
可以看见她们在帐篷四周,围成一圈坐在黄沙上:她们好似隐隐约约的白色星群,即使你从
中分辨出一双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这看不清的银河星云中,也立即会将她忘掉,并与其
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现在,她们虽说还刚刚脱离女大十八变的年龄,但确实已经脱离了那
个年龄。谁又能认出,她们就是几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远的那些年代里,肯定她们并不象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现时那样,给人一
个群体概念。这个群体本身那时尚不够清晰。那时节,这些小毛孩子还太小,还处于成型的
基本阶段,个性还不曾在每一张脸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正像个体还浑沌存在的初级器官一
样,更确切地说个体是由珊瑚骨构成,而不是由组成珊瑚骨的一个个珊瑚虫构成。那时她们
还是你挤我我挤你地挤在一起。有时,一个小孩将身旁的小孩弄倒了,于是,一阵狂笑,似
乎这是她们个体生命的唯一体现。人人前仰后合,这些线条尚不清晰、作着鬼脸的面孔混成
了一团肉冻,闪闪发光,颤颤巍巍。在她们后来有一天给我看、而我亦保留下来的一张旧照
片上,她们这孩子气的群体与日后她们那行列的面孔已经是同样数目。人们感到她们在海滩
上已经留下了不同寻常的痕迹,禁不住对她们望上几眼。但是人们还只能通过理性逐个地辨
认她们,而任凭女儿十八变去变,直到这些重新组合的形状逐渐侵占到另一个有个性的人上
去,才算是分界线,又必须去认明那另一个有个性的人了。高高的身材与鬈曲的头发并存,
这又一个人的俏丽面庞很可能就是这照相簿上所显示的从前那个干瘪黄瘦的小毛丫头。这些
少女,每个人的容貌特点在短暂的时间里有了那么大的变化,反使得这些特点成了一项模糊
的标准。另外一方面,她们之间共同的和似乎群体性的东西,从那时起就是那么突出,在这
张照片上,有时连她们最好的朋友也会把这一个认作那一个。要消除疑团,只能通过服装上
的某个小玩艺,才可以肯定哪个人穿过这样的衣服,戴过这样的小玩艺,而其他人肯定没
有。那个时节与我刚刚在海堤上看见她们那一天相比,差异是多么大,而这两个时间距离又
是那么近。那个时节以来,她们仍然像我前一日感觉到的那样放声大笑,但是这种笑已不再
是童年时期那种断断续续几乎是自发的笑声了。从前那种痉挛性的放松随时能叫这些脑袋去
扎个猛子,犹似维沃娜①河中的鱥鱼群,散开了,消失了,过了一小会又聚拢成群了。
  ①流过普氏故乡贡布雷的河。

  现在,她们的容貌已经成了自己的主人,个个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追逐的目标。只有我昨
天那样第一次依稀望见,犹犹豫豫又抖抖瑟瑟,才会将这些孢子混淆起来,正像往日的狂笑
与陈旧的照片将这些孢子混成一团一样。时至如今,这些孢子都具有了个性,而与那苍白的
石珊瑚分离了。
  肯定,有许多次,在美丽的少女从我面前经过时,我向自己许下诺言,一定要再与她们
见面。一般来说,她们不再出现。何况,记忆很快将她们遗忘,很难再找到她们的面庞。可
能我们的眼睛还没有认出她们的时候,已经望见别的少女经过了。这些新出现的少女,我们
将来也不会再与她们见面。
  另外有些时候,就象这狂傲的一群出现这样,偶然又非把她们再次带到我们眼前不可。
这时,我们感到这是美妙的偶然,因为我们将从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机体形成、发育之初以
组成我们生命的东西。对于占有某些形像,事后我们会认为这是天注定的,而这种偶然将我
们对某些形像的忠诚变成了轻而易举、不可避免的事,有时——继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忆的
间断之后——则是很残酷的事。如果没有这种偶然,我们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样,刚刚开始,
就轻易地遗忘了。
  不久,圣卢的勾留已接近尾声。我并没有在海滩上与这些少女重逢。圣卢下午只在巴尔
贝克待一小会,时间太短,无法顾及她们,也无法为了我去与她们结识。晚上他更得空一
些,仍然常常带我去里夫贝尔。在这些饭馆中,正象在公园里和火车上一样,有些人在普普
通通的外表之下隐形,而他们的名字会叫我们大吃一惊。偶然问到他们的名字,我们就会发
现,他们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们久闻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里夫贝尔饭店里,已经有两、三次,在圣卢和我看见所有的人开始离席时,有一个人
刚刚来到,在一张桌旁落坐。此人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五官端正,胡子花白,然而沉思的
目光总是死死地望着天。一天晚上,我们问老板这位阴阴沉沉的、孤独的、姗姗来迟的用餐
者是何等人氏。
  “怎么,这是鼎鼎大名的画家埃尔斯蒂尔,你们不认识?”
  他对我们说。
  有一次,斯万在我面前提过这个名字。怎么提起来的,我完全忘记了。但是,某一记忆
的疏忽,与看书时对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样,有时不是促进把握不定,反而促进了过早的肯
定。
  “他是斯万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价极高的艺术家,”我对圣卢说道。
  顿时,犹似一个寒颤传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们两个人都想到,埃尔斯蒂尔是一位大艺
术家,名人。然后,我们又想到,他把我们与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团,肯定不会料到,想到他
的天才,使我们多么激动。他对我们的崇拜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我们认识斯万。如果我们
没有来洗海水浴,大概我们也不会受到这场折磨了。但是,我们还迟迟停留在无法让热情保
持沉默的年龄上,又设身处地想到隐姓埋名似乎令人压抑的生活,于是我们写了一封信,署
上我们的名字。在信中,我们向埃尔斯蒂尔披露,坐在他几步开外地方的两个用餐者,是对
他的才能极为倾倒的两个业余爱好者,是他的好友斯万的两个朋友。在信中我们要求向他致
以敬意。一个侍者担当了将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务。
  埃尔斯蒂尔虽然已经颇有名气,但是那时节,可能他还没有饭店老板声称的那样有名,
稍微过了几年之后,他才大有名气。他是在这家饭店还仅仅是农庄一样时,最早来到这里居
住并带来一群艺术家的人(那些艺术家,一俟人们在简单的挡雨披檐下露天吃饭的农庄变成
阔气的用餐中心,便全部迁徙到别处去了。埃尔斯蒂尔本人与妻子住在距此不远的地方,只
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饭店来)。一位伟大的天才,即使在他还没有得到承认的时候,
也必然会激起某些崇拜现象。不止一个稍事停留的英国女人,极想打听埃尔斯蒂尔生活的情
形,农庄的老板从英国女人所提的问题或画家收到国外许多来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几分来。这
时老板更注意到:埃尔斯蒂尔作画时不喜欢别人打扰;月色皎洁时,他深夜起床,把一个小
模特儿带到海边,让她裸体摆出姿势来。待他从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中认出挂在里夫贝尔入
口处的木制十字架时,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么多累没有白费,游人的赞美也并非没有道理。
  “就是这个十字架,”他瞠目结舌地反复说,“四块木头全在!啊,他费了多大的劲
啊!”
  可是,埃尔斯蒂尔送给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价值连城,他倒不知道。
  我们看到埃尔斯蒂尔读了我们的信,将信放进自己的口袋,继续吃饭,然后开始要他的
衣帽,站起来要走了。可以十分肯定,我们的作法使他不快,我们现在真希望(也真害怕)
他还没注意到我们时,就赶快溜掉。我们从来没想到一件事,可在我们看来那是最重要的
事,那就是我们对埃尔斯蒂尔的热情,我们不容许别人对这种热情的真诚表示怀疑,我们确
实也可以拿等待时那颗悬着的心,愿意为这个伟人去赴汤蹈火来加以证明。但是这种热情,
并非如我们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佩服,既然我们还从未看见过埃尔斯蒂尔的任何作品。我们
情感的对象可能就是“大艺术家”这个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们不曾见过的作品。充其
量这是空洞的佩服,是没有内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说,这是与童年紧密
相连的某种东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样。我们还是孩子。然而埃尔
斯蒂尔就要走到门口时,突然一拐弯,朝我们走来。我又惊又喜,紧张得无以复加。如果是
几年之后,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能力越来越差,而对社交
场合司空见惯又使人再也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去挑起这样不同寻常的机会,去感受这样的
激动了。
  埃尔斯蒂尔坐在我们餐桌旁跟我们谈了几句。我数次与他提到斯万,但是他从未回答
我。我开始认为他并不认识斯万。他倒没有因此就不请我到他在巴尔贝克的画室去看他。这
个邀请,他并没有对圣卢发出,这是因为我说了几句话,使他认为我很喜欢艺术而赢得的邀
请。即使埃尔斯蒂尔与斯万是亲密好友,斯万的推荐恐怕也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因为在人
的生活中,无利害关系的情感所占的比例要比人们想的大)。他对我极其和蔼可亲,比圣卢
还要过之,正像圣卢的和蔼可亲超过一个小市民的殷勤一样。与一位大艺术家的和蔼可亲相
比,贵族大老爷的和蔼可亲,再动人,也有演戏、做作的味道。圣卢千方百计讨人喜欢,而
埃尔斯蒂尔喜欢的是给予和献身。他拥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认为次之又次之的其
余东西,都会兴高采烈地送给一个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没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际圈子,他在
孤独中生活,还带有野性的成份。对此,上流社会的人称之为虚假作态,没有教养;当权者
称之为思想有问题;邻舍称之为神经病;家人称之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时,即使在孤独中,他也愉快地想过,对于那些不理解或触犯过他的人,他
通过作品与他们交谈,使他们对自己有充分了解。说不定他独自生活,并非出自对他人漠不
关心,而是出自对他人之爱,正如我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爱的而目重新出现而放弃了希尔贝
特一样。说不定他的作品就是为某些人画的,犹似返回他们之中。在这个返回中,人们虽然
没有看见他本人,但是会喜欢他、钦佩他,谈论他。不论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艺术家
也好,英雄人物也好,当我们以当初的心态决定放弃什么的时候,一开始并不总是完全彻底
的,后来,由于反作用,才对我们发生影响。如果说他曾经希望为某些人作画的话,那么作
画的时候他可是为自己活着,远离他已经漠然视之的社会。孤独的实践使他爱上了孤独,正
象我们一开始对任何大事都恐惧万分一般。因为我们知道这大事与更小的事不相容,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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