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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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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孤零零地显现在茫茫黑暗之中,象腾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电光,其余
部分都沉没在黑夜里。这块光明上尖下宽:下面是小客厅、餐厅、花园中幽暗小径的开头一
截(无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祸首斯万先生要从那面走来)和门厅(我要由此而踏上楼梯的第一
级),而攀登起来令我心碎的楼梯则构成这个不规则棱锥体的非常狭窄的锥干;顶部是我的
卧室、卧室外的过道、过道口的玻璃门,我的母亲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总之,老在晚上那个
钟点见到、同周围事物完全隔绝、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显现的,就是这么一幕简而又简的布景
(等于一般老式剧本的开头为供外省演出参考而作的布景提示),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
出戏,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贡布雷只有楼上楼下,由一部小小的楼梯连接上
下,似乎只有晚上七点钟这一个时辰。说实话,倘若有人盘问我,我或许会说贡布雷还有别
的东西,别的时辰。但,那将是我有意追忆,动脑筋才想到的一鳞半爪;而有意追忆所得到
的印象并不能保存历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决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它们在
我的心目中其实早已死了。
  永远消亡了?可能吧。
  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们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许我们久久期待
首要的偶然带来的好处。
  我觉得凯尔特人①的信仰很合情理。他们相信,我们的亲人死去之后,灵魂会被拘禁在
一些下等物种的躯壳内;例如一头野兽,一株草木,或者一件无生物,将成为他们灵魂的归
宿,我们确实以为他们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这一天——我们赶巧经过某一棵
树,而树里偏偏拘禁着他们的灵魂。于是灵魂颤动起来,呼唤我们,我们倘若听出他们的叫
唤,禁术也就随之破解。他们的灵魂得以解脱,他们战胜了死亡,又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
  ①凯尔特人:公元前2000年在中欧形成的一个印欧语系的种族。他们自青铜时代
起,从莱茵河及多瑙河之间的地区向西扩展,进入高卢中部。公元前六世纪至前二世纪,是
他们扩张的极盛时期;公元前一世纪左右为罗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
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
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
  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觉有关的一些情节和环境外,贡布雷的
其他往事对我来说早已化为乌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冷成那样,便劝
我喝点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时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说不喝,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象是用扇贝壳那
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
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
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
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
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
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
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
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
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
微乎其微。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
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茶味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但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
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
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内心。只有我的心
才能发现事实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
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
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
光明中来。
  我又回过头来苦思冥想:那种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样令人心醉,又那样实实在
在,然而却没有任何合乎逻辑的证据,只有明白无误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
显的迹象。我要设法让它再现风姿,我通过思索又追忆喝第一口茶时的感觉。我又体会到同
样的感觉,但没有进一步领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为了不让要
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时受到破坏,我排除了一切障碍,一切与此无关的杂念。我闭目塞听,不
让自己的感官受附近声音的影响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却枉费力气,毫无收获。我于是
强迫它暂作我本来不许它作的松弛,逼它想点别的事情,让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养生
息。尔后,我先给它腾出场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这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有
什么东西在颤抖,而且有所活动,象是要浮上来,好似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听到它浮升时一路发出汩
汩的声响。
  不用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搏动着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视觉的回忆,它同味觉联系在
一起,试图随味觉而来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遥远、太模糊,我勉强才看到一点不阴不阳的
反光,其中混杂着一股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但是我无法分辨它的形状,我无法象询
问唯一能作出解释的知情人那样,求它阐明它的同龄伙伴、亲密朋友——味觉——所表示的
含义,我无法请它告诉我这一感觉同哪种特殊场合有关,与从前的哪一个时期相连。
  这渺茫的回忆,这由同样的瞬间的吸引力从遥遥远方来到我的内心深处,触动、震撼和
撩拨起来的往昔的瞬间,最终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识的表面?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感
觉都没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许又沉下去了;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再从混沌的黑暗中飘浮起
来?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寻问。懦怯总是让我们知难而退,避开丰功伟业
的建树,如今它又劝我半途而废,劝我喝茶时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烦恼,只想想不难消受的明
天的期望。
  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
“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因为那天我在做弥撒前没有出门),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
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
吃。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也许因为那种
点心我常在点心盘中见过,并没有拿来尝尝,它们的形象早已与贡布雷的日日夜夜脱离,倒
是与眼下的日子更关系密切;也许因为贡布雷的往事被抛却在记忆之外太久,已经陈迹依
稀,影消形散;凡形状,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与意识会合的扩张能力,连扇
贝形的小点心也不例外,虽然它的模样丰满肥腴、令人垂涎,虽然点心的四周还有那么规
整、那么一丝不苟的绉褶。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
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
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
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
  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发现——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兴,但是
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
灰楼便象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对花园的小楼贴在一起,那小楼是
专为我的父母盖的,位于灰楼的后面(在这以前,我历历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楼);随着灰
楼而来的是城里的景象,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午饭前他们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奔
走过的街巷以及晴天我们散步经过的地方。就象日本人爱玩的那种游戏一样:他们抓一把起
先没有明显区别的碎纸片,扔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碎纸片着水之后便伸展开来,出现
不同的轮廓,泛起不同的颜色,千姿百态,变成花,变成楼阁,变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
可辨,须眉毕现;同样,那时我们家花园里的各色鲜花,还有斯万先生家花园里的姹紫嫣
红,还有维福纳河塘里飘浮的睡莲,还有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
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
中脱颖而出。


  

  贡布雷,从十里开外远远望去(当我们在复活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乘火车来到这里,从
铁路那头望去),所见只有教堂一座。这教堂概括了市镇的风貌,代表了市镇,并向远方的
人们宣告,这里有座市镇,它在为市镇说话。然而,当你走近贡布雷,市镇看上去就象一位
身披深色大氅的牧羊女迎风站立在田野中间,市镇上鳞次栉比的房屋,等于是挤挤攘攘贴在
牧羊女大氅周围、拱起灰溜溜背脊的羊群。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城墙,有些地方已经倾圯,但
当年完美的弧形残迹犹存,一截截围住了城区的房舍,同古画中的城池一样。就居家而论,
贡布雷不免有些凄凉,街面上的房屋都取材于当地出产的青石,门前有台阶,房上是尖尖的
山墙,给门前投下一片阴影,弄得街上相当昏暗,以至太阳刚下山,家家户户的“大厅”就
得拉帘掌灯。好些街道是以圣人的姓氏命名的(其中不少同贡布雷早年的几位领主的历史有
关):圣伊莱尔街,圣雅克街——我姨妈的房子就在那条街上,铁栅外是圣伊尔德迦尔特
街,花园的旁门开出去是圣灵街;贡布雷的这些街道在我的记忆的角落里依然存在,而且蒙
上了五光十色,同我今天心目中的人间的色调大不相同,所以我实际上觉得它们色色俱全,
还有那座高踞于市镇中心广场的教堂,我觉得比幻灯机的投影更虚幻,有时候我甚至认为,
倘若有幸能再穿过圣伊莱尔街,到鸟儿街古风盎然的“鸟儿客栈”去租间客房,那简直比同
戈洛结识、同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交谈更神妙虚幻,象是同隔世的天外来往一样。从
“鸟儿客栈”的地下室的气窗里飘散出来的厨房的气味,至今我还时有所闻,依然是那样热
乎乎的,一阵一阵地飘到我的鼻前。
  那时我们住在我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的家里,她是莱奥妮姨妈的母亲。自
从奥克达夫姨夫去世之后,莱奥妮姨妈从此不肯离开贡布雷,不肯离开贡布雷的那幢房屋,
不肯离开她的房间,她的床。她不肯“下来”了,总那么躺着,那么凄凄切切,有气无力,
病病恹恹,老想不开。她那个套间的窗外是圣雅克街,这条街到头是“大草坪”(同市中心
三条街交叉的街心绿化地带“小草坪”遥遥相对)。街面灰溜溜的,单调划一,几乎家家门
口都有砂岩砌成的三级高台阶,整条街象是由哥特石刻匠人在原块石头上凿出来的一道深
沟,本来打算在上面刻耶稣降生的马槽或者耶稣受难的坟场的,我的姨妈实际上只占用两间
相通的房间,她每天下午呆在其中的一间,好让佣人给另一间通风。那是乡绅家常见的那种
房间。世界上有些地方,大气中或海面上游动着亿万种肉眼看不到的原生动物,它们在闪
光、在散发出芳香。那两间房内也一样,也有千百种气味令人心醉,那是从品德、智慧和习
惯中散发出来的芳香,氤氲中悬凝着一个人内心深处隐而不露、丰富至极的全部精神生活;
当然,也还有例如从附近田野里传来的那些自然气息和时令色彩,但是它们一到这里便失去
了野趣,变得人情味十足,而且凝滞闭塞,跟用当年从果园里摘下之后便藏进柜子的水果制
成的果汁冻那样香甜而透明;它们固然也随季节的更迭而变换,毕竟具有了柜藏的风味和家
用的格局,新鲜面包的温馨消融了白色冰霜的凛洌,就象村里报时的大钟,悠闲而准时,散
淡而有序,既漫不经心又高瞻远瞩。洁净的床单,清新的晨意,虔诚的气氛,和谐地融合在
一片宁静之中,不过这种宁静,只给人增添愁绪罢了,倒为并非身临其境、仅是匆匆过客的
人提供了汲取无尽诗意的宝库。这里的空气如此幽闭,好似一朵纤细娇美的花,沉寂中饱含
营养,而且香甜诱人,使我一踏进门槛便油然而起馋涎欲滴的感觉,尤其是在复活节那个星
期的开头几天,那时早晨还寒意料峭,当时我刚来贡布雷不久。我去姨妈那边请安,她们先
让我在外间稍候。乍暖还寒时节的阳光,扑到炉火前来取暖,两砖之间的柴禾已经蹿起耀眼
的火苗,给整间屋子抹上一股油烟的气味,弄得象农舍大火炉前的一面火墙,又象宫堡华屋
的壁炉上的大炉罩。呆在那样暖和的地方,但愿外面雨雪交加、洪水横溢才好,这样也可给
深居的舒适更增添冬蛰的诗情。我在供桌和交椅之间走动着。那些交椅蒙着毡绒面子,靠背
上方总安着方括弧形的头靠,熊熊的炉火,象发酵的面团,散发出令人垂涎的芳香,空气也
随之布满气泡;清晨湿润而明媚的朝气早已催发出这一层层的芳香,而且把它们一片片翻
动,把它们烤黄,给它们打上绉褶,使它们松软膨胀,从而做成一大块虽无形迹却香甜可感
的乡村糕点,简直象一大张“脆皮夹心饼”。这里的壁橱、柜子,还有画着枝叶图案的壁
纸,发出比点心更香脆、更细腻、更有名、更干燥的异香,我回到房里,总不免怀着难以启
齿的艳羡,沉溺在花布床罩中间那股甜腻腻的、乏味的、难以消受的、烂水果一般的气味之
中。
  我听到姨妈在里面房内低声地自言自语。她说起话来总是轻声细语,因为她认为自己头
脑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在里面飘浮着,她若大声说话,那东西就会移动,但是她又忍不
住长久的沉默,即使身边没有人在场她也得自言自语,因为她相信这对肺部有益,能防止血
液停滞,对于她常犯的胸闷气憋也有缓解的功效。她整天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每一点小小
的感觉都看得非同小可,她使这些感觉具有活动不定的机能,所以更难以憋在心里。由于没
有知己可以对之倾诉,她只好自言自语,于是滔滔不绝的独白成为她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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