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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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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霑低头不语。
  “都是因为你读的书太少,懂吗?说话才不得大体,没有分寸。从明天起少臣你们几个把外院南屋打扫出来,给曹霑当书房。我让老丁再给你买一批书,你要刻苦攻读,课业勤操啊!”
  “嗻,阿玛。”
  果然,第二天少臣跟紫雨、墨云把外院三间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找来了糊棚的棚匠,把棚顶重新糊过,墙上刷得四白落地。
  曹在自己屋里洋洋洒洒地把要买的书目,写了好几页纸,光《制艺选粹》都是一套一套的——按年编印的好八股文。
  老丁带曹霑来到琉璃厂里的一家书店。
 掌柜的五十多岁,留着黑胡子,开书店的自然都是文墨人,他接过书单子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桩大买卖。赶紧叫伙计沏茶、装烟。然后跟老丁说:“您要的这些书,小店都有,尤其是《制艺选粹》,比您单子上开的还全哪,要不要多带几套回去?”
  老丁点点头:“好吧。”
  “那我让账房先生给您算账,让伙计打捆装箱,您二位再瞧瞧,还要什么书随意挑选。就是小店一时缺货的,我们也能为您去找。”
  老丁坐在临窗的方凳上:“我是不懂,还是让我们家霑哥儿挑吧。”
  曹霑一个人背着手,在书架前浏览,他随手选了《三国演义》、《东周列国演义》、《水浒》、《聊斋志异》之类的名家小说。这时掌柜的正好迎了过来。曹霑问:“掌柜的,您有《金瓶梅》这部小说吗?”
  掌柜的略一迟疑:“啊,有。”说着从书架的底层找了一本《金瓶梅》递给曹霑,曹霑翻看了几页,不觉“啊!”了一声:“掌柜的,这书”
  掌柜的微微一笑:“我们是买卖人,一看您就知道并非浮荡子弟,一般的浮荡纨绔子弟,买这种书,只取其淫邪的一面,其实完全违背了著书人蓝陵笑笑生的本意。书是明朝写的,内容是骂严嵩的,当然不敢指明,指明了就没了脑袋啦,如果这部书能用另一种方法写,指的是严嵩,可又让他抓不到把柄,找不到证据,那就是天衣无缝的传世之作了。可惜呀可惜,蓝陵笑笑生没有这份才华,留给后人的是淫邪,是遗憾。不过文笔还是不错的。少爷,您年纪还小,不能读,要买我也不卖。”掌柜的说完把书收了回来,放回原处,抱歉地向曹霑恭恭手。
  书买回来了,放在书架上,才是名符其实的书房。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大方,一张书案临窗而设,案上文房四宝皆极精致。靠着后山墙是两个大书橱,橱内函函古笈,累累叠叠,卷帙浩繁,插架万千。
  曹满腔忧怨百感交集,他亲手拉着曹霑,吴氏带着玉莹,四个人走进书房。态度极为严肃,气氛也非常庄重。
  曹说:“你们看,这书斋布置得不错吧?当然比不上江宁织造署的西堂,可与寻常百姓家相比,那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曹说完在窗前的书案后坐了下来:“啊,环境幽然,窗明几净,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霑儿,你说呢?”
  “嗻,阿玛说的极是。”
  “孩子们!我们曹家百年显赫,四代为官,不料在我手上,竟然毁于一旦,如今我又待罪在家,听候发落,怎么个发落法儿吉凶难料啊,往好了说,落个削职为民,也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天高地厚之恩了!往坏里说”
  “老爷!”吴氏急忙拦阻。
  “好,好,咱先不说这个,可这‘重振家声’四个字的重担,霑儿就只有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啦!”
  曹霑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听候垂训。
  曹眼里噙着泪花,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孩子,你可要争口气啊!好好读书,咱们也争个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宗耀祖、重振家声!”
  “阿玛,我一定刻苦攻读,不失厚望!”
  “老爷,霑儿长大了,懂事啦,您尽可放心。”吴氏转身拉住玉莹的手:“玉莹,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盼着你对霑儿要时进箴规,相助他勤操课业,一心向上。”
  玉莹点点头:“是,我记下啦。”
  曹离座扶起曹霑,按着他的肩头,让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霑儿,如今是雍正六年的秋天,你十四岁,咱们旗人十六岁成丁,你还有两年,不要以为这两年的时间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哪!”
  星回日转岁月飘忽。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就到了乾隆元年的春天。
  曹霑仍然坐在南屋书斋的书案前读书。不过读的不是《制艺选粹》,读的是《聊斋志异》。
  忽然间,丁少臣悄悄地走进书房:“霑哥儿,您猜,谁来啦?”

  “谁来啦?”
  少臣笑而不答,他把门帘子挑了起来,向外边点点头。曹霑注目而视,只见一位汉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细腰乍背,高挑身材,宽脑门儿,大眼睛,背后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霑哥儿,您好啊,给您请安啦!”言罢后退几步,又紧走两步,一安到地!
  曹霑真是愣住了,不过还是伸出双手相搀:“不敢!不敢!您是?”
  来人与少臣故不作答,只是相视而笑,笑得曹霑好不尴尬:“少臣哥!”
  来人止住了笑声:“要是换在大街上,我也认不出您来,我是十三龄啊!”
  “哎呀!我的龄哥儿!”曹霑惊喜若狂。上前一把抱住,“都快十年啦,您怎么才来呀?”禁不住喜泪盈盈,滴滴腮下。
  丁少臣站在一旁说:“龄哥儿,我说的没错吧,霑哥儿见了你,非乐哭了不可。霑哥儿,再告诉你件事儿,龄哥儿还带了个人来,你也认识。”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是个哑谜。”
  十三龄挑起帘子,向外边说了一句:“进来吧。”应声而入者,原来是宜老爷家侍候卿卿的明珠。
  “啊!是明珠,认识,认识。”
  明珠给曹霑请过安之后,递过来两盒芝麻酥糖:“她说这两盒糖不是五婶给的,是格格赏的,让您吃了,甜甜嘴,苦苦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三龄自然不解其意。
  丁少臣插了一句:“又是一个哑谜。”
  其实曹霑心里一清二楚,可他只能跟明珠说:“你回去替我谢谢五婶,得了空儿,我给她老人家请安去。”
  “您是该常去请请安、聊聊天,您五婶跟我可时常念道您,在江宁如何如何,您病了她又如何如何”
  “好好好,我一定去。”曹霑为了转移话题,便跟少臣说:“少臣哥,也不给客人沏壶茶喝。”
  “噢噢,你瞧我”少臣说着走了。
  曹霑怕明珠再提卿卿的事,赶紧问十三龄:“老伯母的身子骨儿,还挺硬朗吧?”
  “我到底来迟了一步,过世啦。”
  “呦!”
  “幸好没受什么罪,明珠卖给了宜老爷,不能常回家,多亏同院有位老街坊陈姥姥照应着,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嘛,故而我们哥儿俩给陈姥姥磕头,认了干妈。”
  “龄哥还是一片侠肝义胆。”
  “侠肝义胆四个字我不敢当,可我们在江湖上靠卖艺为生的人,不讲义气可不行,一步走错了,同行们会骂你没人味儿,往后人家就不跟你共事啦!”
  “对对,为人处世原该如此。官场中没有什么真格的,彼此猜疑,互相欺骗,尔虞我诈,落井投石。唉,没意思。我们家在江宁是什么样子?龄哥儿你可是亲眼得见,如今又如何?你也是亲眼得见”
  “霑哥儿,这些年来你就没去投考?”
  “考了两回,都没考取,我一是心灰意冷,二是有件事儿我想不明白。我玛发为接驾亏空了帑银,已然补齐了。可我亲阿玛当了三年的织造,又亏空了二十几万两银子,是他贪赃了吗?没有。我们家买房子买地了吗?也没有。钱都哪儿去了呢?我想是都打点了关节啦。”
  十三龄兄妹点点头。
  “既然当官要亏空银子去犯罪,我为什么放着老百姓不当,非要当官不可呢?”
  “哈妙论,妙论。”十三龄跟明珠说:“你听听,跟霑哥儿聊天,就是长见识。”
  “嗻!人家说我这是谬论。”
  这时少臣把茶沏来了,还引来了紫雨、墨云和玉莹。大家久别重逢,还包涵了点劫后余生的意思,所以分外欣喜,大家“龄哥!龄哥!”的叫着。十三龄给大家引荐:“这是我妹妹,叫明珠,如今在宜老爷家伺候卿卿格格。”众人互相见礼。
  “我叫墨云。”
  “我叫紫雨。这是我们家姑娘”
  “我叫玉莹。”

  “明珠给姑娘请安,早听我们大奶奶说过您,不单生得美貌过人,而且还很有学问,除此以外,还特别知道疼人。”
  “瞧你这张小嘴,可真会说话儿。”玉莹乐了:“一定是格格教的。”
  “明珠给紫雨、墨云两位姐姐请安。”
  “哎呀!行了,行了,这点繁缛的礼节都让你们学来啦!大家都快坐下,我发糖了,一人一块。”曹霑打开酥糖的盒子,给大伙儿发糖。
  大家高兴地分食着酥糖,少臣走到十三龄身边:“龄哥,你把那件新闻,再跟他们说说,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什么新闻?”最感兴趣的是曹霑。
  “你们知道雍正是怎么死的吗?”丁少臣一言未尽,十三龄接着说:“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新闻了,都臭了街啦,只不过你们都不上街,没听说过而已。人家说雍正这位老佛爷驾崩之后,鄂尔泰揭开龙榻上的帐子,往里一看,吓得‘啊’了一声,脸上都没了血色(shǎi)啦。恭亲王跟果亲王也过来瞧了一眼,吓得连个‘啊’字都没说出来。”
  “那是?”曹霑欲问。
  丁少臣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那是因为让人家把吃饭的家伙儿,给挪了窝啦!霑哥儿,您说解气不解气?”
  曹霑看了玉莹一眼:“太好了!咱们待会儿,为这事得干一杯!”
  玉莹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
  “这屋里怎么这么热闹?”门帘被挑起,曹走了进来,他很意外:“嚄!都在这儿。”
  众人俱都站了起来。十三龄抢先一步,给曹请安:“小人十三龄,给曹老爷请安!”
  “噢,十三龄,长成男子汉啦。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怎么样,打算在北京搭班儿唱戏?好,好。”
  “这是我妹妹明珠。”
  明珠上前请安,曹做了个扶的手式:“在宜老爷家见过,原来你们是兄妹。好,好。少臣你跟紫雨给她们多做几个菜,留他们兄妹吃晚饭。你们待着,我上宜老爷家去一趟,为求宜老爷教曹霑习武的事儿,我们旗人讲究这个,一马三箭,再打听打听降覃恩的事。少臣,你给我雇辆车去。”说完曹点点头走了。丁少臣跟了出去。
  紫雨、墨云说了声:“你们坐着。”也去备饭去了。
  十三龄说:“刚才老爷提起降覃恩的事,我听说了。说乾隆爷初登大宝,普降覃恩,为了挽回雍正朝的暴政,笼络笼络人心,复官的复官,晋爵的晋爵。咱们老爷没准还能官复原职哪!”
  “借您吉言吧。但则是,再亏空了帑银,人家扬州的盐商可就不管补啦。”
  “哈”十三龄看着玉莹:“霑哥儿如今学会说笑话了,您这一天得乐多少回呀!”
  “是。他是比早几年活泛多了。”
  他们正说话的工夫,几个酒菜已然备齐了,吴氏也来助兴:“老爷这个时候不回来,肯定是宜老爷家留饭了,咱们就不等了,快入座,都来坐。老爷说过:‘咱们都是共过患难的,不分上下,都是一家人。’”
  大家正在推让,丁少臣边挑起门帘儿来,边喊:“表舅老爷,表姑娘到!”随着喊声李鼎带着嫣梅走了进来。众人彼此见礼已毕,曹霑迎上去问候:“表妹,好久不见,真是惦念着你,还伺候和硕格格哪?唉!何时是了啊?”
  玉莹也迎了上来,拉住嫣梅的手:“那年过中秋,为你不能来,人家冒了一回傻气,让老爷这顿好训,想不到,事隔有年他这股傻气还要接着冒。”
  “你”曹霑刚要说什么,却被玉莹拦住:“你听听我说什么,多日不见表妹,不单出落成个大姑娘,还长成个好体面的、好俊俏的大美人啦!”
  众人听了都发出欣慰的笑声。
  嫣梅用眼睛瞪着玉莹:“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你可别招我还嘴呀,表嫂!”
  “好好好,我怕了你啦,还不行吗?”
  吴氏跟李鼎说:“咱们一家人要是都能住在一块儿,够多好啊,没事儿听她们小姐妹斗斗嘴,你一言我一语的多热闹。”
  “是啊,乾隆爷初登大宝,广布恩泽,你这个想法,未必不能成。”李鼎说完,让大家入座:“来来来,我们爷儿俩是不客气的,坐,坐。”
  大家坐定,十三龄给李鼎斟酒,给大家斟酒。
  李鼎握杯在手,问十三龄:“我的孩子,你怎么也上北京来啦?”
  “我也是北京人哪,总想着落叶归根嘛,再一说,我在北京有妈、有妹妹没人照应。但则是,我来迟了一步,老人家先走了。”
  “哎哟!哎哟!真可惜,真可惜!像我们这种翻过筋斗的人,心里都明白,人生在世,什么名啊利呀全是假的,只有一个‘情’字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如今能不能领悟?”
  还没等十三龄回答,曹霑先说话了:“我就不懂,这‘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又当做何解释呢?”
  “名属情字的范畴,留名是为纪念也,纪念,情也!”
  这时紫雨来上菜:“香糟蒸白鱼,又叫白糟蒸白鱼,简称‘清蒸双白’。”
  跟在后边的墨云也来上菜,嘟囔了一句:“就你话多。”
  “不服气,你来做。”紫雨说完,瞟了一眼墨云,一转身像风摆杨柳似的走了。
  “哼!”墨云放下菜也走了。
  “这俩人一天到晚的也是斗嘴磨牙。”吴氏举箸让客:“来,大家尝尝,清蒸双白。表哥,您可是吃主儿!”
  李鼎喝干了门杯,吃了一口蒸鱼。然后频频颔首:“这丫头的手艺是真不赖,确是江南船菜的味道!”
  “近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船娘,自然学得一手好船菜,表哥不愧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人,您的嘴可真尖。”
  “唉——惭愧,惭愧。一世无成,就是这舌头还管点事儿。吃喝玩乐几十年,就说票戏吧,我在苏州做了白、黄、红、绿四台守旧。每台一万两银子,一共四万两啊,如今咱们要是有这四万两银子,哈哈!大财主喽!”
  “说点儿别的吧,大爷,富贵云烟。”嫣梅突然想到:“对了,龄哥,给我们唱一段吧,助助酒兴。我先敬你一杯。”
  “对对对,展歌喉,助酒兴,我也敬你一杯!”曹霑举杯相敬。
  “也算我一个。”明珠也举起杯来。
  “你也跟着起哄?”十三龄佯责明珠。
  “哥,我还没听你唱过呢。”
  “好,唱就唱,我还真带着笛子呢。”说着从腰间取出笛子:“李老爷,这个,您还没忘了吧?”
  “还凑和,还凑和”李鼎接过笛子,吹了起来,音量不高,但音韵悠扬,十三龄合着节拍,压低了声音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李鼎的情绪来了,他放下笛子,挺胸而立,豪情满怀的接唱道:——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只唱得力竭声嘶,满头大汗,刺人耳鼓,除十三龄一人鼓掌之外,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按着肚子,抬不起头来。
  曹霑抹了一把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连连地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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