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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修真者-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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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也有许多连小学教育都没有受过的人,不妨害其成为名作家。可见学校教育对于一个作家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了。
不过一张大学毕业文凭,或几个欧美硕博士头衔,对于作家虽不重要,书却非读不可。不但要读,而且还要多读,不但要多读名家文艺作品,而且还要博览群书。与文学有关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哲学、宗教一类书固宜钻研,即看来与文学风马牛不相涉的各部门科学,也该有个起码的常识。要知埃及金字塔之所以达到那样的高,全在它先立下了一个广阔的基础。
我们既系中国人,对于这份丰富的中国文化遗产,万不可不加接受。文学方面:自诗经、楚辞、汉赋、魏晋六朝的五言诗,唐代的近体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均须略知大概,以明其逐步变迁演化的痕迹。若有余力,再取名家作品精读之,譬如屈原的骚(屈原所有作品,一概名骚),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班固、张衡的赋,陶渊明、李太白、杜工部、白居易、李贺、温飞卿、李商隐、苏东坡的诗,李清照、辛稼轩诸人之词,元人之曲不过平民作品,可以粗粗涉猎,但孔云亭的桃花扇、洪癙思的长生殿,则须多费点心力。思想方面,先秦诸子的学说,宜知大概,作为中国正统思想的五经、四书,更不可不择其重要者
圈点熟读。我们若能读完一百部以上的中国书,国学便算奠了基础,才可以称得起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文化人。
今日已不是孤陋寡闻,闭关自守的时代,而是各种文化汇流一起,回旋、荡激、吸收、融化,而产生世界文化的时代。所以作为一个文化人决不能以读中国书为满足,一定要到世界文化宝库里去探索一番,择其珍品,充实自己的橐囊。这个打开世界文化宝库的钥匙,无非是语文的问题,我们若能读通一二种外国语,譬如英语、法语、德语、日语固然便利,若无机会读,或读而不精,则惟有读翻译作品。我国接受西洋文化为时不为不早,可惜翻译事业不甚讲求,各人随意迻译,缺少系统,不像日本,大凡西洋名著均整套翻译过来,甚至西洋朝出一书,日本暮已有译本出版。不过在中国这种情况下,我们亦不妨作退一步想,在现
有译本中择其佳者聊慰饥渴。我们应该先读一种西洋文学史之类的书,自希腊神话,文艺复兴,到十八世纪以后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新古典、新写实、新浪漫及最近问世的什么存在主义等等都粗知崖略了,乃进而搜求各时代的代表作来读。譬如荷马两大史诗,我们已有奥德赛的译本,希腊神话也有不少的介绍,读了以后,西洋文学已建筑下一个根基了。我们以后读西洋文学,逢着神话掌故,不惟不致茫无所解,即进了西洋博物馆、美术院,看见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古代雕像,或看见那些以希罗神话为题材
的绘画,也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的故事了。即看个电影如所谓《木马屠城记》、《霸王艳后》之类,或报纸上关于飞弹、卫星的命名,读过希腊神话的人更觉兴味盎然,这不是很痛快的事吗?
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我们宁可不读鲍卡西奥(GiovaniBo-coaccio)的《十日谭》(Decameron),而但丁(Dante)《神曲》,则不可不读。以后该读的便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若不能全读,则哈姆雷特、罗蜜欧与朱丽叶,总该尝鼎一脔的。像这样再介绍下去,未免太费篇幅,我以为应该有个人出来,编个文学青年应读书目,中外名著各以百部为限,对于青年定有益处。所以我现在只有打住了。
第二条件是收集人生经验:
我们想做作家,读有字的书是不够的,还该多读无字的书。所谓无字的书,是要到大自然里去读;到千变万化,云楼雾阁似的社会里去读;到炎凉瞬易,覆手雨云的人情里去读。我们把人生认识得仔细了,分析得透彻了,写出来的文章,不求工而自工。收集人生经验有“间接”与“直接”二种,两者必须交替而用,缺一不可。
先论间接经验,从前外国有个作家,曾说我们若不尝试人生各种悲欢离合的滋味,经验人生各种惊险、震动、恐怖痛苦的刺激,不足成为作家。他所举痛苦,列有妇人分娩一条,这未免太可笑了。所有男作家都不能有生产的经验,这将怎么办?即说女作家吧,有不婚者,有婚而从不生育者,这又将怎么办?再者任何事都要亲自阅历而后始能写,则世间可写之事岂不太少?我们写强盗杀人劫掠,难道定要亲自上山落草一次,写妓女生活,难道定要自己去阅历风尘?我们不知道的事固可以设法避免不写,若非写不可,则亦未尝不可利用调查的方法,或就当事人亲口谈话,加以熔铸功夫,使读者读来,宛若作家躬自体验其事——不过特殊生活我以为总以避免为是。
再论直接经验,那就真的要作家自己到生活的大海去游泳,去翻滚了。从前写文章的人,仅限于文人阶级,文人的生活圈子总比较仄狭,他们的视野总不能广阔,他们生活幅员,总不能开展,写出的东西,每单调而少变化。现代则公教人员、军人、家庭主妇都可成为作家,社会上任何阶层的人都有执笔的权利,这些人生活经验各不相同,而且甚有奇奇怪怪,令人意想不到者,若能透彻地、周到地、深刻地表达出来,那真是多彩多姿,趣味异常浓郁。西洋绘画界以前都是艺术学校出身的艺人主其事,现在也将尺度放宽,拳师呀,赛马者呀,打铁的工匠呀、煤矿夫呀,也来作画,画出的成绩,别有风味,得到普遍的欣赏。最近台湾的报上有两位艺人所写回忆录,传诵一时,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吗?又如某伶人写出“坐科”生活及其“出师”后的生活,兼及旧剧界各种情况,不是也给人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吗?以笔者个人论,叫我去读那些彼此蹈袭,层层相因的高文典册,我宁可读近人所写的文章。盖近人文章除却一些骗稿费的浮词滥调外,颇多亲切动人之作,犹如同朋友谈话一般,而那些假古董呢,则如庙中偶像,外貌虽极庄严,无奈泥塑木雕,寂无生气,仅是以供瞻拜,不足以共周旋。
人生经验若十分特殊,则其为文动人力量也出奇的大。笔者在另一文中曾谈到中国历史之长,历代战争之繁,何以能记录此种血腥痕迹者,仅有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张茂滋《劫后余生录》等寥寥数篇。是盖宛转烽火兵刃之间者,多非文人,偶有文人,事后亦不愿记录之故。近代则一般教育程度提高,能写文章者不限文人,遇见特殊经验,每能忠实记录出来。如二次大战时,美国某舰遭遇日本飞机的袭击,全体船员均落海中,沉浮数日,渴死者大半,未死者精神亦发生异态,其事异常悲惨,某军医身在局中,将其曲折记出,遂成一篇价值极巨的文学作品。又如探险南极者所遇风饕雪虐之气候,或行军缅越野人山者所经绝
粮缺水之苦;或如法国某犯人被锢某绝岛,度二十余年之非人生活;或如英国十八世纪某船员以某种罪行被同船者掷置荒岛,终于饥渴而死……此种文章,均系作者用宝贵的生命换来,当然与向壁虚造的故事,大异其趣,对读者每能发生莫大的吸引力。
第三条件是该培养丰富的情感:
文学与其他艺术不同,乃以情感为其生命。好的文章虽历千百年,感动读者的力量始终不为减损。司马迁的史记,与其谓之为历史,无宁谓之为文学,因为史记写人物传记,每有极深厚的情感,渗入人物生命之中,故其所写人物,个个有血有肉,有精气灵魂,千载以下读之尚觉那些古人像与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们听见他们的说话与笑声,看见他们的各种行动,因而受其感染,心理上引起极大的反应。明茅坤评史记说:“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君传,即欲养士,若是者何哉?盖具物之情,而肆之于心故也,非区区字句之激射也。”归有光史记总评云:“太史公但至热闹处,就露出精神来了,如今人说平(评)话者然,一拍只管任意说去。”又云:“如说平话者,有兴头处,就歌唱起来。”又云“史记如水平平流去,忽遇石激起来。”二氏之所言,都可以证明史记写到得意处,感情即随之兴奋、喷溢,是以其文字亦精采焕发,不可迫视。
西洋某文艺批评家论文艺的永久性,引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ad)为例,也说史诗里某人的悲哀,某人的愤怒,某人的欣喜,某人的沮丧失望,虽历万古,仍可引起我们心弦的共鸣,这便是文学永久性的证据。
不过文化进步,人类思想,由单纯而复杂,由粗糙而细腻,由浮浅而深沉,感情的本质虽不变,程度上亦不免发生若干变化。笔者在另一篇文章里曾说:现代人的情感,有无穷无尽的“细致”(Delicate)和“敏感”(Sensibility),一个野蛮人和一个文明人,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人和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都市人,一个粗心浮气的男士和一个多情善感的小姐,情感都有很大的差别,你想描写时,若用同一手法去写,则决不能完成文学的任务。又说前人谓读李密《陈情表》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孝,读诸葛亮《出师表》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忠,读韩愈《祭十二郎文》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慈。但叫今日的我
去读这些文章感动有之,流涕则未必,何也?因我们表现情感的文章比前人已有进步,读了那些粗枝大叶的描写,已不能感动满足故也。
中国以前文人表现情感又有最大之病,即易流于程式主义。譬如喜则“大喜欲狂”,怒则“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哀则“哀哀欲绝”,“哀痛如丧考妣”,乐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这类套子,随处可见,好像旧剧的动作为根深蒂固的传统习惯及过于刻板的规律所拘,不敢有丝毫更动。无论抱残守缺者流,恭维旧剧艺术如何如何超卓,笔者则认为旧剧的这种可厌的程式主义若不打破,它是难免于遭受淘汰之命运的。
我们现在写文章,在情感的表现上,应该采取心理小说家的技巧,写得愈曲折,愈细微,愈足餍足现代读者的心理。但连篇累牍的心理描写,易于使人厌倦,所以西洋心理小说过去虽风行一时,已为现代文坛所摒弃了。听说旧式说书的人,写小姐下绣楼,自楼门口第一级跨下,到得双足踏上平地那一段过程,可以接连讲上半个月,笔者自愧阅历不广,没有听过说书,不知那些说书先生是怎样讲法,竟能将半分钟的过程,拖延到这么长久?叫我去听,或要患上神经衰弱症呢。我想这种讲法,究竟无聊,其弊更胜于现代的心理小说。
一方面避免旧时代的程式主义,一方面酌取现代心理小说的写法,而避免其几长繁琐,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表现感情的手段。
情感深厚的文学,其足以鼓舞人心有如音乐。据说古代希腊某次与敌人交战,屡战屡北,求救于某邻国,盟国仅遣一老而且废的音乐师来,希腊人大为失望。但当临阵之际,那个音乐师,举起金铙,吹出一种发扬蹈厉的前进曲,希军闻之,热血沸腾,拼命前冲,卒将敌人打败。法兰西大革命时将皇帝和皇后都送上了断头台,激怒英奥诸国,组织联军,要声讨法人大逆不道之罪,法人虽奋起抵抗,众寡不敌,情势危殆。有一青年军官,编了几支军歌,激励士气,居然在马赛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几支曲子遂定名为马赛曲,后来又被采为法国国歌,歌唱至今。音乐如此,文学又何独不然?具有深厚热烈情感的作品,不但能感动读者,鼓舞读者,进而尚能引导读者,随意指挥读者,好像神话里吹笛的魔术家,能够教全城小孩,应和着他笛声的节拍,在大街上狂舞,终则跟随着他迤逶出城,纷纷投入“死谷”,义无返顾。不过具有这么伟大神通的文学,世间究不多见,我所举的,也不过“充类至尽”的例子罢了。
要想你作品里的情感能感染别人,必须十分真实,十分挚恳,十分热情,这就是你要读者哭,你必先自己哭,你要读者笑,你必先自己笑。曹雪芹的《红楼梦》何以能使千万读者为书中男女主角,唏嘘感喟,不能自已,这就作家在开端时四句自白诗的力量。那诗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法国福楼拜,费无穷心血,写他的《鲍梵丽夫人》,写到夫人服毒自杀时,他自己突觉口中有毒药之味,几于中毒,这都是情感到白热化时影响生理的现象,试想文章写到这步田地,还能不感人吗?
第四条件是创造完美的人格:
我说这话知道有人要冷笑了,你究竟是在上修身课?还是在讲文学写作的方法?你提出这样迂阔的问题究竟是为什么?不知真正伟大的文学,除了忠实地反映人生之外,还须含蕴崇高的理想,超卓的见解,纯正的主义,才可以纠正人类生活,指导世界思潮,创造新的社会和明日的黄金世界。完美的人格是伟大文学的根本,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我国人说“言为心声”,西洋学者则说“作品即人”,作家人格若不完美,则其人必龌龊卑琐,自私自利,写出的文章纵极其美丽,究竟没有灵魂,不能感动读者,且引读者反感。作家人格若有相当的完美,则其人必光明磊落,有正义感,有真理爱,写出来的文章,虽技巧稍欠熟练,字里行间,自喷溢着一种充沛的生命力。若他的文章手段高强,则他便成为时代的信号和灯塔,他将跻身于伟大作家之列。人格与作品关系其密切重要如此。
但是,我们处身目前这个时代,谈文学与人格有两层绝大的障碍。其一,是五四以来文以载道观念之破坏。西洋有“艺术为人生之目标”及“艺术为艺术之目标”两派说法,我国旧时论文学也有“载道”、“缘情”两种主张。载道之说起于宋之周敦颐(见《通书》),后儒论文学殆无不赞成其说。虽然中国儒家之所谓道,只是周公孔子一家之道,不过实际上还是指整个的人生。换言之,就是做文章必对于人生有益,否则宁可不为。这里可以顾炎武的话作为代表。顾氏曰:“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日知录》)。至于缘情则始见于陆机《文赋》,所谓“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这与魏文帝典论“词赋欲其丽,”是相同的。梁元帝《金楼子&;;#8226;立言》篇:“至于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简文帝训其子当阳王大心至谓: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必须谨严,文章不妨放荡。这都主张文学与道德毫无关系,而以歌咏情感,描写自然为主,而其外表,则必华丽。是合于所谓美文标准者。与西洋艺术为艺术的宗旨不合而合。
五四运动以解放礼教的桎梏,发展个性的自由,为文学之唯一鹄的,见旧式载道之论,认为那正是妨碍个性自由的东西,非打倒不可,这个观念流传至今,一直支配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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