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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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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一代明主,壮心未酬,奄弃天下,世之大哀。罪臣司马光哀荒摧绝,有话谁诉?有心谁鉴?无地自处啊”他的哀悼之语未尽,便昏厥在皇帝赵顼的祭案前。
六监、九寺在场的官员们,蓦地得知这位布衣老人原是司马光,都瞠目结舌。
范祖禹和司马康跪倒在司马光的身边,向着皇帝赵顼的灵柩叩头致哀,泪水流出。
司马光吊丧完毕,走出景灵东宫,都亭驿街口黎庶热烈欢呼的情景仍使他心悸不安,本想立即返回洛阳,避免在京都再惹是非,但身体确已不支,范祖禹和司马康坚持歇息一夜,以免途中病体出险,他点头答应了。他们三人在一家食馆草草就餐之后,便向界月院街深巷一座名叫“春官居”的驿馆走去。
“春官居”驿馆,是礼部为接待京外五品以上官员进京奏事、领旨而开设的,平时也接纳富商大贾。“春官居”门高墙厚,院深屋多,树木葱茏,环境幽雅,且有皇城司禁卒门前守护,比市面酒楼安全宁静。这座宫办驿馆,表面虽森然庄穆,但门墙之内,却与市面酒楼无异,既蓄有官妓数十,又设有赌场数处,且因所住京外官吏多为公款挥霍,极奢极乐之状,高出市面酒楼多倍,只是高墙之外人们鲜知而已。现时处在国丧期间,管弦歌舞、豪赌豪博是不敢搞了,但呷妓醉酒照样进行,而且成了官员们排解郁闷的主要方式,官妓们的忙碌和劳累更甚于往日。
司马光一行三人走进“春官居”驿馆,出面迎接的是身着官服的司宾吏郑磊。郑磊时年三十岁,汴京人,属礼部官员,专管“春官居”事务,为人巧于交际,善于言词,熟悉势利官场情状。他既不认识司马光,更不认识范祖禹和司马康,但神情极为热情,接待司马光三人于厅堂,一边吩咐“挡头”设坐奉茶,一边吩咐“仆役”为客人的马匹喂水添料。寒暄中郑磊笑脸盈盈地询问范祖禹:
“大人来自何处?”
“洛阳。”
“大人名讳?”
范祖禹害怕为司马光招惹麻烦,便以司马光自嘲诗中“近日蒙呼作隐人”一句中的三字作答:
“作隐人。”
司宾吏郑磊不作思索,提笔以“洛阳卓仁人”作记挂牌,引司马光三人出厅堂,往南一拐,至绿树翠竹丛中的一座玲珑楼阁前。此楼阁二层建筑,十分精巧,红砖绿瓦,雕梁画栋,地铺绿毯,窗垂竹帘。更为妙者,一座亭台飞出,直伸竹林,青藤缠绕,红花点缀。三个艳丽的女子出现于亭台,嫣然一笑,返身入内,随着一串笑声,出门迎接。郑磊夸耀地说:
“这座楼阁名曰‘翠月楼’。月出东山,月光透过碧树翠竹筛落亭台而成碧翠之色,清凉带香,其妙无比。此楼阁五年前建成,左相王珪大人曾于此盘桓三月,题此‘翠月楼’三字而依依离去。七天前,原尚书左丞蒲宗孟大人从毫州进京吊丧致哀,亦居此楼三日,赞不绝口,前天才怏怏离去。”
司马光停步于台阶之下不敢走了,仰望着青藤红花的亭台,双眉紧锁,郑磊见司马光忧愁之状,以为因其举止不便而发愁,便吩咐门前敛衽恭迎的年轻女子说:
“快扶老大人登楼入室。”
三个艳丽的女子急忙走到司马光的身边,却被司马光伸手挡住:
“请问司宾吏大人,住此一夜,需要银两多少?”
郑磊笑着回答:
“房金是便宜的,每张床位白银二十两,此楼三位大人独居,总价是白银一百两。另外,姑娘们的陪侍费用,就看大人出手的多少了。”
司马光脸色发白,苦笑着说:
“司宾吏大人,这一次你怕是看走眼了,我这副老骨头,也不值一百两白银啊。”
郑磊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
范祖禹急忙插话:
“司宾吏大人,实在对不起,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京,行色匆匆,没有带那么多的银两。况且,我家老人”
郑磊瞥了一眼司马光温怒肃穆的面孔,觉得一股凛然的冷气逼人,急忙又变过了神色笑着说:
“好,好,老年人吗,一辈子俭朴惯了,舍不得花钱,和我爷爷一样,一个小钱能拨出一把汗来,这也是好习惯、高品德,实堪敬仰!这样吧,现时天色已抹黑,老人家的腿一瘸一拐的走路不便,就是能拐到别的驿馆,也不一定有一两银子住一宿的房间,况且你们还有三匹坐骑,就是朱雀门外小巷里那些杂乱的马车店,也得要你们三人三马二十两银子。看着老人家节俭的样子,我今晚发善心了。喏,你们看,那墙脚下有三间平房,东头那一间是马厩,你们的三匹坐骑就挂在那里,中间的屋里和西头的屋子里,有几张床铺,被褥都有,你们就挑着睡吧。明天走时,留下十两银子,如果连十两银子也没有,就扔下三个小钱走人,算我背时了!”说罢,轻蔑地一笑,转身走了。
三个艳丽的女子,立即闪身走入门内,“呼”地一声,关上了翠月楼的大门。
范祖禹和司马康品味着郑磊的奚落,胸中憋着一股火,等待着司马光做出去留的决定。司马光突然觉得周身无力,心里涌起一层说不清的苍凉和苦涩,真想找个地方躺一躺,仔细地梳理一下这一天来纷乱如麻的思绪,遂叹出声:
“我怕是真的老了,不识时务,不诸世情,赶不上趟了!走吧,到那平房里安歇吧。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是三个铜板的身价,不算耻辱啊。”
这两间平房其实也很干净,生活用物齐全,有桌椅,有茶壶瓷杯,有照亮的蜡烛,有洗漱的脸盆,门外还有一个盛水的大缸,每个屋里都有三张床铺,被褥齐全,就是脏一些。这里原是朝廷重臣忙里偷闲驱车来翠月楼押妓解闷、饮酒散心时马夫们临时歇脚等候之所,比街巷里的一般旅舍店铺舒服安静多了。司马光、范祖禹、司马康都是日夜奔波,疲劳至极的人,得此舒适伸腰展脚之地,已觉进入天堂,虽然心里仍憋着“嗟来”的闷气,但现实如此,只有忍着。为了避免马厩里臭气的侵袭,范祖禹和司马康请司马光居西头一室,侍司马光躺于床榻上,并为其捶背、舒臂、揉腿、搓脚。活其经络,消解疲劳。司马光闭目歇息之后,他俩悄悄离开,回到中间的屋里,纳头和衣而卧,不大一会儿,就发出鼾声。
司马光却久久没有入睡,几十年来养成的一种“有疑即思”的习惯,使他头脑里的思维更为活跃。他挺身坐起,移被作倚,闭着眼睛,梳理着今日京都所见的一切:天汉桥上的人群,都亭驿街口的喧闹,景灵东宫的乐班、佛僧、六监九寺的官员和这“春官居”的司宾吏、挡头、仆役、少女,剖析着头脑里闪现的、模糊不清的感念和所得:
“十五年不进京都了,景物今非,人事今非,连百官黎庶的音容笑貌也不似昨日了。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大江大河原是奔腾向东的,这是天造的永恒,可奔腾激流中不是也出现了九曲徘徊和湖泊的水流倒转吗?意料不及的景物今非,使自己感到陌生和迷惘。岁月更迭的人事今非,使自己感到疑惑和孤独,就连置身于都亭驿街口热烈欢呼的人群中,自己也感到似一片枯黄飘零的落叶,不知将归何处!唉,凄凉的怀古,悲哀的恋旧,浸泡着自己一颗苍老的心灵。当年圣上壮心绘制的中兴蓝图,纵然是飘缈的,可那云空中展现的五彩斑斓,把希望洒下凡尘,激荡着天下黎庶的心,总比眼前这人心失落的渺茫绝望高尚壮丽吧?当年王安石急行躁进的轰隆马蹄车轮声,纵然是刺目惊心的,可那震动大地、勃发的生机,总比眼前这私欲纵横的营营苟苟光明磊落吧?当年苏子瞻喋喋不休的牢骚,纵然是讨人厌恶的,可那振聋发聩的叫喊,使人清心明目,魂魄震荡,总比眼前这万马齐哈的浑浑噩噩有益于世吧?理想原是有几分缥缈着的,可失落了理想,人们不就成了行尸走肉吗?京都的一切似乎都败落了,只有无权无势的黎庶,仍抱着生活的向往,保持着一颗真诚不变的心,一召唤着他们心中的未来。可未来的情况又将如何?谁说得清楚啊”
突然,屋外几下“嘭嘭”的敲门声打断了司马光对迷惘未来的思索。他睁开眼睛,倾耳听辨,是敲范祖禹和儿子司马康居室的门,接着呼唤询问声传来:
“司马公休,屋里住着司马公休吗?”
回答这声询问的,仍是起伏舒坦的鼾声。接着又是“嘭嘭”的敲门声。
司马光也许出于诧异,便下床趿鞋摸到桌边,点燃了蜡烛。烛窗招来了客人的敲门询问:
“请问,屋里有司马公休吗?”
“先生何人?”
“郑州邢恕。”
邢恕这个名字,在司马光的记忆里似有印象,但其貌其状已记不清了,他拉开了房门。
邢恕举步入内,一时惶恐:站在面前的,不是司马康,而是司马光啊!这个老头子一生为人严谨心细,稍有不慎,就会失着遭斥的。他灵机一转,旋即深深一揖,纳头跪拜:
“晚生邢恕,拜见司马大先生,恭候大先生安好!”
司马光打量着伏地跪拜的客人,突然想起此人不就是熙宁初年谩骂“新法”,大闹东府政事堂的那个程颢的门生吗?感情陡地亲切。他急忙扶起客人:
“先生莫非是程颢伯淳公门下的邢郎和叔!”
“谢大先生还记得晚生。敢问大先生,晚生恩师伯淳先生近日可好?”
“伯淳大安,清逸之风如故,体健之状有加,仍是言不虚发,发必中的。”
“大先生称赞晚生恩师,晚生也觉心底生暖。夜风颇凉,请大先生坐榻赐教。”说着乖觉地搀扶司马光坐在床上,移被作倚,取毯护膝,执礼甚恭,并挪椅于床前,居下侍奉,借话恩师程颢的往事趣闻,密切与司马光的感情,讨个近乎。
邢恕的深夜跟踪来访,是受右相蔡确指使的。皇帝赵顼驾崩的第三天(三月七日),太皇太后为避免朝廷纷争的爆发,为消除左相王珪与右相蔡确、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张璪的冲突激化,便诏令王珪为山陵使,专治皇帝赵顼的丧葬事宜,把中枢大权交给了蔡确,以便借蔡确而控制章惇和张璪。此时的蔡确实际上已成为朝廷代理宰相,大权在握。
代理宰相蔡确,自有一副曲折心肠。今日午后司马光出现于京都,在黎庶人群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这种“震动”继续在京都蔓延着,蔡确立即预感到一种严重威胁的逼近。表面上,他镇定自若,以对待文彦博、席汝言、孙固、韩维等致仕遭贬老臣的冷漠对待司马光的出现,但在内心里,却急剧地筹划着对付司马光的办法。他知道神宗皇帝赵顼在世时,就有起用司马光的打算,他知道太皇太后对司马光有着特殊的信任,他更知道司马光贬居洛阳十五年间慎独自处,洁身自律,矢志精诚在人臣中赢得的威望和一部巨著《资治通鉴》在朝野赢得的信誉,已使司马光处于人望的顶峰。如果说今后年幼皇帝需要一个顾命大臣,必此人了,此人若出现于朝廷,现时朝廷的一切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他也看得清楚,司马光也有着天公难助的劣势:一个两次中风、右肢偏瘫的六十七岁老人,终归是风烛残年、来日苦短,即使拚着老命逞强一搏,也不会躲过命运的“天数”,未来毕竟是不属于他的。但这“天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一年?两年?三年?谁能说得准?何况那些病殃殃带死不活的人,往往都是长寿者。真是人为怪物,参悟不透。他更看得清楚,司马光十五年来,积存在心中的委屈和愤怨,随时都可能爆发,人总是受感情支配的,这位固执的“陕西子”也有感情,如若真的为其未曾实践的抱负理想“拚着老命一搏”,必将使大地变色,江河倒流,像自己这样资望浅薄的人物,是不会保持现状的。司马光毕竟不是志大才疏的王珪啊!惶恐之无奈,蔡确把希望寄托在司马光病魔缠身、心力将竭的自察自省上:安安稳稳地度个晚年吧,何必再为已不属于自己”的事呕心沥血呢?蔡确是个聪明人,三十多年的官场生涯已教会他在复杂的纷争中变幻面孔,绝境觅生:如果不能阻止这位可怕的老人东山再起,那就结交这位已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为自己所用。人到晚年,大约都有一种不自察的毛病,耳根虽皮老起皱,却爱听深沉的吹捧和求教式的奉承。蔡确熟知官场上人际关系的奥秘,便利用司马光与程颢的友谊,把程颢的门生、司马康的朋友、有着曾强烈反对“变法”特殊经历的邢恕,派进了“春官居”,探知司马光现时的所思,并相机传送他友好的讯息。
邢恕以其特有的乖觉和机巧的辩才,在表达了对恩师程颢“一日门下,终生为父”的深厚感情后,便为司马光解愁消间地谈论起恩师程颢在教学中“执简忘路面碰壁”、“呻吟入理而流泪”、如醉如痴于“太极、无极、理、气、道、性、命、象、天、心、有、无”的学究趣闻,引得司马光欢笑而叹:
“果若伯淳,果若伯淳,邢郎知其师啊。”
邢恕见司马光已完全放松了对自己的戒备,便吹捧起来:
“现时京都学子,崇敬向往而热于议论者,唯当代两人。一为江宁荆公介甫,一为洛阳司马大先生。”
司马光神情专注了。
邢恕侃侃谈着:
“荆公介甫,以霹雳手段推行新法,威慑天下,名扬四海,轰轰然朝野惊服,遂成当代叱咤风云之人,然终是以力取信于人,力竭而民心尽失,伟业灰飞,凄凄然退隐于江宁半山园而无闻,善始而无善终,令京都学子扼腕吁叹。大先生欲以循序渐进之策兴邦,虽不见用,仍矢志不悔,贬居洛阳独乐园十五年,虽默而无语,然天下形势之进展,均应了大先生的预言,且埋头书案,耕耘播种,《资治通鉴》成而朝野仰止,以德取得民心。‘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故有今日京都黎庶拥马狂呼之状,‘司马相公留居京都’乃朝廷百官、京都黎庶仰大先生之德而祈求大先生扶危救世之心声啊。”
司马光似已察觉邢恕在贬介甫而褒己,神情不安,厉声打断了邢恕的奉承:
“和叔言之谬矣!介甫‘变法’,急行躁进,举止过激,欲速不达而致祸民,遂导致民心丧失,然心底纯正,志在兴邦,决非以力威慑人心,断不可因‘变法’衰落而污其介甫人格。光谨小慎微,目光常视脚下实地,有弥补屋漏瓦落之心,无介甫改弦更张之志,或许可免小过小失,断不会有介甫惊天动地之作为。光年已黄昏,齿发愈衰,赢老抱疾,此刻的心境是:治心以正,保身以静,进退有义,得失有命,守道在己,成功在天,夫复何为,莫非自然。”
司马光此刻所流露的心志颓丧,恰恰符合了邢恕心中之所企,他佯作惊讶,慌张站起,深深一揖:
“大先生著如此心寡欲清以待世,不仅晚生惶恐无依,京都黎庶将失望困绝矣!现大行皇帝弃世,幼主新立,国策未定,‘变法’遗害仍苦天下,左相王珪已任山陵使,右相蔡确已总领中枢,朝廷弊端积重难返,蔡确已有捉襟见肘之窘,困境思援,极寄希望于大先生,近已奏知太皇太后,急召大先生入朝主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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