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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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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谣言终于渗入了“独乐园”的柴门和篱笆。
  四月二十日午前,司马光的老仆吕直挑着担子去杂买务购买粮米,适逢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正在杂买务哗中取宠地高声散布这些谣言。冯安年约三十,作派轻浮,口齿伶俐,是个很会耍嘴皮子的人,任何事无论真假,只要从他的口里说出,就变得有板有眼,因而此时吸引了许多听客。忠诚于司马光的老仆吕直,当下气噎心胸,愤懑难忍,便挺身而出,以木讷之口为其主人辩解,遂与冯安争吵起来,引得众人围观,杂买务大乱。木讷之口终究难胜“如簧之舌”,吕直便动起“粗”来,抡起扁担向冯安打去。冯安屁股着打,仓皇逃跑。吕直气犹未消,挑着空担而归,闯进读书堂,把“谣言啄伤”之事,如实地告知了正在埋头书案的范祖禹和司马康。
  范祖禹现时已是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的唯一助手,他闻讯惊骇,脸色变得惨白。长期的治史生涯,使他养成了“月晕而风”的敏感和“水银泻地”的思维:此等谣言卑劣而轻屑,原是不足畏的,但谣言引起的人心猜疑,却足以毁掉司马实君的清白。纷乱时日帝王的心总是脆弱多疑的,任何一种捕风捉影的错觉,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而邵雍、范镇等人身k都带有“反对变法”的印记,他们与司马君实的友谊交往若被皇上视为结党为患,则灾祸更不可测了。再说,刘恕道原近日将由江西高安来到洛阳,欲以数月时间与司马君实共商史料中纷错难治之疑,刘恕道原也是因“反对变法”而遭贬的,若因谣言而枝生节外,或因谣言而干扰学业商讨,不仅是司马君实的不幸,也是《资治通鉴》的不幸了。唉,司马君实五年来一直是“喑哑”度日,还是没有躲过某些人的追杀啊!
  司马康现为书局“检阅文字”,专司资料校对之事。他心头首先惊起的忧虑是怕身体日益虚弱的父亲经受不起这碎然的打击,是怕整日操劳的母亲经不起这样的惊吓,是怕年已七十的伯父司马旦猝出意外。他一把拉着老仆吕直的双手,急切请求:
  “吕伯,此事万勿为我父所知,万勿为我母所知,万勿为我年老的伯父所知啊”
  吕直这才意识到这事比自己所想的更为可怕。他望着沉思的范祖禹和含泪请求的司马康呆住了。
  此刻的司马光,正在读书堂北面竹梢蔓草结建的钓鱼庵里,埋头书案,聚精凝神、一字不苟地删定着《隋纪》的最后一卷。他要用定稿的《晋纪》、《宋纪》、《齐纪》、《梁纪》、《陈纪》、《隋纪》迎接密友刘恕道原的到来,用书卷的笔墨芬芳为千里而来的朋友接风洗尘。
  他是半个月前接到刘恕从江西高安老家托人捎来的回信的。道原重情重义,应诺立即起程来洛阳,共商“五代”这段历史中一些纷错难治的疑案,真是义薄云天啊!道原有通史之才,而且见识卓颖,有道原相助,司马光觉得心里有底了。半个月来,他清晨寅时走进“钓鱼庵”,深夜已时离去,一日三餐都是妻子张氏送上书案。他盼刘恕道原之早到,又怕《隋纪》未定而刘恕道原之匆至。
  钓鱼庵,湖中之岛,茅草之屋,宽敞而清静。为了书稿的安全,不生火,不冒烟,真是隔绝“烟火”的仙境。每当司马光披着黎明前的春露夏雾,踏着忽悠悠的板木便桥走上岛岸,走进茅屋时,便似乎进入了一座华美圣洁的殿堂。
  屋宇内的四周,摆放着范祖禹完成的唐代“长编”六百卷,刘攽贡父从泰州寄来的后汉“长编”三百卷,刘恕道原从高安老家送来的魏晋南北朝“长编”五百卷。司马光每当站在这些书稿面前,心里热浪滚滚,双眼泪花濛濛:刘攽贡父五年前贬知泰州,已不是书局的人了,仍操劳于汉史的蒐集、分析、考证、注疏,若非心怀日月,肩担史义,谁能如此?刘恕道原五年前已贬为南康军酒监,归居老家高安,虽“遥隶书局”,在职责上毕竟不再专职修书,仍以通史之才、博览之智,正褒贬、辨邪正、笃名教、厉风节、贱功名、尊王道,梳理纷错难治之业,若非相知以心,矢志于史,谁能如此?钓鱼庵,知识的宝库,友谊的见证,司马光黄面霜鬃、年衰愚鲁之人,若不遇贡父、道原、淳甫,岂能完成两朝圣上之托啊!
  钓鱼庵,寂寞冷清的晨风夜露,耗损着一个老者日益衰弱的躯体,孕育着一部宏篇巨著的诞生。“简犊盈积,浩如烟海,其间抵牾”的史料,已累得司马光“骸骨癯瘁,目视近昏”,但著书的兴味和《晋纪》四十卷、《宋纪》十六卷、《齐纪》十卷、《梁纪》二十二卷、《陈纪》十卷、《隋纪》八卷,共一百零六卷的完成,似乎弥补了他躯体上的血肉损失。
  今日午时正点,妻子张氏又送饭于钓鱼庵书案,看着丈夫消瘦的面颊怆然伤神。司马光拍打着刚刚定稿的《隋纪》八卷,笑语作戏:
  “有失有得,理合天造。”
  妻子张氏哭笑不得。
  为了庆贺《晋纪》和《南朝纪》的定稿,消解司马光半个月来日夜不息的操劳,活跃“独乐园”肃穆沉闷的气氛,张氏特意做了几样拿手菜肴,捧来自酿的米酒,摘来园圃中半熟的青杏、沙果,把当日的晚餐搬进了读书堂南面流水潺潺的“弄水轩”。司马光抛开书稿中那些古圣先贤、英主明君、侠士烈女、佞臣大盗,欢愉地为哥哥司马旦敬酒挟菜,与范祖禹碰杯畅饮。范祖禹、司马康会心地隐藏着“独乐园”外谣言啄伤的忧虑,装出极高的兴致。可吕直却对午前杂买务那场争吵殴斗转不过弯来,他愁眉苦脸,低头不语。司马康见状急忙举杯相邀,并以目光示意。吕直似乎记起了司马康在读书堂的急切请求,强作笑容,猛地举起酒杯喝了起来,借以压住憋在胸口的怒火。吕直向司马旦、司马光分别敬酒之后,便借故与司马康离开了。
  文人相聚,总是以朋友间交谊的趣事为乐道的话题。在范祖禹向司马旦敬酒时,这位七十岁的老人欣喜而饮,亲切询问范祖禹:
  “景仁公近年身体如何?”
  景仁,是范镇的字,范镇与司马兄弟交谊至深,遭贬致仕后卜居许昌。范祖禹急忙恭敬回答:
  “祖公近年来身体尚好,去年还和老师(司马光)爬过一趟嵩山呢!”
  司马旦点头称赞:
  “好,好!景仁小我两岁,长君实十一岁,算来已是六十八岁的人了。六十八岁而登游嵩山,令人羡慕啊!”
  司马光亦颇为得意,遂口吟出他上个月寄给范镇的两首诗来:
  辛夷花烂开,
  故人殊未来。
  愁看柳渐绿,
  忍更折残梅。
  叠石溪上春,
  茅茨卜(筑木)新。
  前言如不践,
  山蝉又笑人。
  司马旦笑问弟弟:
  “‘前言’为何?何‘不践’耶?”
  司马光笑而回答:
  “景仁举止言行,弟敬仰至深,虽几十年来对古之‘礼’、‘乐’争辩不休,势难调和,但相处知心,争亦坦然,辩亦坦然,数月不见,颇焦心神。去年春时,弟与景仁登游嵩山,拨散荆棘,攀越岩峰,倘祥于山水草木之间,沐浴于云雾仙界之中。景仁虽年近七十,策杖而行,举步有法,措足有则,弟扶臂牵衣,窥视良久,忽从其举止之间,悟其行路之道,遂题于嵩山寺院以记:‘登山有道,徐步则不困,措足于平稳之地则不跌,慎之哉,其旨远矣!’”
  司马旦拊掌赞叹:
  “‘慎之哉,其旨远矣!’此岂登山之道,亦行世之道也。”
  司马光拱手告知:
  “去年此时,兄居涑水老家,弟不及请知,即邀景仁移居洛阳为邻,以便就近求教,景仁欣然允诺,并答应在辛夷花开放时节即卜居洛阳,谁知”
  司马旦大笑:
  “好,好!若景仁居此,我亦可相儒以欢了。‘前言如不践,山蝉又笑人。’山蝉笑者,只怕是君实盛情之不足啊!何不再致诗促景仁早日成行。”
  司马光笑而拱手:
  “恭请兄长联句成诗,共邀景仁居此。”
  “脑力不济,勉力为之。”司马旦点头,笑谓范祖禹:
  “淳甫,请你接纳转达司马兄弟对你祖公的再次邀请。”
  范祖禹拱手作谢,急忙提笔作录。
  司马光吟出:
  壮齿相知约岁寒,
  索居今日鬓俱斑。
  司马旦接吟:
  拂衣已解虞卿印,
  筑室何须谢傅山?
  司马光接吟:
  许下田园虽有素,
  洛中花卉足供闲。
  司马旦接吟:
  它年决意归何处?
  便见交情薄厚间。
  司马光纵声大笑:
  “结尾妙绝!‘它年决意归何处?便见交情薄厚间。’情感急切,形同激将,景仁除卜居洛阳,无路可走了!”
  司马旦也笑:
  “倚者卖者,诗不成诗,倒有几分霸道了。”
  范祖禹也憋不住笑出声来:
  “长辈相知相谊,古今罕见,祖公读得此诗,当翘首洛阳,饱饮而醉。”
  在这醉心的笑声中,司马康带着一个年轻干练的官吏走进弄水轩。司马光远远看见,高声招手而迎:
  “刘郎至矣,当先饮三杯!”
  司马光招呼的这个刘郎,名叫刘安世,字器之,河北大名府人,时年二十八岁,熙宁二年进士,时任洛阳御史留守台司理院文书。司马光遭贬至洛阳修书,刘安世不避世俗轻薄,常入“独乐园”问讯求教,并以微薄之力,解司马光生活上之所急,与“独乐园”里的人都很熟悉。
  刘安世走进弄水轩,向司马旦、司马光、范祖禹拱手为礼,并致问候,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恭呈于司马光。
  司马光打开文书一看,《状告恶奴行凶案》几个大字展现在眼前,他大惊失色:
  状告恶奴行凶情由。是日辰时三刻,有“独乐园”恶奴名吕直者,倚仗判西京御史台、提举宫观使司马光之势,逞威杂买务,霸买欺市,以扁担为凶器,追殴朝廷命宫,气焰凶炽,无人敢阻,黎庶呐呐,无人敢言。致使被害负伤逃逸,卧床成残。此等藐视法度,大胆欺天之恶行,状呈司理院秉公勘治
  司马光看完《状告》,面色苍白,双手颤抖,连声音也变得惊诧惶恐了:
  “不,不,断不会有这样的事”
  司马旦的神情也变得阴沉起来,无言地望着神情失控的弟弟。
  司马光急语:
  “断不会有这样的事!这样的恶行断不会出自‘独乐园’的。器之,这份状告必定是告错了”
  刘安世神情亦为之怆然:
  “晚生也曾作如是想,但状告上写得清楚:‘行凶’者是吕直,‘所仗之势’指的是先生,‘凶器’是一条扁担,‘行凶地点’在杂买务。晚生身在司理院,职在审理民讼,已察看过状告者冯安的伤痕,屁股上确有一道青紫伤迹”
  司马光频频摇头:
  “不,不,吕直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康儿,快找吕直来!”
  司马康“扑通”一声跪倒在司马光的面前:
  “父亲,不用找吕伯了”
  司马光一下子全然傻了,他如遭雷击,僵住了口舌目光。
  司马旦长叹一声:
  “家风丧尽啊!司马家累世恭谦仁爱,饮誉邻里,不意今日竟出了此等愧对祖先之事。君实,你就是这样地治家吗?”
  刘安世已经查清,这桩案件是因谣言啄伤司马光而引起的,“义仆护主”本可视为正义之举,但自己是执法者,不能启示被告反诉于公堂。他已经看出,司马康可能是知情的,但这位一向埋头书案、不谙讼诉的善良公子,却在痛苦之中忘记了这关键的一环。
  范祖禹心里明白,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的“状告”,是进一步对司马君实的中伤,并企图通过“讼诉”,在洛阳城掀起轩然大波。现时再向司马君实隐瞒“谣言啄伤”之事已无必要,只有挑明谣曰肆虐之状才能解除司马兄弟的误会。他开口询问刘安世:
  “请问刘大人,这桩杂买务厮斗案件发生的原委是否已经查清?”
  刘安世望着范祖禹,眼睛亮了:
  “冯安状告上写得清楚:因霸买欺市而起。”
  范祖禹断然否定:
  “否!我听吕直诉说,杂买务争执厮斗一事,乃因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无端散布谣言,啄伤司马先生,而且用心阴险,语言恶毒”
  司马旦、司马光面面相觑。司马康则突然醒悟了。
  刘安世喜形于色,大声催促:
  “冯安谣啄司马先生何事?请详加说明!”
  范祖禹愤愤叙述:
  “冯安谣言啄伤之一:《资治通鉴》之所以久不成,缘书局之人利尚方笔墨绢帛及御府果饵金钱之赐;冯安谣言啄伤之二:司马先生与邵雍、范镇等人的友谊交往形迹可疑;冯安谣言啄伤之三:司马先生表面喑哑于‘独乐园’,实与京都纷争暗中关联
  司马旦、司马光惊呆了。
  司马康急忙插话:
  “今日午时;老仆吕直闯入‘读书堂’,诉说御史留守台官吏冯安谣言啄伤家父之词,我也在场,只是伯伯父、父亲、母亲受不了这迫害之苦,才匿而未报。”
  范祖禹立即对“状告者冯安”进行反诉:
  “刘大人执法明察。这谣啄毒词之一,是诬司马先生为‘不忠之臣’;这谣啄毒词之二,是诬司马先生在‘结党营私’;这谣啄毒词之三,是诬司马先生‘插手朝政’。言之不实,即为诬陷,诬陷者当罪。而且公开散布于杂务买,实为煽感动乱,煽惑动乱者当罚。老仆吕直,追随司马先生数十年之久,深知主人忠君忠国,廉洁爱民,公正无私,人格高尚,岂能容其小人奸人谣啄诬陷,遂挺身相争,维护公正,其功当赏”
  刘安世霍然站起:
  “请淳甫先生与公休世兄速将吕直供词上送司理院,晚生这就告辞了!”他走到司马光面前,取回《状告》,低声叮咛:
  “先生慎而处之,洛阳园林繁多,林中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吱吱’叫的,只是几只麻雀,浓荫之下,还藏有秃鹰啊”
  刘安世离开了,留给“弄水轩”的是沉寂、疑惑和恐惧。京都纷争的风暴闯入了“独乐园”,这里成了忧患充塞的场所。他们忧虑不解的是:这股风是从哪个穴洞吹来的呢?
  司马旦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移动脚步,喃喃作语地向弄水轩门口走着:
  “还是景仁想得周到,来洛阳干什么?还是住在许昌好,还是住在许昌好啊”
  司马康急忙上前搀扶,被司马旦一手推开了。
  司马光突然间也显得精神萎靡,脸显得更瘦更长了。在闭目长思之后,他开口道:
  “康儿,叫吕直到这里来。”
  司马康应诺离去。
  范祖禹轻声宽慰司马光:
  “老师不必甚虑,器之正直而机敏,会妥帖处置这件事的。谣言腿短,不会长久”
  司马光吁叹一声:
  “淳甫,这突来的飞祸,真是辞不及防,只怕我确是衰老昏庸了。谣言可畏,畏在自身的不省不聪。几年来,我蛰居‘独乐园’,专意修书,对京都的一切,不问不闻,与朝廷重臣,都断绝了交往,天日昭昭,诬我与京都纷争‘暗中关联’,我不畏惧。我与尧夫(邵雍);景仁等相聚相游,纯属友谊之交,既不议新法,也不谈朝政,心怀坦然,诬我在‘结党营私’,我也不畏惧。唯作《资治通鉴》一事,心存愧疚啊!自熙宁四年至今,已近五个年头,仍未全其功”
  司马光话语未了,老仆吕直闯进弄水轩,跪倒在司马光面前,伏地痛哭:
  “秀才,我闯下大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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