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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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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妈笑逐颜开,忙说:
“谢驸马、公主高息相助,苏府感激不尽”
苏轼截住任妈的话,摇头而道:
“不!感谢晋卿与贤惠公主雅意,我将自呈笺表,请求外任。”
王诜惊异。
任妈茫然。
此时,文同深深一揖,讷讷而言:
“我向你们告别了,明天就要去湖州。”
王诜不解:
“这?”
文同苦苦一笑:
“前些天接到审官院下达的诏令,我已徙居湖州了。”
苏轼凄然,望着文同喟然叹息:
“又是苏轼之罪!我真无话可说!”
文同望望苏轼,对着任妈说:
“任妈,你家大郎才高命苦,不会处世,更要你老人家操心了。”说完,“嗯嗯”两声,转身离去。
望着文同的背影,苏轼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妈喃喃说道:
“这样一个只会画画的闷葫芦,也要遭贬啊”
王诜神情凄然。
庭院里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脚印,但很快便被纷扬的大雪掩没了。
雪啊,你何时才停!
篇二十二
甫御苑·庆寿官
“御苑射弓”,轰轰烈烈的“盛世之举”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叹息着·司马光与苏轼的命运被作了新的安排·
司马光在“朝辞进对”的第二天清晨,就冒着纷扬的大雪离开了京都,踏上了通向陕西京兆府的路程。可他在“朝辞进对”中上呈的《强兵安民三策》,却猛烈地搅和着皇帝赵顼的心,时过十多天,仍然牵肠挂肚地使年轻的皇帝无法安宁。
腊月二十八日,快过年了。皇帝赵顼独自坐在福宁殿的御堂里,手捧着《强兵安民三策》发着愣,琢磨现时司马光也许已经抵达京兆府了。唉,永兴军路是战事频仍的特殊地区,也许应当依司马光之所奏,实行一种不同于潼关以东地区的特殊政策,以适应军事的需要。“青苗法”、“募役法”也许应当免行。可自己一怒之下,赶走了司马光,不及从容计议,焦躁拒谏,塞言误事啊!
宦值轻步走进御堂,把一份奏折呈上案头,然后轻步离开。
赵顼顺手拿起奏折,打开一看,是苏轼上呈的。他苦笑了一下:这两个人哪,总像串通好了似的,犄角呼应,夹攻于朕。想着,打开奏折凝神阅览:
右臣苏荔准阖门告报:天威在颜,不违咫尺;父
命于子,惟所东西。伏念臣受性褊狷,才智短穷,恳
辞开封府推官之职,请求外任
简短的请求,“忠而无怨”,与司马光《强兵安民三策》的“忠而不苟”,壁映生辉,更为强烈的触动了皇帝赵顼的情感,歙然心绪沸动,开始怀疑这半年多来对这两个臣子的处置是否公正:
“朝臣典范”司马光在跌落外任的逆境中,仍然毫无悔改地坚持自己的政见,仍然请求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免行“青苗法”和“募役法”,真是“固执”得可怕啊!可这种“固执”真的错了吗?“乞请在永兴军驻地免除青苗、募役之苦”,以解军费之急,以安军民之心,不能说毫无道理;“乞请暂停陕西义勇戍边”,以加强习练,提高其征战之力,则是脚踏实地之想;“乞留诸州屯兵”,以保后方安定,更是为朕之安危着意。司马光,务实轻名之臣,你“固执”得使朕难决难断啊!
“当代奇才”苏轼呢?“往复贾贩”一案,分明是冤枉了他,因此案而停止其开封府推官之职,分明是过份了。可他这份寥寥数语的“请求外任”的奏表,分明是压抑着心底的委屈,心灰意冷地希冀避祸求安。朕遇百年人物而不能用,可叹可惜!苏轼啊,你的恃才傲物,也使朕难决难断啊!
他不愿把这种“难决难断”的心事告知王安石。王安石正在为“御苑射弓”忙碌着。再说,这“难决难断”的犹豫,是否会被看作是对“变法”的又一次动摇呢?
他不愿把这心事告诉皇后。贤淑的皇后从颖王府起,就为自己“难决难断”的禀性深忧,在这年节来临,“御苑射弓”的前夕,还忍心让皇后再为自己操心流泪吗?
他更不愿把这心事诉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登上皇位三年了,难道还要借助拐杖走路吗?再说,母亲和祖母一向偏爱司马光和苏轼。“偏爱”也是一种不公平啊!
年轻皇帝赵顼揣着这“难决难断”的沉沉心事,渡过了皇室团聚的除夕之夜,渡过了元旦大庆殿场面辉煌的君臣朝会,渡过了大年初二热闹的大相国寺的焚香祭天,迎来了大年初三这轰动京都的盛世壮举——“御苑射弓”。
南御苑,位于内城东南一隅,是一座大型皇家园林,红墙围绕,周长十二里,为仁宗赵帧即位初期所建。园内山峰峦岩。池沼岛屿,皆为人工堆造而成,布局精巧,别致奇特;林木竹藤,多系人工栽植,依势而就,尽其自然;楼台亭榭,点缀其间,各逞奇丽,巧夺天工。在峰峦池沼之间,有一片宽阔平地,长约五百丈,宽约三百丈,是园林中唯一不曾经受改造的天然所在。春来绿草成茵,彩蝶飞舞;冬至草枯若金,水禽栖聚。此处原为仁宗皇帝偶而游乐驰马之地,现时已修饰为“御苑射弓”的射弓场了。
一个多月来,千百名工匠的热汗心血和从国库里流出的黄金白银,变戏法儿似地创造出人间奇迹,使这片宁静的草地,一跃而成为园林中最为富丽堂皇的地方。
一座彩楼依池沼弯曲之势蜿蜒而起,长达一百七十步,高为三层,通体碧绿晶莹,造型从中央逐渐向两侧迭次滑行伸展,形成主次分明的外观;屋檐向上飞翻而出,琉璃闪光,明朗豁亮,展现一派放达不羁之势;画栋缀列,图案回异;门窗精美,雕花繁复;室内为驻骅歇息之所;长廊横波,宫灯密悬;茶几坐椅,依栏而置。
一座看台与彩楼相望而起,长约二百步,阶梯式随峰峦之势依坡而上,直与峦头峰顶相接,浑成一体,高为二十五层,可容五千人落坐。整个看台均为木质构建,涂以深绿,与峰峦松柏一色,虽无雕饰之物,亦显浑厚雄伟。
射弓场顶端,并排耸立十座一丈五尺高的箭靶,靶身涂绿,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画者似有惜虎之意,笔下虎目环睁,愤怒而视,张髭而啸,似有扑越厮斗之势。
射弓场起点,是峰峦的谷口,短松灌木,密密匝匝。谷内乃骑射者集结之处。
射弓场内的积雪,已被工役清除干净,泥泞已用黄沙覆掩,场面平整。白色起始线和箭靶前百步处的开射线显得格外耀眼。
熙宁四年(1071年)元月三日黎明寅时,王安石与“御苑射弓”总指挥吕惠卿带着东西两府的大臣进入南御苑。三千禁军也开进苑内警戒。车辚辚,马萧萧,拉开了“御苑射弓”的序幕。
吕惠卿的组织才能,确实是无与伦比的。为了演好这场二十年近于失传的“大戏”,他弄来了许多重要的角儿担任“伴射”:
大辽使馆、高丽使馆、回鹘使馆、于阗使馆、真(月葛)使馆、大理使馆、大食使馆、三佛齐使馆、交趾使馆都答应各派两名使节伴陪皇帝骑射以助兴。西夏使馆在半个月的犹豫之后,前天夜里也决定派出两名使节参加。
外藩各国使节终于全部出场伴射,足以显示大宋皇帝的德威和荣耀。
为了对付心怀叵测的西夏人,吕惠卿亲至禁军大营,精心选定十名弓马射手参赛,并以禁军中那位骑射教头为首。这些人都是骑射中的高手,技艺精湛,足以压倒西夏人可能出现的挑衅。
为了显示这次“射弓”的欢乐气氛,吕惠卿在文臣中也指定十人参加。这是一组不谙弓马的丑角,用以衬托皇帝骑射的高超。这些文人最好当场弄些令人捧腹的事来,以体现年节期间的喜兴。
为了确保这次“射弓”的安全,吕惠卿在弓箭上也作了规定:凡参加“伴射”者,一律使用弩弓、弩箭,以突出皇帝使用的大弓、长箭,以显示皇帝的神力、神采。
为了保持“射弓场”内的良好秩序,吕惠卿独具匠心地草创了“门贴”的办法。由礼部印制“门贴”为入场证,凡进入南御苑的观众,需持有“门贴”,方可放行。“门贴”定额原为五千张,由于发放中的人情交易,实数已逾万张。当然,能得、到“门贴”的,决非市井细民。
为了激励人们的习武精神,扩大这次“御苑射弓”的影响,并激发“伴射”者的兴致,这次“射弓”特设赏格三等;一等奖二名,赏银鞍马一匹;二等奖五名,赏金银器皿一套;三等奖十名,赏绸缎衣着一套。
当然,为了保证皇帝这次“演出”的成功,吕惠卿对各方人士,特别是“伴射”的禁军将校们都分别作了“特别”交待。事君无小事,任何细微的失误,都是会导致身败名裂的。
卯时的钟声敲响,从大内钟楼传向全城。这是南御苑向市民开放的讯号,也是“御苑射弓”即将开始的通告,京都各条街巷立即滚动起五光十色的人流。
大辽使馆的车辇、马队,奔驰在都亭驿大街上;
西夏使馆的车辇、马队,出现在都亭驿西门;
高丽使馆的车辇、马队,走出了安州巷同文馆;
回鹘、于阗使馆的车辇、马队,奔出了礼宾院;
真(月葛)、大理使馆的车辇、马队,拥挤在怀远驿门外;
大食、交趾、三佛齐使馆的车辇、马队,驰出了瞻云馆。
看热闹的市民,跟着诸国使馆的车辇、马队,助兴起哄。爱闹事的“厮波”、“闲汉”,在人流中狂叫乱喊。京瓦艺伎、食馆杂耍、小摊小贩,急于在御苑四周安营扎寨。远来的富商大贾、逸人雅士,搭伴携妓走出妓院、酒楼。满城人流,满城喧嚷,满城有目标的拥挤,一波推着一波,从四面八方向南御苑滚滚而来
辰时的钟声响了,回旋在沸腾不息的人流上空。接着,雄壮明亮的鼓声、号声铺天而来,声威赫赫,人流中的喧闹声在刹那间神奇地隐没了。这是皇帝銮驾移出大内的讯号。人流开始慌乱地向街道两侧躲闪。
四列并排的禁军扈卫铁骑奔驰而来,身着黄甲黄胄的年轻皇帝赵顼提缰策马出现在人群面前。万众跪伏,欢呼雷动。起伏不息的声浪,把这位“御苑射弓”的主角送进了南御苑大门。
此时的南御苑,已经按照吕惠卿的策划和安排,完成了各种行当的定位,组成了一幅色彩艳丽、气势磅礴的画图: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和宗室诸王及其家眷、宫女,高坐于三楼长廊。绫罗似霞,珠玉闪米;凭栏抚杯,茶酒芬芳;宫女婀娜,袖裙舒荡;欢声笑语,隐隐朗朗。为了观赏孙子、儿子、丈夫、兄弟、主子的跃马一射,都在运用各自的身份、权势和情感,装点着这罕见的排场。
二楼长廊里,端坐着宰执、百官、诸国使者和他们的家眷。大辽使者的紫袍金冠、西夏使者的排袍金蹀、高而使者的白衣白裤、于阗使者的花袍花帽、回鹘使者的长袍缠巾、三佛齐使者的黑袍乌毡、大理、大倭、真(月葛)、交趾使者的奇装异服,杂以大宋臣子的蟒袍玉带,衬着大辽使者似笑非笑的面孔、西夏使者无暗无阴的面孔、高丽使者和善亲切的面孔、回鹘使者嬉笑欢愉的面孔、于阗使者幽默亲昵的面孔、真(月葛)使者谦恭多礼的面孔、大理使者沉思善感的面孔、大食使者热情含笑的面孔、交趾使者桀傲自信的面孔,杂以大宋百官的各异神情。呈现出尽天下服式之异,聚天下七色之全,示天下百态之别的壮观。
一楼长廊是这场“御苑射弓”的中枢大营。王安石、吕惠卿、章惇居中指挥。长廊左右,是一百名随时听候调遣的禁军士卒,一律披甲挂胄,威武干练。长廊前是五十名号手,等距排列,一律着紧袖襟衣,戴尖顶高帽,手执长号,严阵以待,随时等候着吕惠卿一声令下,为登场的“射引者鸣号助威。
彩楼对面巍峨看台之上,已经是货真价实的认山”了。一万多持有“门贴”的观众,已布满了看台、山坡,连苍松、古柏的横枝上,也坐满了胆大的男女。大宋京都的繁华,浓缩在这里。富商大贾、逸人雅士在这难得一到的地方,额手称庆这难得一见的好戏。妇人们的绿裙红衫,编织了这“人山”上的七色花坪:她们头上的金钗玉簪,便是这坪上闪光的露珠;她们妩媚的笑脸。便是这坪上的花朵;她们身上的脂粉,便是这坪上的芳香。她们的笑声、逗趣声、打闹声摇曳着这“人山”成千上百个浮浪子弟的心旌。
在“射弓场”顶端,十张高耸的箭靶之间,十名身着排衣高帽、体壮嗓粗的招箭手,手执长竿,专司报靶。长竿顶端有一团红绒,用以指示中靶位置。箭靶一侧的奖台上,摆放着金银器皿和绸缎衣物,两匹银鞍马分系两侧,咚咚踏蹄,萧萧嘶鸣。
南御苑外,已成“人海”。街巷、环道、苑墙、屋顶,处处是人。为争夺一个行动方便的立足点,为抢占一个生意兴隆的地盘,为独霸一个看得真切的了望口,叫喊、争吵、对骂、飞脚挥拳
已时,钟声又响,庄严的时刻已然来临。“人山”、“人海”刹那间戛然又静。
身披红绸绶带的吕惠卿,在十名禁军士卒的伴随下走进“射弓场”,站立在“起始线”的一端。他看了看四周,心中感慨万千而来不及更多体会,用力挥动了一下手中的令旗。五十支长号仰天吹响,“呜呜”声惊天动地,“御苑射弓”开始了。
突然,一声尖厉的马啸从峰峦谷口传出,一道闪光随着疾骤蹄响跃出谷口,落在射弓场的起始线上。神骏嘶鸣,四蹄腾挪,金色的辔头、鞍鞯,随着雪白的躯体转动,在阳光下旋出一个金色光环。光环中闪现着一位年轻英俊的骑手。
骑手身着明黄色窄袖起肩紧身服,下着明黄色紧腰飞云裤,脚蹬明黄色高统软底靴,头戴明黄色双幞软顶帽;挎箭囊、执弯弓,英气勃勃,神情从容;随着坐骑的腾挪转动,迎着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他似乎在检阅这万头攒动的宏伟场面。
王安石望着出场亮相的皇帝赵顼,乍是兴奋叫绝,继而心神慌乱:“金玉其表”具矣,千万莫“败絮其内”啊!教场骑射决非坐殿论道,硬功夫决于顷刻之间,即或是弓马高手,也有失手的时候,何况这位主子,原是皇宫御室内养大的娇弱“秧子”啊!这头一炮能打得响吗?王安石的心一下子吊在半空当中。
吕惠卿望着皇帝赵顼,心里何尝安定,皇帝原本不喜弯弓射马,硬是被“变法”逼上了马背。在这一个月来的风雪习练中,据说很有长进,已具有“射虎中目”之技,谁知是真是假?但愿这传说的“长进”,可别是招箭手为取悦皇上在箭靶上作了手脚。今天来真的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得假了,如果一射脱靶落空,下边的“戏”可咋唱啊!
宰执、诸王、百官,心里都在打鼓。皇帝毕竟年轻气浮,急功近利又不知深浅,如若今天砸了祸,今后这皇帝可咋当啊?他们都咬紧牙关沉默着:祸从口出,此刻人多嘴杂,可别因“不幸而言中”招来不幸。
彩楼三层长廊上的皇后,早就认出了自家“官人”。她欣喜、骄傲、心潮翻涌。万众注目的皇上一定能“射虎中目”吗?她似乎一下子通悟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内涵,思索那箭离弦去的结果。是震人呢?还是现眼?“震人”当然好,震慑那些妄为的臣子,震慑那些桀傲的西夏人、大辽人,为大宋讨得几分威信。可“现眼”呢她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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