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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荷兰)-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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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穴正中并排放着三具棺木。狄公用灯笼照着,审看着棺木头上的描金文字。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边,点了点头,说道:“马荣,你拿住这灯笼!”马荣接过了灯笼,狄公迅速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凿子撬进棺盖的缝中,再用锹当作锤子狠命地锤了起来。棺盖轧轧响了几下,离开了棺材。
“你撬你那头!”狄公命道。
马荣将灯笼放在地上,将锹用力塞进棺盖下的缝隙撬了几下,果然撬了进去。再用一下大力,棺盖这一头也开了。马荣虽力大,究竟心虚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发现他与狄公两个在此偷偷发墓开棺,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启齿问狄公端底。
两人于是将薄薄的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狄公一面将手巾捂住嘴鼻,一面将灯笼高擎照着棺材上方。棺材里平躺着一具整齐的骨骸,骨骸之上这儿那儿还盖着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将灯笼交给马荣,嘱他高擎莫移动了,自己则俯下身子仔细抚摸起那颗骷髅。马荣见那骷髅的一对空空的眼窝正紧瞅着狄公。狄公稍一用力,骷髅“卡”的一声便与颈椎断裂了。狄公将骷髅捧出了棺材,只听得“当嘟”一声,一枚铁钉从骷髅里掉到了棺材里,正落在一根肋骨上。狄公忙将骷髅放回,拣起那枚铁钉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们回衙吧。”
马荣恍然有悟,他见狄公脸色苍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陆陈氏铁钉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层更深重的烦恼和隐痛。
他们爬出墓门时,天上正一轮明月飞光千里,明月照积雪,空明澄彻,一个坟场竟恍然同琼宫广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灯笼,两个又用力合了墓门,将墓碑立起在原处,收拾起锹、镐纳入马鞍袋,飞身上马,疾驰出了那荒凉的坟场。
马荣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是谁的坟墓?”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马荣不好再问。
狄公道:“马荣,你先行回衙,我还想乘此大好月色独个遛遛马。”
马荣答应,讪讪地按辔自回北门,狄公则加了一鞭放辔信马向东而去。
狄公策马到了药师山脚才停了下来,将坐骑系在一株老松树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来级,他猛然发现山道上有脚印,不由心中大疑。再俯首细看那脚印,不禁微微感到晕眩。
天师观前的悬崖石栏边娉娉袅袅站立着一个披猩红斗篷的女子。她正默默地瞻瞩着脚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听见沉重的马靴声,回首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狄老爷,我猜到你会上这里来的。”
狄公点点头,回头望了望悬崖边上那株展苞包盛开的红梅,不觉呆呆出神。
“狄老爷,你的皮袍上满是法尘土,靴子上溅着这许多污泥,这是到哪儿去来?”
“郭夫人,只为了证实五年前一桩旧案”
“不要说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将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复了平静。
“狄老爷,我知道会有如此的结局,我更知道狄老爷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里,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说出那个秘密。——这并不只是为了救你狄老爷,还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灵魂。”她低下了头,轻轻抽泣。
狄公只觉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么正在咬噬着他的心,使他隐痛阵阵。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圣的,我们无论如何要维护律法的尊严,即使毁了我们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衔环结草正愁报恩无门,转眼我却反脸要逮捕你。这无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为个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们,使我狄仁杰做了个负恩背义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宽恕,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我只想为你祈祷求得我良心的安宁。”
郭夫人平静地说:“何必这么说?狄老爷,我告诉了你那个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归期。我决不要求你为我而忘了国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会去告诉你了!”说着禁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一阵心酸,言语哽噎,不觉热泪盈眶。
郭夫人突然扬起头来,微微一笑:“你听!你还记得那首《五人咏梅》诗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你听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飞舞而下,衬着这蝉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洁明丽。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狄公回头又望着那株云蒸霞蔚般的红梅,不胜咨嗟,那深红浅红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颗颗红宝石衬映着琼枝玉叶在闪闪发光,这景色正仿佛是蓬莱仙山一般。一阵轻风拂来,吹送着纷纷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悬崖下的深渊飘飘而去。
突然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狄公惊回首,忙冲上石栏边。惜已迟了一步,猩红色斗篷在银白的月色下,正飘飘然与梅花、飞雪一起坠入那不见底的深渊。
…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惊心动魄的七天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仅是神衰力疲,身体困倦,而且是对事物的敏感反应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呆痴迟钝,浑浑噩噩。
衙役送来早茶,低声向狄公禀告道:“听说昨夜郭夫人上药师山采药时不慎坠下了悬崖。今天一早,一个猎手在药师山的山谷间发现了她的尸身。”
狄公点点头,他命衙役去传马荣进来。
衙役去了一盅茶时,马荣走进衙舍。狄公说道:“马荣,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想来十分后悔。你决不许将昨夜之事告诉任何人,你须将那件事彻底忘去!”
“是,老爷放心。我最怕老爷要我记住什么事,老爷要我忘记什么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了望这个憨实的亲随,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马荣刚退下,郭掌柜进来衙舍。他向狄公深深鞠躬,将郭夫人死讯禀告了狄公。
狄公点点头,向郭掌柜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柜说道:“狄老爷,贱妻并不是不慎坠下悬崖,她是自己翻过石栏跳下去的!”
狄公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狄老爷,我我也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当初要与贱妻结婚时,她就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曾亲自杀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个人所不齿的赌徒、淫棍、醉鬼。我当时很同情她,我并不认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来如今想来,我也犯了知情不举之罪,我早应该劝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胆小自私”狄公冷冷地说:“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这事?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灵吗?”
“我思想来向狄老爷讲出此中真情——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够使贱妻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是一个诚挚的女子,从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陆陈氏的鞫审触起了她的旧创,她良心痛苦,觉得唯有自杀才能赎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问破,公堂上出乖露丑。”
狄公捋了捋颔下一把美髯,说道:“郭掌柜,我无权对你的亡妻再提出讼诉,也不忍在她死后再去折腾她不安的灵魂,且她似乎从未告诉过你,她是如何杀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风险去开棺验尸。我想这事就到此算了,你须得备办上好的衣衾棺椁将她盛殓,广延高僧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陆道场,超度她有罪的灵魂。届时切莫忘了告我一声,我要亲自来参加她的闭殓安葬仪典。因为因为她作为一个典狱,将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爷,贱妻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无意味了。你知道我们并无儿女。”
狄公道:“陆陈氏的女儿陆梅兰不是还在你家吗?现在就由本官做主,将她判与你抚养,称你作爹爹。我见她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姑娘,聪明灵秀,将来再招赘一个女婿。”
“感谢狄老爷做主,使我晚岁有靠,贱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欢喜她。”郭掌柜显然很是激动。“老爷,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并不曾见过如你这样恢宏大度、体贴人心的刺史。你抚化一方,问理刑名。朱达元也好,陆陈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将使你狄老爷的令名政绩永载史册。”
狄公只觉芒刺在背,脸上热辣辣,心中酸楚。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吗?
郭掌柜长揖施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那两句诗:“飘落疑有声,蛾眉古难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陶甘、马荣、乔泰三人一齐闯了进来。
“老爷!大喜,大喜,京师来了钦差,他们日夜兼程赶来这里,说是有圣旨传老爷回京师加官晋爵哩。”
狄公将信将疑,忙换过公服,步出衙厅参拜。两个钦差,黄袍玉带,见狄公出来,喝道:“狄仁杰请旨!”
狄公从容跪下,钦差宣读圣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贞坚表志。勤劳工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绩丕显。宜进为大理寺卿,正三品,赐紫服。钦此。仪凤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过圣旨,站起又细读一遍,乃信不是梦境,心中不觉大喜。
钦差又道:“圣上御意要狄老爷早日进京赴任,金殿谢恩。接旨之日,即行动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误。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达到这里。”
另一钦差又道:“皇恩浩荡,吉星高照,狄老爷的三名亲随,圣上也御笔准了新职,特敕:陶甘为尚书省刑部员外郎;乔泰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左果毅都尉;马荣为京师十六卫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乔泰、马荣听罢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谢圣恩。狄公陪同钦差去贵宾楼小憩,传命膳房,中午于前衙正厅摆下丰盛酒宴,一来为钦差洗尘,二来庆贺自己升迁,三来祈祝北州长治久安,百姓丰衣足食。——酒宴罢,即治点行装,鸣锣启程。
马荣叫道:“陶大哥、乔泰哥,赶快将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复写了到处张贴。”
他们三人走出州衙大门时,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红垂绿,张灯结彩了。远远锣鼓声、喇叭声、欢呼声、爆竹声响成一片。整个州城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气氛之中。
(全文完)
…
第三部 四漆屏
简介
忽然,他的神经一阵剧烈震荡,他只感到全身痉挛,又一次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蹒跚着走到了书桌旁边,扶着光滑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便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着、喘息着。
晕眩过去之后,他慢慢睁开双眼,猛然发现靠墙立着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风,心里不由一阵寒噤。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然而这漆屏却象是随着他的视线在转动。他瘦长的身躯开始颤栗起来,他本能地又将身上穿的青色旧袍,裹紧了胸襟。“难道我真是疯了吗?”
第一章
牟平县县令滕侃直立在书斋的门后呆呆地发愣。只觉头晕目眩,神魂颠倒,眼前飞星乱闪,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闭上了眼睛,慢慢抬起双手压一任太阳穴,剧烈的头痛渐渐缓解,耳朵也不嗡嗡作响了。时已入夏,县衙里午休后的衙役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他听到后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心想。该是管家来给他送茶了。
这时,他的魂灵总算附了体,自觉神智渐渐清醒,目光也亮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眼来再向那里细细看去,却是一滴血迹也没有了。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面镜子一般,将绿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叶都映出了影来。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来给花瓶换上新花了,因为她总不忘从花园里摘些花来插在花瓶里。
忽然,他的神经一阵剧烈震荡,他只感到全身痉挛,又一次的晕眩向他袭来。他蹒跚着走到了书桌旁边,扶着光滑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转了几转,一屁股坐倒在太师椅上,便紧紧地抓住太师椅的扶手,死劲地挣扎着、喘息着。
晕眩过去之后,他慢慢睁开双眼,猛然发现靠墙立着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风,心里不由一阵寒噤。他迅速移开了目光,然而这漆屏却象是随着他的视线在转动。他瘦长的身躯开始颤栗起来,他本能地又将身上穿的青色旧袍,裹紧了胸襟。“难道我真是疯了吗?”他的额头上直冒冷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如同中风麻木一般。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强迫着自己聚起精神来阅读。
“老爷,请用茶。”老管家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他习惯地想答应一声,但唇焦舌敝却连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只用那颤抖的手接过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象是要启禀什么事情。
老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生气地砸了咂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老爷,”老管家轻声地说,“有位沈先生送来一封信,说是要见老爷,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老爷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写着:牟平县县令滕侃亲启。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红印。滕县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纸竹刀。
作为一个登州刺史辖下的七品县令,他只不过是强盛的大唐帝国庞大的行政机器的一个齿轮。但是在他自己管辖的牟平县里却是十万百姓的父母官,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老管家信还算送得及时,照他的经验,带着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是不能怠慢的。谢天谢地,他的脑子这会几已经可以有条有理地思考问题了。
他裁开封套,里面是一张官府用的公笺,公笺上简短的写着三行字:
滕侃密鉴:蓬莱县县令狄仁杰,于州衙议事之余,
欲在牟平稍行耽搁。望予严隐姓名,宽与其便
为盼。
刺史私章
滕县令将信慢慢折叠起来,心里寻思道:这位蓬莱县的同行恰恰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来到这里。又嘱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他知道刺史大人处理公事总是那么藏头露尾的,现在这位狄相公来此,会不会是微服私访,要满着我查缉什么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见,因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自己早上还好端端的,尽管他这会儿真象个得了失心风病的样子。他一仰脖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便吩咐道:“再进一盅茶来,与我打点衣帽见客,请沈先生到内衙书斋叙礼。”
滕县令穿戴整齐,来到书斋,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旁空着把乌檀靠椅专等那沈先生到来。
这书斋庭户虚敞,窗棂明亮。正中墙上一幅金碧山水,墙下一排四扇朱漆屏风——却被那大书桌遮了一半高低——右边架上满堆着书籍。沿窗一张几上摆列着文房四宝。窗外绿竹潇潇,石泉潺潺,煞是清雅。那膝侃坐在太师椅上只呆呆望着那四扇漆屏出神。
门开了,老管家进来禀报,呈上一张大红名帖。名帖上黑溜溜两个大字:沈墨。左下角注着身份:福源商号牙侩。滕侃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躯干丰伟、相貌轩昂、颔下飘着长长美髯的人跟着步进房来。他慌忙欠身拱手说道:“不知沈先生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丰采,深慰平生。”说着溜眼看了看这位冒了沈墨名字的蹊跷的同行。见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鸦青葛袍,头上一顶黑弁帽,足下一双黑皮靴。浑身虽无一点官场的气象,却是人材雄伟,气度不凡,心里先是服了三分。
沈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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