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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凰-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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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曾于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一力阻止前元“赎罪”之弊政,称“刑过不辟王族大夫”的国家栋梁,如何会首先推翻自己的论调坚持,如何会将自己置于自己深恶痛绝的罪责之中,如何会知法犯法?
萧玦自然也想到了这些,目中微有欣慰之色,看了秦长歌一眼,忽道:“从前有立法,叩阍者,以民告官者,以奴告主者,以妻告夫者,胜者亦流放三千里,然我西梁立国后更改法典,胜者无罪,无须再被流放瘴烟苦寒之地——你可知此仁政乃何人首提?”
官儿们开始眼神开始飞快的转,不对呀……谁都知道这是赵王修改的,陛下不先问案,先用这个问题来挤兑这女子,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引出“赵王非乱法作恶之人”这个题目,难道内心里还是倾向王爷的?
一堆乌溜溜的眼珠子,齐齐瞅向那气度雍容的告状者,这些人很多地方县府出身,问老了案子的,都知道告状的气势也很重要,一开始就被打压挟制,很有可能会节节后退,一溃千里。
秦长歌长跪于地,脊背挺直,仰起的脸庞娇艳如花,神色亦明丽如花,坦然直视着萧玦,微笑道:“不是人。”
一阵倒抽气的声音,众官再次面无人色,只有萧琛,反而饶有兴味的侧首,盯了她一眼。
双眉一轩,萧玦神色似有微怒,“这是你的御前应答?”
“民女不敢,”秦长歌好谦恭的俯首,“民女的意思是:为法宜公、宜直、宜正、宜理,但凡英明治下,法治严明公允当为首务,叩阍首告者无罪亦流放三千里,本就是不公之法,陛下身周英才罗列,珠玉生辉,摒弃先朝弊政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迟早都应有人革除弊端,非你即他,功劳不在个人,因,除弊理者,只当是公心,是法理,是清明政治朗朗乾坤,是体天格物上应天理的天子之道,而非个人薄力能为,所以,无论去除先朝法典弊政的是谁,民女觉得都不必感谢那人,民女只应庆幸生于此承平盛世,能得沐浴陛下德辉,所以,民女说,不是人。”
好一张利口!官儿们呼的一下掉头,再次瞅向萧玦……陛下啊陛下,这女子好像很妖孽,是不是您从哪儿找了来,耳提面命过了?
杜长生的目光,悄悄投向素以老奸巨猾琉璃蛋儿著称的丞相毛逢恩,老家伙眯着眼,状似入定,竟是一个也不看,接到杜长生目光,看在两家有点点很远的姻亲的份儿上,老家伙尾指微动,横指于唇。
闭嘴……看着……杜长生默然。
“那么,陈上你的证据来吧,”萧玦听完,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
内侍送上金盘,秦长歌将卷帙一一放上,每放一份,都朗声报名,清晰的声音,生生铿锵,在六国目光汇聚的中心,内川大陆第一强国的政治首脑集中地,云蒸霞蔚五彩缤纷的大仪殿上不断回响!
“……现有证据一十三卷,为,一、郢都大儒孟廷元关于赵王于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先皇后被害之日,授意其诈称庆寿,于王府设宴之证词卷。”
“二、孟廷元之篡改户贴原卷。”
“三、当日同席士子证词卷。”
“四、列席一十三人,所缺一人黄墨古身份卷。”
“五、所缺之被杀士子黄墨古骨殖验骨书。”
“六、赵王府家人证词卷。”
“七、赵王府密道布局图卷。”
“八、前宫禁统领,御前侍卫总统领董承佳遗孀证词及物证卷。”
“九、当夜赵王府轿夫证词卷(轿夫只余一人侥幸生还)。”
“十、吏部尚书姜华,证词卷。”
最后一句秦长歌一字字有力慢慢说出,几乎如钉子般狠狠钉进了本就因她周详齐备的一一罗列而诸人心中生寒,以致寂静无伦的大殿空气中,字字隐有风雷之声,字字都似乎能溅出电闪火光——有的人为那杀气凛凛的语气所惊,竟然头晕目眩的晃了晃,联想起刚才口气强硬,意指鲜明的状纸内容,一时失却人色。
这女子竟然取得如此详细的证据,这环环相扣的诸多证据,如十面埋伏掩杀而来,处处围困不留死角,大家听着,都觉得,她是一定要将赵王证入死地了!
但饶是如此,也没能想到,这女子还有这样的杀手锏!
居然能令姜华为她作证!
秦长歌仰首看着四十八行龙穹顶,微微冷笑,这就是做皇裔的好处了,别看地位不咋,但势力渗透,几乎遍及郢都所有高官贵爵府邸,消息灵通,人事掌握,在凰盟本就别有用心的多般经营下,想要什么,都不算很难。
萧琛是将能灭口的,都灭口了,但是当初自己在赵王府书房壁上发现那一行字之后,便下了命令,调动了凰盟全部的力量去搜罗证据,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比如,那四个车夫中的一个,本来早就该死在“碧络芳”剧毒之下,偏偏他有心疾,出事前不久托了人好不容易用多年攒的银子买了点苏合香——那东西和碧络芳正好相克,所以他没死——而他请托的那位熟人,正是经常给赵王府提供上好香粉的凰盟分号的一个属下——天网恢恢,冥冥中自有神意。
孟廷元是郢都大儒,影响力极其巨大,且老孟刁滑,大约也事先和萧琛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萧琛没有动他,而那些聚宴的士子,并不知内情,杀了反而显眼,都留得命在,秦长歌如今也只是要他们证实,当晚确有宴会,且赵王确实中途曾经离开罢了。
而姜华……这是一个意外。
这家伙自那天宝贝儿子给皇帝吃了迷药后,听闻弹劾自己的奏章雪片似的递到御前,算算罪名全家死十次都够了,他大约是慌了,惫夜跑赵王府求见赵王,赵王在书房接待了他,两人谈了一个时辰,然后,不欢而散——这是凰盟花了很大力气打听的结果。
姜华怏怏而归,半路上被祈繁拦下——后面的事也不用详述了,总之,不外是威逼利诱晓以利害的种种诱人叛变之经典策略。
这诸般举措布置,一直在暗中进行,秦长歌隐而不发,只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等待一个最有力的,只说给一个人听的证言,等待一个人在长久压抑的沉默之后爆发的开口——江太后。
这是她从很久以前就花费心思布置的局,为了使江太后入彀,她不惜绕着弯子拖人下水,不惜从秋等到了冬。
一尊紫玉观音,作为寿礼供奉上江太后的小佛堂,除了经手此事的寥寥几人,连亲手送出寿礼的文昌也不知道,这紫玉观音是观音,但也不是,这是中川雕刻大师李南柯秘而不宣的绝技,“像中像”。
李南柯天生异像,目有怪疾,以至于看任何东西都带了双影,这人心志坚毅,是个不信命的强悍人物,明明是一个最不能学雕刻的人,硬是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代杰出的雕刻圣手,他成名后,有感于雕刻技艺再难更上层楼,又深恨自己的痼疾,遂灵机一动,开始钻研“双像”技艺,也就是因光线,角度,质地的不同,像中藏像,令雕像显现出不同的面貌。
到七十岁时,李南柯此艺小有所成,七十八岁,他能一像显三影,此技因为关系到他不与为人所知的 ,他秘而不宣,只将之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并从未在外人面前显示过这般绝技。
李南柯的大弟子,本就是凰盟分支中人。
一像双面,其实雕刻的是两张脸,这个手脚,做在紫玉观音里,而庆寿后秦长歌一直授意文昌时刻笼络童舜,估算到萧玦开始彻查三年前长乐火起事件,便由童舜于太后礼佛之时,将雕像摆放角度,稍稍动了动。
迦南香寸香寸金,本就有舒神迷醉功用。
香烟袅袅里,换了角度的紫玉观音,慈眉善目,皆化作逝去女子深刻于他人内心的容颜。
心中有鬼的人,是很容易被引诱出内心的鬼的。
童舜报信的时间,又拿捏的那般准。
帘幕外,亲耳听闻太后谵语的萧玦,想装耳聋都不能,本就因调阅案卷而心生疑窦,秦长歌恰到好处又添了一把火。
如此因萧琛素来表现良好,而历久以来形成的对萧琛的强大坚硬的信任心墙,霎时又被狠狠击碎一块。
十分了解萧玦的秦长歌,逼得他朝堂审案,睽睽众目之下,给萧琛一个措手不及。
一抹淡笑若清露晨流,秦长歌在百官私语中看了萧琛一眼,他偏头听着,神态自若,依旧是那副淡云疏月的深情,见她看来,斜首一瞟。
姿态……轻蔑。
秦长歌抿唇,挑眉,一笑,丝毫不以为杵的转回目光,看着上方神色沉黯的萧玦。
这里这许多人,乱哄哄心慌慌,为今日一个接着一个炸弹炸得晕头转脑,早辨不清里外根结,只有当事的三人,始终保持平静清醒,萧玦首先就冷笑一声,单手一抹,将一大叠证词刷的摊开,道:“你称证词十三卷,如何只报了十卷?还有三卷呢?”
等的就是这句。
叫你……轻蔑?
“陛下,”秦长歌伸手一指,漫不经心又语气肯定,“还有三卷,在您手中。”
!!!
眼角瞥见萧琛身形,似乎微微一晃。
秦长歌慢慢绽开的笑容,冷如冰雪,缓缓叩首,一字一顿的道:“还有三卷,封存于皇家金匮室,除陛下您之外,任何人无权调取,为:内宫侍卫布防变换调动记录,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及,赵王陛下和前统领亲笔签到的应到记录。”
“第十一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内宫侍卫布防变换调动记录。”
“第十二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当日值宿内侍卫首领名单。”
“第十三卷,天壁三年二月乙末,赵王琛、董承佳亲笔签字交接记录。”
“而,”秦长歌斜瞟萧琛,意有所指,“这三卷,在,陛下手中。”
有意的,沉重的重复和强调,是能给人巨大的压力的。
被震得一片冷凝肃杀的气氛里,秦长歌仰首,逼视萧玦。
这是无声的战场,不见血的搏杀,你,或者我,谁都不可以温情脉脉,你做不到?我帮你。
“请陛下主持公义,助我将证词补全。”
……
萧玦僵立于御座之上,瞪着秦长歌……你是谁……你是谁……
你的行事风格……
你这身姿弱如飘萍的女子,为何行事杀气暗隐,言语利刃深藏,锐如名剑之锋?
为何选择这般当庭掀开,赤-裸-裸血淋淋将他的不信任展示于众?展示在阿琛面前?
阿琛……受伤必重。
这一刻心绪复杂难言……阿琛若有罪,他会报仇,可是他却不愿意在判词下达之前,如此直接而当面的,将隔离怀疑的刀锋,抢先割伤孱弱的幼弟。
证实罪名之后的秉持公正的判决,和在首告之前就开始早早的怀疑,那意味,和造成的伤害,是不同的。
敏感细腻的阿琛,会怎么想?
秦长歌垂下眼睫……我要的是什么,你一定在疑虑,你,现在还不会知道。
事情……哪会有这般简单呢?
何况打到敌手,本就无需心怀悲悯,我若对敌人暖若春风,我的下场只怕早就冷若严霜了。
我可记得你那句“以民诬告皇族,可知后果?”呢。
不逼到一定境地,如何能够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百官们反而没有任何声音了。
任谁也看得出这一刻诡异的氛围——笑容别有意味的苦主,一直沉稳平静却突然如被重击面色苍白的被告,以及,高踞御座,脸色铁青,目光如涛翻涌,似恨似怨似惊似疑的,皇帝陛下。
这不是寻常的杀人案子,这也不是寻常的苦主和被告,想活命,闭嘴吧。
……
半晌之后,萧玦涩涩的道:“好,但望你能以证实赵王之罪。”
他手一招,于海会意的进入偏殿,去取那三份证据。
见到这场景,百官们真是恨不得买把锁,锁紧嘴算了。
连惊呼声这回也不敢有了。
十三卷证据齐齐摊在龙案之上,萧玦不看萧琛,只盯着秦长歌,道:“宣人证。”
“我主圣明。”秦长歌微笑回身示意。
早已等候在偏殿,被内侍一一引入的,孟廷元、聚宴的士子、赵府诸般证人、董承佳遗孀。最后出现的是姜华。
原本告假的他,今日以证人的身份,满面难堪的挨挨蹭蹭的进殿来,在殿角跪了。
其余人等,大多不过贩夫走卒之流,最多去过王府偏堂门外,哪里经历过这国家核心之地,煌煌威严的政治中心,上临无上尊严的天子,身周俱是远远遇见便要远避的贵人的场合?更别提还要在这样层檐历历,金龙飞舞,看一眼都要昏倒的地方临帝王垂询断狱,举证亲王之罪……一个个连呼吸死命憋了,跪在汉玉云母砖上,扒着砖缝,瞅着前面跪着的人的脚跟不敢抬头。
秦长歌无声的吁了口气——忒没胆色了,亏得临行前还叫祈繁给他们各吃一颗她以前研制的可提升胆气的“壮志丸”,那是以前做了玩的,不曾想今日便派了用场。
依次三跪九叩,一个个轮流说了,虽然有的人结结巴巴,有的人词不达意,有的人断句错误,有的人语无伦次,但总算是,说完了。
“……草民贱臣,本应是三月,是赵王于二月初,曾对草民言:‘拟为先生寿,但三月恐无暇,可否提前?’草民虚荣,贪恋亲王爱重,遂应了……二月乙末,实在非草民贱辰。”
“……当晚黄墨古酒醉,曾污赵王衣袍,赵王进内室整理,大约去了两刻工夫……我等都是亲见。”
“……黄墨古饮酒有过敏之疾,平日少饮,那日却行迹异常……”
“……奴才当晚进书房打扫秽物,刘管家吩咐,内室不许去,也不许别人进去,要奴才守着那内外相连之门。”
“……当晚赵王从后门乘轿出门,奴才们得了吩咐事先便在后门等着,二更许,王爷出来,是奴才和另几位兄弟抬的,一直抬进宫内值宿房,是董统领出来接着的……奴才回来后,睡得很死,醒来后便见自己在乱葬岗……几位兄弟都死了,就活了奴才一个,但也从此残了,一直讨吃度日……”
“罪妇姚琼,恭祝陛下万年,并代先生申冤于丹陛之下……先生受人蛊惑指使犯下滔天罪行在先,被人过河拆桥设计杀害在后,先夫留有血书在此,罪妇深知仇家势大,数年来不敢声言,怀揣先夫血证躲藏漂泊,今日终得金銮殿上,向陛下剖陈分明……先夫有罪,但赵王更有灭口杀人之罪,若非忠心于此人,先夫何至背弃陛下,遭此杀身之祸……罪妇愿身代先夫之罪,身受凌迟之刑,只求陛下明正法治,令有罪之人皆不得免!”
“犯官……姜华……有罪……赵王与董统领当日长乐宫前密谋调换侍卫,是犯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犯官当日当值,子时前后,犯官出外将当日奏简递御书房时看见他们……金匮室有犯官出外的记录……”
……
众口一词,铁证如山。
众人心中都道:赵王休矣。
目光或怜悯或不忍或幸灾乐祸的投向始终不言不动的萧琛,这人素来以沉稳睿智,聪慧出众著称,据称有‘一言抵万金’的美谈,很少说话,但每句话都不是废话,每句话都极有分量——今日一见也是如此,只是,在现今这个厉害女子织就的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之中,你要以如何的千钧之力的言语,才能破网而出,甚至反戈一击?
众目睽睽中,萧琛不看窃窃私语的任何人,不看散淡却凌厉的秦长歌,只是跪于当地,沉静甚至微带哀伤的看着萧玦,眼色幽凉,如雪里梅花,云中远月,这一刻的清绝的苍凉,怅惘如一首未完的悼词。
他似是对那样的滔天大罪厉绝言辞毫无感受,似是对反证自己清白毫不在意,似是只是想从萧玦目光中挖出他心中真正所想,想知道,那个楼阁深处飞雪轻盈之中舞剑的少年,是否真是眼前这个威严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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