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陷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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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你的！”武瑛被他逗乐了，捂着嘴不停地笑。



　　跟他们说笑一番过后，左羽慢慢把自己融入了沙龙的意境。她一边呷着玫瑰花茶，一边注视着房子中间的大沙发，那里以石岷生为核心，正在讨论着一个严肃的话题。

　　3

　　夹着根香烟的石岷生侃侃说道：“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人，在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取向以及行为习惯等诸多方面，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紊乱，在对传统文化进行了反复的批叛与反正之后，知识积累不足的人，在传统面前根本无所适从，只好采取最简单的手段，那就是‘拿来主义’，只要能为我所用，不管是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可以包装成‘传统文化精髓’，在不同的人群之间，不同的区域之间，传播着同一种毛病，那就是浮躁。应该说，这是个很令人担忧的问题。”

　　他这番话，让左羽感到意外。她以为这个沙龙讨论的都是经济问题，没想到第一次进来，听到的却是关于意识形态的讨论。

　　“人都是越学越精的。”坐在石岷生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接着他的说。

　　左羽记得刚才武瑛向她介绍过，这个人叫蔡万林，是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东州营业部的老总，也是这个沙龙的重要人物之一。

　　蔡万林的手里也夹着根烟，一边说话，一边吞云吐雾：“但是我们说某个人学精了，其实并不是说他学到了什么精华，说他从前人身上继承了某些优秀的东西，恰恰相反，这个‘精’，实际上更多是贬意的，是说他做人可能更加圆滑了，说话更加玲珑了。也就是说，他把人的本性隐藏得更深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像石老师刚才说的那样，文化大革命给人们带来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其实不光是文化大革命，早些年的整风、抓右派等等，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下来，说真话的人都倒了大霉，谁还不长记性呢？以前人们谈论文化大革命的浩劫，都特别强调对老干部的迫害，对民主的压制，没有认识到它对人性扭曲的危害。其实，这才是文化大革命最大的浩劫，因为这影响到了人的素质，并且可能要影响以后好几代人！”

盛宴陷阱（4）
“是啊！一个人如果在人前不讲真话，那这个人是很可怕的。但是文化大革命用残酷的事实，教育人们不能讲真话，这种思想意识，已经浸淫到人的细胞里，而且一代一代遗传了下来，这更可怕！”石岷生接着蔡万林的话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千百年的文化积淀，使我国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形之于物的遗产，比如兵马俑、故宫、青花瓷，都那么经典，美仑美奂；可是无形的东西，比如诚信、修养，这些我们公认的美德，在人身上留存的却越来越少；而奸诈、虚伪、狡猾、阴狠，这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人身上却越来越多。过去我国是有名的礼仪之邦，不管是士大夫，还是布衣百姓，相互之间都彬彬有礼，温良恭俭让。而现在呢？如果你拣到钱包交给了警察，人们会说你是傻瓜；如果你在路上想搀扶一个摔倒的女人，她会怀疑你是流氓；如果你在酒桌上不说黄段子，人们会反过来指责你是伪君子。这难道是社会的进步，文明的发展？我认为，这就是因为文化大革命颠倒了人们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观念，把美的当成丑的，把臭的当成香的。受迫害的老干部们纷纷翻案了，可是浸淫到人的细胞里的这些东西，却没有翻案，没法翻案，也没法根除。”

　　蔡万林和石岷生的这番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我就遇到过这样的尴尬。”郭斌低声对姚保华说。“有一次，我看见一个骑车的老头被一辆摩托车刮倒了，好心好意过去帮他扶起来，没想到他反而拉住我，硬说是我把他撞倒的，叫我带他到医院去检查！你说这是不是叫好心没好报？”

　　姚保华问：“那后来怎么办的？”

　　郭斌说：“幸好路边小店里的人当时也看到了，出来给我作证，说不是我撞的，警察才让我走。不然，还真说不清了！”

　　姚保华说：“现在的人心，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好说！真的不好说！”

　　郭斌说：“人哪，看来是最靠不住的了！当然了，你我除外！咱哥们还是没说的！”

　　姚保华笑了，说：“那也难说。也许有了利害冲突，就会发生变化哩！”

　　郭斌抡起拳头在姚保华肩膀上捶了一下，笑着说：“你小子敢！”

　　邓杰提高嗓门，把他俩的谈话压了下去，说：“石老师，您刚才说的‘传播浮躁’，我是这样理解的，不知道对不对？我们现在有好多人，一到吃饭的时候，就谈什么酒文化，把‘屁股一抬，喝掉重来’，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之类的粗俗俚语，都说成是酒文化，其实根本就不懂文化的内涵，偏偏又爱把文化挂在嘴上，这种心态，就应该是您说的浮躁的含义吧？”

　　石岷生猛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跟蔡万林对望了一眼，突然对坐在对面正在看着他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青年说：“郑明达，对邓杰的话，你有什么看法？”

　　郑明达是石岷生带的博士生，见导师点他的将，立即兴奋起来，坐直了说：“邓杰的话，我只能同意一半。人人都谈酒文化，这的确是浮躁的表现，特别是把喝酒时候的一些陈规陋习，都说成是酒文化，就是对文化的亵渎。比如说，我不能喝，你偏要叫我喝，我要是不喝，你就说我是看不起你什么的，非要把我灌醉了，你才高兴！我这人没出息，一喝醉酒，至少要头疼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什么事也干不了。这叫什么文化？这简直是害人！如果硬要说这就叫文化，那也是害人的文化，是应该摒弃的落后文化。”

　　郭斌忍不住插他话说：“你那酒量，也实在太熊了，连我们那里的麻雀都不如！”

　　蔡万林把脸扭向郭斌问：“你是唐沟的？”

　　郭斌说：“是啊！谁不知道我们唐沟麻雀都能喝二两啊！呵呵！”

　　石岷生拾起茶几上的烟盒，给蔡万林等人散了一圈，然后叼了一棵在自己嘴里，就着蔡万林递过来的火点着了，吸了两口，朝郑明达说：“你继续说，还有一半不同意的是什么？”

　　郑明达挥手驱赶眼前的烟雾，见石岷生看着他，大概想到这个动作不太合适，便把手收回来，摸了一下脸，接着说：“我不同意邓杰对文化的观点。究竟文化应该怎么定义，老实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老百姓的话，虽然粗俗一些，但是，也应该是一种文化现象吧！文化这个东西，不应该光有阳春白雪，也应该有下里巴人。所以我认为邓杰说这些俚语不属于文化范畴，这是不对的。”

　　邓杰立即反驳他道：“那你怎么又说酒桌上那些陈规陋习不算酒文化范畴的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郑明达说：“这是两回事情。这些陈规陋习是应该摒弃的东西，它没有文化价值嘛！”

　　“你这话我也不同意！”郭斌跳出来反驳郑明达说：“文化是什么？文化是无所不在的东西，既包含人的思想、语言，也包含人的行为。我觉得这里面不存在哪些属于文化范畴、哪些不属于文化范畴的事。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出某种文化的影响。比如我们现在喝咖啡，除了享受它的物质属性以外，同时也在享受它的文化。咖啡店和大茶馆，它就是两种不同的文化。难道我们只是为了解渴才来这里喝饮料的吗？”

　　好多人笑了起来。

　　郭斌从这些笑声中得到了鼓励，说话的声音也大了，手挥舞的动作也大起来，兴奋地接着说：“当然不是！我们更在意的，是这里的文化氛围，安逸清闲的环境，优美的音乐，咖啡的香醇，就连走来走去的这些小姐，也很养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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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陷阱（5）
这句话让大家轰堂大笑起来，郭斌却没有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刚才邓杰和明达争论的，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一个焦点：就是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而不是什么属不属于文化！这样的讨论才有意义。我猜，这也才是石老师让我们讨论的真正话题。石老师，您说对吧？”

　　石岷生笑笑说：“我们向来都是摆龙门阵的，大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说的这个，的确比邓杰和明达争论的那个更有意义，不过这类话题，可能文学院、社会学院的人更关心！我跟万林刚才说的话，最想表达的，其实更偏重于人的本性，而不是文化本身！”

　　郑明达抢着说：“对了！文化这东西，是个无边无际的东西。哪里没有文化？任何人的任何言行，都折射出他的文化素养。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故曰君子。’比如老头抽烟，这是很简单的事，可是烟袋就很讲究，竿子要用湘妃竹，锅子要用白铜，荷包上要绣花，带子上要坠块玉，这些都充满了文化要素！郭斌说文化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这观点我也同意。其实，我刚才想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反驳邓杰的话，所以有点偏激了。”

　　邓杰说：“我也没说错呀！你反驳我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武瑛拦住他的话头，轻轻对他说：“还争！石老师都说过不谈这个了，你还跟他争什么呀？浪费时间！”

　　邓杰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想要跟他争，是他不依不饶的嘛！”

　　武瑛说：“那你少说两句不就行了嘛！一个巴掌他也拍不响！”

　　邓杰吐了一下舌头，端起茶壶给武瑛和左羽倒水：“行啦！小心别成了老太婆！”

　　武瑛扬了扬手，瞪着他说：“你说什么？”

　　邓杰连忙把身子朝后一缩，对左羽说：“你看看她，真是姓武的，动不动就要抬手打人。你好好说说她，让她改改肠子哦！不然，这个样子怎么嫁得出去啊！”

　　听他这么说，武瑛把伸出去的手掌握成了拳头，隔着桌子就挥过去了。

　　“哎呀！救命！”邓杰闪身从椅子上躲了出去，慌乱之下，一脚踩在相邻座位一个人的脚上。那个人也失声叫了出来。

　　屋里的谈话顿时停下来了，大家一齐朝这边看。武瑛见状，本来已经抬起来的屁股，又重新坐了下来，端起杯子把脸挡了起来。

　　左羽估计武瑛的脸肯定红了，便把手里拿着的一张酒水菜单竖起来挡住她，帮她打圆场说：“不同文化发生碰撞了！”

　　她的话引得大家一起笑起来。

　　石岷生轻轻点点头，对她的机智表示赞许。他见大家都冷了场，估计好多人是趁着这个机会想多看左羽两眼，便扬着眉毛对左羽说：“左小姐，你是真正的文化人，能不能请你谈谈哩！”

　　左羽没有准备，被他这么一将，心里有点慌乱。这些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对事物都有自己的见解，在他们面前，要是说些没有斤两的话，那还不如不说哩！不过左羽也是资深主持人了，应付这种场面还是很老练的。

　　她笑着说：“石老师您别叫我左小姐，听着怪别扭的。您就叫我左羽好了。在台里，他们都叫我左羽。这个名字叫起来应该不算怎么拗口吧！”

　　“左羽！不拗口！一点也不拗口。”郭斌装着一本正经地说。

　　姚保华拍了他一下，调侃说：“你真会抓机遇啊！”

　　站在屋子中间的邓杰正在找地方坐，听见他们说话，便过来制止说：“不要说话，好好听！”

　　“你坐下来，别挡着我们！”郭斌把姚保华朝里面挤了挤，拉他坐了下来。

　　左羽朝他们笑笑。她有点感激他们，因为他们给她争取到了时间，让她飞快地理清了思路。

　　4

　　左羽说：“我刚才听了石老师和蔡总那番话，心里有些震憾。真的！也许‘震憾’这个词有点过，不过的确是那么回事儿！”

　　大家对左羽的声音都很熟悉，听着听着，就感觉好像进了直播室，屋里鸦雀无声。

　　“我很赞同石老师的意见。过去，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非常淳朴，大家比邻为居，和睦相处，相互谦让，相互信任。现在，我们的生活水平比过去高多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对吧？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却逐渐淡薄了。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们充分领略到了‘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这样一个精神实质，人人崇尚暴力，打砸抢成了革命行动，大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不复存在了，一切传统的东西都被当做封资修扫地出门，连起码的文明礼貌都荡然无存了。没有真理，没有权威，没有信任。昨天你是领导，今天就可能被踩在脚下了；今天你还默默无闻，明天就可能振臂一呼万人响应。虽然文化大革命过去快三十年了，人们也对过去进行了反思，但是，人们失去了判断是非的标准，不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或者说人们改变了判断是非的标准，眼里只有一个东西，就是利益：凡是符合自己利益要求的，就认为是好的，凡是不符合自己利益标准的，就是不好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观世界，而忽视了大家应该共同遵守的东西，就是公德！”

　　石岷生轻轻击了两下掌。

　　在他的带动下，大家都鼓起掌来，弄得左羽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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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羽脸红红地说：“我都是瞎说的，让你们见笑了。”

　　石岷生说：“你说的非常好！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国家在拨乱反正的时候，过分偏重于政治和经济方面了，对文化方面的拨乱反正明显不足。七十年代末期曾经出现过大量的伤痕文学，对文化大革命进行了反思和批判。但是这些反思和批判，主要停留在对文化大革命伤痕的揭露上，没能掀起文艺复兴的浪潮。政治、经济和文化，是社会的三条腿。三条腿一样长才能支起一个鼎。如果两条长、一条短，那么这个鼎就立不稳。我们现在就是政治和经济这两条长，文化这条腿短。文化文化，文而化之。这事关人的精神面貌，素质修养。孔子说，立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把立身放在首要的位置，足见立身才是最重要的。只有先做好人，才能做好事。无德的人，也许能做成大事，但最终肯定会给社会带来负面作用。这一点，我们只要回顾一下历史，就会看得很清楚！所以，做人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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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陷阱（6）
　　“嗯，对对！”

　　“做人是立身之本嘛！”

　　“现在的人，太缺乏公德心了！”

　　“是啊！功利心倒是越来越多！”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了。

　　石岷生端着杯子坐到刚才邓杰的位置上来。左羽和武瑛见他过来，连忙把桌上放的手袋还有广告纸等杂物收起来。

　　石岷生问左羽：“左羽，你们电视台是文化领域，大家平时讨不讨论这样的话题呀？”

　　左羽说：“专门讨论的不多。比如台里开会，有时候会谈到文化问题。但是在这种会上，大家都打打官腔而已，谁会说心里话呢？明知道说了不如不说还要说，那不是傻瓜吗？”

　　武瑛说：“现在这种风气，是最可怕的！”

　　石岷生说：“这就叫人心不古呀！”

　　左羽笑了。

　　石岷生说：“这个成语听起来有些迂腐可笑，其实用在这里还是很贴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