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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人-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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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有这么巧吗?”
民国时期交通不便,通信设施简陋,哪怕李氏北方巡演这么高调,通阳那边也不可能知道家里有个逃妾当了女明星。照片虽然有,但印刷在报纸上的照片,几乎都是一团黑,根本看不出人样。而且这个时代有其封闭的特征,比如古代只有杀人越货的坏蛋,才会被政府画个画像,四处张贴捉拿告示呢。所以能经常把大头照在报纸上影印的只有几类人而已。一、坏人。二、死人。三、政客。
而民国时期,买卖人口虽然依旧司空见惯,可明面上却是被禁止的,刘家有李氏的卖身契不错,可惜是大清朝年间的,还能管民国的事吗?而且逃妾这种事实在没法子放在明面上说,已经是民主社会了,就算要买卖人口,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所以找来怕什么,就算他们告到法院也没用。至于雪兰和三姐,那就更不用怕了,先不说她们的户口都跟着李氏,连雪兰今年都满十六岁成年了,根据民国的法律,她们属于自由的成年人,又不靠家里吃饭,实在没有必要去怕他们。更何况她还是个有名的大作家,有人要收拾她,先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吧。
三姐摇摇头说:“今天我跟报社的人出去跑新闻了,结果在市政大厅门口遇到了咱们二哥。”
自从发生了张化龄那件事后,三姐一直心情不佳,后来她主动调去了新闻部门,开始跟记者前辈跑新闻了。她一个姑娘家,扛着很重的照相机到处跑,真的非常辛苦,不过她的心情却比之前快乐了不少,每天回家,还能说很多社会见闻。雪兰觉得三姐这样积极的生活方式很值得肯定,所以也鼓励她的选择。
而今天,三姐在市长大厅的记者堆里给新上任的部长们照相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你是三姐……”年轻男子西装笔挺,正是他们的二哥刘景潮。
他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皱眉斥责道:“你……你竟然在沪市……你姨娘呢?五姐呢?”
三姐当时吓了一跳,但也马上回笼了心神,甩开他的手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三姐!你!你知不知道你们惹出了多大的麻烦,家里人有多担心!赶紧跟我回家!”
他又要抓三姐胳膊的时候,三姐灵活的避开了,然后跟同行的记者说:“这里有个神经病,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放肆!”刘景潮皱着眉,一甩手道,“不可救药,随便你吧。”
听了事情的原委后,雪兰点点头道:“这位二哥是个明白人,知道咱们不可能回去了,他们也没有资格硬把咱们抓回去,他自己也是要脸面的,所以不会闹出太大动静,不过近期还是小心点为妙,你不要再去报社了。”
果然没过几天,刘家就找去了报社,询问刘三姐的地址。
可是报社凭什么把人家单身女性的地址告诉一个陌生人呢?刘家又说刘三姐是家里的小姐,私自跑出来的,家人要把她接回家。报社说,你说她是你们家的小姐,有证据吗?就算真是你们家的小姐,她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如果她不想回家,你们就没有资格强迫她回家。刘家说你们藏匿我家小姐,我们去官府告你们,报社说,你不妨现在就去告,我帮你给警察局和法院拨打电话,然后把这事当稀奇景观在报纸上说说。
跟报社的人耍嘴皮子纯粹是找死,没几句话就让人给吓唬住,灰溜溜地走了,之后也再没找过报社的麻烦。只不过有奇怪的人一天到晚在报社附近晃荡,还在报社内部打听刘三姐的消息。
三姐知道后,叹了口气说:“他们干嘛总不死心呢?都过去好几年了,就算找我们回去又怎样?难道他们不怕闹大了,脸上不好看吗?”
李氏说:“你们不懂这些人的心思,他们都自以为是咱们的主子,咱们只是他们的奴才,奴才违逆了主子,他们不把奴才教训整治一顿,怎么能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所以他们不是担忧咱们在外面过不下去,而是不能忍受咱们反抗他们。就算花费了钱和力气也无所谓,人家不在意这点钱和力气,只想对不听话的人撒气而已。”
别看李氏是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其实她看问题很尖锐,有时候能直指人心最阴暗的部分,说出很有道理的话来。
这世上有很多自以为是的人,比别人多赚两块钱,或者地位稍高一点,马上就会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好像高人一等似得。而在民国这个尚属封建的时代,甚至还不能脱离人有三六九等的划分。所以很多地主老财把穷人往死里作践,以至于想让人们问问他们,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呢?
因为有钱有势,所以任性吗?
这种人其实很可怜,他们不缺钱,但内心贫瘠狭隘,于是只能在弱势群体身上找存在感,当得到别人的恭维、奉承,乃至虐待别人,使别人痛苦时,他们才能在内心深处获得满足。
说白了,这种人可怜到让人不忍直视,刘老爷和刘太太就是个中翘楚,跟这种人牵扯太多会被他们传染同样可怜的情绪,还是能离多远离多远的好。
事已至此,只能责怪一切太巧合,出去采访都能遇到原以为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人。
雪兰等人心烦意乱的同时,刘家也正被一个消息惊得不清。
原来东北易帜之后,很多灵活的人都想法办法调到了南京、沪市等靠近中央的地方,谋求今后有更好的发展,刘老爷也在这边谋取了一官半职,于是就举家迁来了沪市。
刘二爷刘景潮是刘家这一代最出息的子嗣,他大学毕业,为人又圆滑机灵,如今的职位比刘老爷还高,做到了一个机关的高级秘书。
他在一次部长的就职典礼上见到了几年前从家里逃出来的庶妹,本以为这姑娘和她姨娘早就死在了外面,没想到竟然打扮得人模人样站在记者堆里。刘二爷也是会看人的,记忆中顶多算大方开朗的闺阁少女,如今穿着精致的洋装,戴着金玉首饰,面色红润丰满,气质自信高昂,还做了记者这样的工作,可见日子过得不错。他想象不出印象里那个总是低扶做小,在母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姨娘怎么可能让女儿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回家一说,却见刘老爷瞪起了眼睛:“那个贱人竟在这里,还真是能跑,莫不是又找了个男人嫁,真是婊子!”
刘太太哼了一声说:“没想到还能遇到她们,老爷把她从妓院赎出来,给她吃,给她穿,还让她生了两个女儿,如此天大的恩情,这贱人不但拐了两位小姐跑,还偷了府里的银钱,简直欺人太甚,万万不能饶了她,这就去报官,把几个小贱人抓回来!”
刘二爷摇摇头说:“母亲,这可不是在通阳,说抓人就抓人啊。”
“她是逃奴,拐带小姐逃婚,还偷了家里的钱,怎么不能!这样的贱人打死也不为过!”刘太太喝道。
刘二爷伤脑筋地叹了口气:“我且派人去问问吧。”
等派去的人回来后,一家人都愣住了。
“哈!她让我们去法院告?好啊!我倒要看看她们有什么本事!这就拿老爷的名帖去警察局,让他们去抓人!”刘太太大声说,也许是气急了,连青筋都露出来了,这样狰狞的模样显得格外苍老。
“母亲,您先不要动怒,咱们才刚来沪市,人生地不熟的,哪儿能随便打官司。而且我在这个职位上,传出去说咱家状告一个逃走的姨娘,还惊动了警察局,我这位子还能坐稳吗?下头多少人看着我呢。”刘二爷说。
“无耻混账!果然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样嚣张,都骑到老爷头上拉屎了!我不相信衙门不管这事,大不了送上些银钱,我就不信还惩治不了这几个小贱人。”
“住口!”刘老爷一声厉喝,打断了刘太太的叫嚷,他阴森森地说,“几年不见,她倒是出息了,哼!我倒要看看她能耐到了什么程度。”
刘老爷毕竟还是很理智的,他没有再去硬碰硬,而是雇佣了一些人去报社探查她们的消息,等查到了她们的地址,直接找上门去,看她们还有能什么花招。
可是刘三姐却像突然消失了一样,根本不再去报社,而报社里的人也压根不知道三姐住在哪里,哪怕跟她关系很好的同事,都不知道她的消息,简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线索。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李氏录制的唱片。本来就算听到唱片也不会立刻联想到李氏的,毕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内宅妇女会变成大明星,即便听声音觉得像,也会下意识地否认这点。而现在不管几个人听,都觉得像极了以前李氏的声音。
再想法设法找来一波波海潮声的照片一看,里面不是李氏又是谁。
而这位林海潮声先生最大的名声不是她唱了两首有名的歌曲,而是坊间传闻,她是一位大作家的太太,大作家名叫雪后山岚,连刘老爷自己都看过他写的书呢,毕竟当年在东北的时候,大帅就很爱看,于是下面的人都看了。
刘家人没有很惊讶,而是吃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继续探寻下去,却发现雪后山岚曾为一个名叫刘五姐的人写过一首歌,这个刘五姐曾发表过一部长篇小说《冰冻千年》,此书不久前还获了奖。
☆、第71章
自从得知刘家人在报社打听消息后,雪兰她们就提高了警惕,一家人干脆住进了大饭店里,虽然也不怕他们上门找麻烦,但能不见面还是不见的好。
很快,雪兰通过报社收到了刘老爷的亲笔书信。信中把李氏的经历交代的一清二楚,包括戏子出身,出过堂,在刘宅当了二十年姨太太后,拐带即将出嫁的小姐逃家,还偷取主人的钱财。
刘老爷问,山岚先生您都知道这些事吗?
大意是,如果您不知道,那么您同是受骗者,请将李氏和两位小姐归还刘府,刘家一定会狠狠惩治李氏,给您一个交代。如果您知道此事还包庇盗贼,那就请您考虑自己的名声了。
就雪兰对刘老爷的理解,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摊上极品亲戚,也不能再投胎转世,只能认倒霉。不过闹上法庭毕竟不好看,雪兰是公众人物,多得是闲得没事干的人,凑趣也要抹黑一把。这个世上爱无中生有、扭曲事实、恶意中伤的人难道还少吗?来自后世的雪兰知道,越是高调的公众人物越容易被黑,无论好事、坏事统统没有任何消息最好了。
所以雪兰以雪后山岚的名义给刘老爷写了一封回信,直言李氏和两位小姐是不愿意回刘家的,所以刘老爷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万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几天之后,雪兰收到了刘老爷的回信。信里说得凛然大义,一定要惩治恶奴,追回家中走失的小姐,还希望山岚先生能够明辨是非,不要仗势欺人,‘霸占’别人的妻女。
雪兰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就懂刘老爷的意思了,如果真是义愤难平,非要抓李氏回家出气的话,她应该马上就能收到回信才对,不可能隔几天才收到,看来还是有讨论余地的。
于是雪兰回信说,愿意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希望刘老爷放过三个可怜的女人。
然后雪兰就接到了刘老爷的狮子大开口,他要二十万大洋。
能用钱买来一时的耳根清净,雪兰是不吝惜的,她本来也打算跟刘老爷私下解决。他提出一个金额,双方讨价还价,觉得差不多的话,她讨回按有李氏手印的卖身契,然后此事解决的神不知鬼不觉,公众也没有必要知道。
可刘老爷却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他提出的数额倒是个雪兰能拿出手的数字,前提是她没有捐款的话。二十万大洋的开口价,还怎么讨价还价?
雪兰也不怕撕破脸了,在回信中写了刘家男人为了升官发财,把女儿送给变态当玩物的事情。你敢告我拐带别人妻女,我就敢告你买卖人口,你他么还想升官发财,做梦去吧。
刘老爷自然气得不轻,写信来大骂特骂,我以为你是什么人品清俊的人物,居然还好意思写大侠行侠仗义,我看不过猪狗之流,品格低劣的无耻之徒。
雪兰这次根本懒得回信了,没看出来刘老爷还是个狭促的大嘴巴。
然而事情平息了半月之后,一份大报纸上忽然曝出了一则消息。
标题就是大作家雪后山岚放荡无耻。
作者叫林源桥,这个人曾在雪兰写《冰冻千年》的时候,站出来捅过马蜂窝,被众人唾骂后,他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又冒出来了。
文章用一种站在高处鄙薄他人的语气,详细地介绍了林海潮声这个人物。口气嘲讽至极,简直是剜心刺骨、百般羞辱。
说她戏子出身,做过卖身妓女,勾搭了一位憨厚的先生当了他的姨娘,婚后好吃懒做,穿金戴银,打骂下人,掐尖惹事且爱跟外男眉来眼去。有一次,家里太太责骂了她几句,她就偷了家里的钱财,并拐带两位小姐逃走了。
后来不知是她自己凭借狐媚的办法勾搭了雪后山岚先生,还是教唆女儿勾搭了人家,又或者是母女一同勾搭了人家。反正唱曲红了,还曾北上巡演。原主家发现此事后,就写信告知了雪后山岚,谁知他不但写信责骂原主,还捏造无中生有的故事污蔑人家。
最后他提及了刘五姐,说‘憨厚先生’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儿就叫刘五姐,还拿雪后山岚给刘五姐的小说作曲说事。什么原本是富家千金,小小年纪本该干干净净,什么也不懂,如今竟然写妓女、妓院的故事,男男女女,放荡无耻的剧情信手拈来,实在是让人感慨。
通篇读完这篇文章后,雪兰就一个感觉。
每天都被说跟妈妈和姐姐乱搞男女关系该怎么破?另外,自己跟自己有暧昧,听上去好像很高端大气上档次呢。
很快,雪兰就经历了爆炸式的攻击。
最初只是有人写信来责问她,报纸上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但很快就有人言之凿凿地在报纸上对她大骂特骂了。
之前很多编造的小道消息,如今倒成了‘铁证’,什么雪后山岚私德不好,到处跟人乱搞男女关系,什么他跟哪个名妓有一腿,什么他给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写《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这种引人遐思的歌曲,居心不良。没几天功夫,感觉雪后山岚这个名字已经臭大街了。
报社本来还很担心的,可却发现最近不管是书还是唱片,销售量都成直线上升,所以他们也搞不明白了。
雪兰来自一个言论更自由的时代,那个时代随便在网上骂骂人、黑黑人,实在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八卦是人的天性,缺少了八卦的人生大约是很苍白的。而且明星就是吃这碗饭的,你怕别人说,别出来抛头露面啊,否则你凭什么赚别人几百倍甚至几千倍的钱呢?敢当公众人物,就不要怕被说。
与明星类似,雪兰这个已经名声斐然的大作家也算得上是公众人物了,自然应该有这种心胸,承受得起如此程度的挑衅。
但不是每个人都像雪兰一样心宽体胖,三姐气得好多天都吃不下饭去,哪怕雪兰不许大妮再上街买报纸了,三姐也总是忍不住又去买来看,看了又生闷气,雪兰拿她没办法,简直要失意体前屈了。
然后某一天,雪兰忽然发现李氏眼睛红红的呆坐在房间里,跟她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简直像木头人一样。
“娘,你怎么了?”雪兰急了起来。
然后就看到李氏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就是这样坐着,默默流眼泪,一语不发。
报纸上的事情,雪兰和三姐从没当着李氏的面讨论过,因为怕她难过,所以从没跟她说起,而且她本身又不识字,也不用担心她自己看报纸。而如今看来,她应该是从哪里得知了消息。
雪兰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默默地陪她坐了一个下午,从晌午到日落,当昏黄的斜光洒落满身的时候,李氏终于受不了,伏在床上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你们,我这样的人还是让我死了吧,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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