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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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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着音乐高歌一曲。假如要说有什么能让我怀念起“祖国”的话,那就是崔健的歌声。 
  按下来的歌曲是“这儿的空间”,曲名指的是一个窄得令人窒息的地方,我听着这首歌走上自己那令人窒息的小房间。我把枪藏进小壁柜深处,迫不及待地脱掉了衣服,我已经满身大汗。 
  和崔虎当面交涉,对我来说压力实在太大了。 
  用湿毛巾把脸和身上擦干净以后,我躺在沙发上,听到崔健配合着吉他温柔的旋律唱起“一块红布”。 
13 
  “咸享酒家”位于西武新宿线车站旁的大马路上,与歌舞伎町紧邻的门面,闪烁着耀眼的灯饰,这是家元成贵挂名经营的高级上海菜馆,只招待从事正当行业的日本人和有钱的中国人。 
  自动门迎面打开,我便走了进去。在一旁待命的小喽罗马上挟住我搜身,确定没有携带武器以后,就领我上二楼的一间包厢。 
  “你来晚了。” 
  元成贵一如往常,用昂贵的西装把全身包起来。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说话时好像尽量避免张开嘴似的。 
  “只晚了两分钟而已。” 
  我故作姿势看着手表说。守在元成贵右边的孙淳立刻瞪了我一眼。孙淳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为元成贵已经做掉了不下五个人,听说他神出鬼没,下手走人之后,对象都还不知道自己挂了。还说他以前是人民解放军特殊部队的成员。虽然传闻说得煞有介事,但不管是真是假,孙淳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我的背后开始冒起一股冷汗。 
  “你知道两分钟里我能赚多少钱吗?” 
  元成贵眯着眼看我,说出这句中国生意人最爱挂在嘴上的台词。 
  “是你自己要找我来的。” 
  我在面对他的椅子上坐下。虽然桌上摆满了菜,可是嘴里给崔虎打出的伤口仍隐隐作痛,一点食欲也没有。 
  “崔虎打过电话来。”元成贵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口吻说道。 
  “哦?” 
  “他说欠你一份人情,假如你少了一双手一条腿的,他会很难做人。” 
  “喔!是指用我的名义租房子的事吧!现在连崔虎都找上我来了。” 
  “你是准备和北京帮有一腿吗?” 


  他的音调提高了些,鼻孔也膨胀了少许。虽然元成贵一心想扮成有格调的生意人,但是剥下这层皮,他也只是个和崔虎同个模子出来的黑道罢了。 
  我对元成贵刚来到歌舞伎町时的情况还记忆犹新。当时他只是个留学生,才来没多久就到这条街上淘金。大概是亲戚介绍他来的,当时他手上拿着一张随手乱画的地图,走来走去,四下张望,任谁看了都只会认为他是个土包子。 
  可是元成贵并不是土包子,在那张穷留学生的面具下,他有着一个冷静清晰的头脑。当时台湾的流氓开始减少,上海和福建来的家伙开始占据地盘。当时这些从大陆来的新流氓还没什么搞头,只能三五成群的在柏青哥闹闹事,或者到酒家收收保护费。 
  可是元成贵改变了这一切。这个脑袋瓜里藏着吸金大法的家伙,用钱把原本只是一盘散沙的上海人组织了起来。 
  他先和大陆的蛇头挂勾,不仅靠收留偷渡者壮大自己的人力,还建立了一套吸取这些人从故乡带来的宝贵财产的体制,后来,他也开始出手搞些合法的生意。不只是开餐馆,贸易、人才仲介等赚钱的生意他都搞过。现在,表面上他已经是个有资格和银行高级主管共进午餐的大企业家了。 
  在大家都还把他当土包子的时候,我曾请他吃过饭。并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而是当时的我正在寻找和不断增加的上海人搭上线的机会,正好碰上他罢了。即使在坐大之后,他还口口声声说欠我一份人情。但是如果我胆敢拿这个来求他帮个什么忙,可能马上就性命不保。对这家伙来说,道义只是为了能顺利捞钱而不得不处理的麻烦事罢了。只要我安分一点,他就会睁只眼闭只眼,放任我在上海人圈子里赚些小钱。他所谓还我的人情,指的不过是这个。 
  “我只是听说有些本来一直和我关系不错的家伙,不听我解释就要教训我。不准备条后路,搞不好会活不下去哩!” 
  我点上烟,视线落在桌面的菜上。元成贵最讨厌有人盯着他看。 
  “杨伟民可是说过他不想插手。” 
  “谁管那姓杨的臭老头怎么说!” 
  元成贵惊讶地看着我。接着轻轻摇摇头,用压抑的声调问道:“健一,我只想知道吴富春躲在哪里。” 
  “我哪知道!不骗你,直到昨天杨伟民告诉我,我才知道富春回来了。” 
  “你们俩就像亲兄弟一样要好,就算不知道富春的窝在哪里,也该会有联络吧!你一定可以猜到他人在哪里。” 
  “我们只是在一起做过事罢了,我连他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不是真话。在结识富春的第二天,我就查出了他的住处,可是我决不主动同他联络。没钱的时候,富春会自己找上门来。 
  这点元成贵应该知道,可是他并不知道我晓得富春的窝在哪里。 
  “别唬我。” 
  元成贵说,但可以清楚感到这只是吓吓人罢了。我准备乘胜追击。 
  “在富春跟你闹翻了以前,我们早就散伙了,这你应该也知道。” 
  我用余光看着他不甘愿地点点头后,继续说道:“难道你忘了,富春闯下那场大祸以后,我还帮你找过他吗?” 
  “够了,我知道了。”元成贵明明什么都没听懂,却不让我再说下去。 
  “看在崔虎也出手干涉的份上,今天就让你回去,不过——” 
  虽然元成贵用像博学的大教授一样的口吻说着,却突然站起身来,用他那像是不做家务事的女人似的手指着我。 
  “不是我相信你的鬼话,我晓得你知道吴富春躲在哪里。给我听着,我给你三天时间,不管死活,你都得在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把那家伙给我带来。不然的话,就先替自己准备好棺材吧!” 
  “崔虎可能会插手喔!” 
  “我哪会在乎那些北京的孬种。” 
  元成贵露出了冷酷的目光。看来,我除了找出富春以外,没别的路可走。 
  “知道啦!我会尽力而为。可以让我和那个看到富春的家伙谈谈吗?” 
  “他现在外头办事,一会儿我叫他打电话给你。” 
  “我会到处跑,就叫他打我大哥大吧!”我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急着走,健一,来都来了,吃个饭吧!” 
  “我吃不下。” 
  元成贵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好像想回些什么话,却又作罢了。 
  孙淳用刺人的眼神看着我。说来,富春是趁孙淳疏忽时,把元成贵的得力助手做掉的,他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让我觉得庆幸的是,孙淳总是守在元成贵身边寸步不离,这种家伙假如成天在我身旁晃来晃去的话,我会连觉都睡不好。 
  我慢步踱出了包厢。和进来时不同,这会儿没人送我出去。 
  14 
  有太多事得想清楚。这种时候最好去洗个三温暖,搞不好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我从西武新宿车站旁的大马路往北走,我常去的三温暖在格林广'鞋'场大楼,距离“咸享酒家”走路要不了一分钟。 
  可能因为是星期天,三温暖里没几个人。我把衣服放进置物柜里,换上了店里准备的短裤。置物柜门里的镜子上,映着我身上那一道伤疤。伤疤约三公分长,从肚脐斜斜往上延伸。我轻轻弹了一下伤疤,用湿毛巾盖着头,走向充满热气的三温暖房。我像坐禅似地盘着腿,借着不停出汗让自己专心。虽然我绞尽了脑汁,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我一向努力和富春保持距离,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偶尔有些寻常的客人进来,都会偷偷打量我肚子上的伤口,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在纳闷看来不像黑道的我,为什么会有这道吓人的伤口。看到他们避得远远的,多少让我感到不舒服。 
  认真想法子想得烦了,我开始想起这道伤疤。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时被对方给划上的,当时我十七岁,那家伙——他叫吕方,十五岁。 
  那时我正为升学问题而烦恼。老妈早在我十五岁时,就跟一个男人跑了了,我念高中的学费都是杨伟民出的。我想进大学,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既没力气又没胆量,既然没有能力混下去,将来就只能靠头脑吃饭。杨伟民答应,如果我想进台湾的大学,他会为我准备学费。我的北京话在会话上已经完全没有问题,再加上如果去了台湾,我就有机会学到杨伟民他们不肯教我的台语。那阵子,杨伟民好像也认真考虑把我培养成心腹,所以希望我能在台湾住一阵子,熟悉台湾的文化与习惯,再娶个台湾老婆。 
  对我来说,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当时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日本人,而是住在日本的华侨。对在新宿闯荡的台湾人来说,能受杨伟民的保护是个无敌的精神支柱。可是我犹豫了。大概是身体里老妈的血在作祟,有一部份的我,还是把台湾当成“异国”。虽说杨伟民在台北的熟人多得不得了,但想到自己十八岁就得只身在外国生活,还是让我提不起劲。我好不容易才习惯在新宿的台湾人圈子里生活,即使知道在他们的笑脸里混杂着对外人猜忌的眼神。我已经开始喜欢沉浸在这种气氛里了。 
  在这段犹豫的日子里,我白天上学,晚上就在杨伟民的外甥所经营的中国餐馆端盘子兼翻译,打发下决定以前的时间。那时,命中注定要打碎我美梦的人。就是吕方。 
  吕方是个耍刀子的高手,虽然年轻,却当上了新宿一带台湾不良帮派的老大。那帮派是个为了对抗在KOMA剧场前游荡、吸胶的日本小混混而组织起来的,最早的头头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被吕方给取代了。听说前任老大被吕方挑断手筋,号啕大哭地逃回妈妈的怀里了。 
  吕方个子不高,脸上的五官都很小,有着柔滑的头发和细致的眼睛与鼻子,嘴唇顏色很深,下颚的线条也很光滑——从远处看来像是个小女孩。他那楞头楞脑的父母亲听了日本人的甜言蜜语,所有的家产都给骗走了。吕方一家人靠着杨伟民的接济,在一栋四层高的公寓里过着拮据的生活。杨伟民收容了许多像吕方家这样的家庭。他的做法是给这些家庭最低限度的钱,其他的生活费就看这些家长们的造化了。 
  虽然又穷又矮、长得又娘娘腔的吕方是个极度自卑的混球,但他的凶狠与耍刀技巧却无人能比。在攻击吸胶的日本小混混之余,他也常亮着眼耍刀威吓自己的手下。 
  曾经有个阿呆泡上一个吕方暗恋的女孩子。有一天那家伙被人发现倒在大久保公园里,手筋脚筋都给挑断,满头都是肿包。 
  这我已见怪不怪了。但我随即发现他的裤子上湿得一滩黑,本来以为他只是吓得尿裤子,但那居然是血。吕方像切香菇似地把那家伙的小老弟给剖开了。在我扶着他回他爸妈那里时,他像疯了似的,一路不断念着向吕方讨饶的话。我得不断地与若无其事把他扔下的诱惑挣扎,因为他满身都是臭味。后来我才听说那家伙的括约肌全毁,因为吕方叫手下把他的玻璃给捣了。几天后,那家伙一家子就逃回台湾去了。 
  那搞出问题的女孩,我只见过一次。她在吕方手下的监视下罚站,脸被打得歪七扭八的,眉毛与头发都给剃个精光。她被强迫穿上露出臀部的短裙,嫖客上前交涉时,她的裙子就被掀起,露出和脑袋瓜子一样给剃得精光的荫部。不久后,她死在接客时的旅馆里,听说是被美国海军的变态给搞死的,后来连她的母亲也自杀了。不过没有人告诉吕方,也没有警察来调查。杨伟民以为她们家只是被吕方给赶出歌舞伎町罢了。那一阵子,杨伟民正好回台湾办点事,回来时,那个被吕方搞得半死不活的阿呆一家人早就已经逃回台湾,那对母女也已经被埋葬了。没有一个人敢告诉杨伟民发生过什么事,我也一直守口如瓶。 
  吕方把我当成眼中钉。虽然一样受杨伟民接济,我和吕方的境遇却有着天地之别。而我只不过是个杂种。每次吕方看到我,一定都是怒火中烧吧!吕方并没有发现杨伟民一帮人关心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日本身份所能带来的好处。 
  吕方喜欢偷偷的摸到我背后,用手指代替刀子戳着我,然后用吓人的高音在我耳边说:“笨杂种,你这是死第几次了?” 
  不过,吕方虽然对我恨之入骨,却从不出手伤害我。因为他也知道惹到杨伟民,会害他一家子走投无路。他只是靠口头上占便宜来压抑自己的情绪。 
  “你也想让我的手下搞你的玻璃吧?说啊!你这个臭杂种。” 
  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又得听他废话老半天,所以总是笑着假装没听见。我也知道这更会惹他嫉妒,但是我也没别的方法。 
  终于决定到台湾念大学后,我听到一个消息:吕方一票人中了日本混混的埋伏,被杀得几乎片甲不留。他们是在从电玩店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拿着铁棍与球棒的小鬼攻击。毫无防备的吕方一票人只能任人宰割,许多人肋骨或手臂被打断,还有些人脑袋被砸破,连脑浆都撒得一地。当时流言不断,我是在看到第二天的报纸才知道这是真的,实在够凄惨。那些吸胶的家伙每次都只有给吕方一票人整的份,所以花钱雇用一票狠角色来报复。可是在倒在路上的台湾小鬼里,并没有吕方的身影。也不知是真是假,许多人说他丢下伙伴独自逃离了现场,不过这应该是事实吧!事情过了两三天,也没有人在歌舞伎町看到吕方,伤亡小鬼的家属与当时不在现场的成员,都红了眼寻找他的踪迹。 
  那晚过了十二点,我一个人在杨伟民外甥的店里准备打烊。 
  虽然急着赶搭最后一班电车的醉汉与准备继续喝下去的酒鬼们,把歌舞伎町的街道搞得热闹非凡,但店里却是鸦雀无声,只有桌椅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与碗盘的碰撞声,震动着我的耳膜。 
  我听到有人开门,转眼望去,只见穿着牛仔裤与红色尼龙夹克的吕方僵直地站在门口,往店里张望着。他那像摇滚歌手般往后梳的头发乱成一团,好像已经几天没整理似的。脸像抹上了蜡般苍白,通红的双眼,仿佛是被人灌过辣油一样。 
  “你还回来干嘛?好多人在找你。”我开口对吕方说道。但也注意到自己语调有些得意。 
  “听说你要到台北念大学?”吕方通红的双唇蠕动着,好像完全没听到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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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 
  我躲不开吕方的视线,只是呆站在那里。他疯狂的目光压过了窗外渗进来的霓虹灯光,好像淤积在神田川底的泥巴一样直贴在我的眼上。 
  “你只不过是个臭杂种……” 
  “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说。 
  可是我的膝盖在发抖,好像整个人就要瘫在地上似的。吕方迅速逼了过来,我已经逃不了了。 
  “为什么杨伟民只宠你?” 
  我已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在我的脑袋和眼里,只有他右手上闪烁着微光的刀子。 
  “你是不是替那老头子吹过喇叭?还是你的玻璃给他搞过? 
  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这么疼你?”吕方的左手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把冰冷的刀子则压在我的脸颊上。我拼命把脸转开,不用说,吕方是想干掉我。 
  “杂种,你说呀!” 
  “杨伟民有兴趣的是我……我的日本籍啊!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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