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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成灰(HE-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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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若雪鸿

  管陲是个粗汉子,只知舞刀弄枪上阵杀敌,不懂兵法谋略,懵懵然走到案前别着头瞅着舆图上高高低低的山势与朱笔勾出的圈圈点点看了又看,咧嘴嘿嘿干笑道:“将军这是拿我管老三说笑呢,我怎会懂这些。” 
  
  梁月海搁了手中的细狼毫,举起羊皮舆图仔仔细细又看了片刻,才抬头温和地笑道:“管三哥忒谦了,营中几位统领里属三哥你最是骠勇,过几日进攻青石谷辽军大帐,这先锋非你莫属。”
  
  案头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灯花忽地啪一声爆开,火焰骤然窜起半尺高,灯芯滋滋数声轻响,火光逐渐又小了下来。管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盯着那忽明忽暗的灯火怔怔看了会,蓦地回过神来,抱拳哈哈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待我杀他个落花流水,让他辽狗子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地滚回喀拉山后去!”
  
  梁月海慢慢将羊皮舆图卷起,抬头朝半掩帘帐的门前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略略提高嗓音笑道:“那就说定了,四日后你领八百骠骑营兄弟为先锋,大军左右翼人选择日再定。”
  
  管陲人虽粗,心却细,见梁月海神色不大寻常,他稍稍一愣,转瞬便机灵地抱拳大声回道:“末将听令!”两人在沙场上同生共死也有十数回,早有了默契,梁月海不多说,管陲也不多问,顺着他的意思将戏演完,心头仍旧惦记着那把铁胎弓,抖了抖肩告辞退出了中军帐。
  
  帐外悬了两盏风灯,守卫刚换了班,高瘦的白脸青年挺直了腰杆立在灯下,见管陲出来,忙低了头抱拳见礼:“见过管参军!”管陲摆摆手,朝帐内淡淡看了一眼,又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沈原啊,前几日听得三虎那小子说你在雪地里逮了个小鸟,可不是一个人偷偷烤了吃掉了罢?”沈原面色一红,忙辩解道:“没、没、没有,那鸟儿我没舍得吃,我、我我放它飞走了。”管陲眼一瞪:“放了?”沈原迟疑着点了点头,管陲叉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给哥哥留着打打牙祭也好,好几天不见荤腥了,嘴里都淡出鸟来!”
  
  顾含章裹了大氅绕过偏帐慢慢踱过来,正巧听见管陲骂骂咧咧,老远便笑道:“等赶走了辽狗,管将军爱吃几斤肉爱喝几坛子老酒都没人拦着。”管陲眯眼看了看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倒是将嗓音放低了些,嘿嘿笑道:“章先生有伤在身,就在帐中多歇息,若是有事与将军相商,只管差遣小季请将军亲自去偏帐便是。”“那倒不必,我不过是下地走动走动。”顾含章伸手裹紧了大氅,看了看阴沉的天色,笑道,“走一走就回帐,不然小季可不将我唠叨死。”
  
  小季便是偏帐那个年轻守卫,这番话两人听着也不觉异常,那名叫沈原的守卫却悄悄盯着顾含章看了数眼,顾含章只当他是好奇,笑了笑便打趣管陲道:“管将军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鸟儿莫非当真骨肉丰腴肥大如鸡?”管陲嘿嘿笑了笑:“也就是寻常野地里能见的小鸟,白羽红喙、两爪乌黑,颈间一圈蓝翎,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儿。”
  
  顾含章垂眼想了想,抬头笑道:“我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儿,若是沈侍卫再逮到,可要让我也见识见识。”沈原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白而瘦削的脸隐在营帐的阴影中瞧不清楚神色,顾含章微微一颔首,也不再多问,转身又慢慢踱回偏帐去。
  
  王大夫每日将煎好的汤药送来偏帐给顾含章服下,成老军医在时他不会久留,径直交到老军医手中便笑笑退下,今天傍晚极不巧,成老军医往前营给受伤的将士换药,顾含章在外随意走了走回来,小季守在帐前,恭敬抱拳道:“章先生,王大夫在帐中等候多时。”
  
  顾含章一怔,慢慢走近帐内去,王大夫显是已等了很久,怕汤药凉了,特地将药碗搁在火盆边上守着,见她回来,上下打量她片刻,忽地指了指她的后背竖起拇指,大概是夸她伤处好得快;顾含章盯着他乱蓬蓬一张布满胡茬的脸看了许久,淡淡地笑道:“也多亏王大夫相救,章某感激不尽。”王大夫无声地笑了笑,将药碗端来看着她一口口喝完,这才收了碗佝偻着背慢慢走了。
  
  若非他腰背佝偻,立直了也有管陲那般高大,顾含章望着王大夫掀了帘帐出去,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
  
  管陲心里头仍是惦念着那把铁胎弓,前营后营搜了一遍不见踪迹,闷得跑来偏帐与顾含章唠叨,末了,低声叮嘱道:“营中有贼,章先生需小心提防。”
  
  顾含章记起前几日库房帐幕上那扣弦挽弓的巨大黑影,心里咯噔一声,勉强笑道:“管将军神勇机智,什么贼人能逃过将军的手段?”
  
  管陲嘿嘿笑了一阵,正色道:“他能从严密值守的军营中窃走那把弓而不被察觉,想必取人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章先生还是小心为妙。”
  
  他倒也不多说,走到帐前低声叮嘱守卫小季几句,又留了柄匕首给顾含章防身,依旧出门巡营去了。
  
  入了夜便开始下雪,零星小雪后雪花越发的大,鹅毛般自彤云密布的天际飘落,风还不曾大,雪落簌簌轻响,营中巡夜的将士踏雪走过,咯吱咯吱声伴着靴声橐橐,是暗夜中唯一的声响。
  
  帐中两个火盆燃得正旺,顾含章俯卧在榻上却是冷得直哆嗦。她幼年时在草原长大,一到这年末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之时,爹娘便会赶着牛羊往南去,靠近南疆的澜沧河附近山谷中草木旺盛、温暖如春,是关外草场上牧人们冬天避寒的场所。她自小便极怕冷,沿着流经草场的澜沧河往南走时,冬夜里冷得睡不着,虎爹便将她抱到爹娘中间,一家人紧紧相拥,挤在小小的矮帐内,也是模糊记忆中的一段温暖。
  
  她小心翼翼地蜷起身子,不慎将肩头磕在冷硬木板上,牵动肩头伤口,疼得她直冒冷汗。梁月海已吩咐下去多给她匀了床棉被,但这极寒天气里,壮汉犹冻得直哆嗦,何况她这么个娇弱的女人?箭伤、严寒,是她最厌恶夜晚的原因。
  
  帐外足音渐响,二更时分是巡逻换岗之时,守卫小季也该换下去替作另一个腼腆高瘦的青年;顾含章苦笑一声,都已二更天,她在冰冷被窝中挣扎许久还是未能入睡,肩后伤口又隐隐作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闭了眼勉强蜷起手足,才觉有一点微末温暖流入四肢百骸,正稍微有了点睡意,有人轻轻踏进帐中,帘帐一掀,有一线刺骨的寒风趁机灌进来,顿时惊醒了顾含章。
  
  营中将士谁都知道梁月海将军的贵客、成老军医的恩人章先生在偏帐养伤,一般人绝无胆量闯入帐中,尤其偏帐外的几位守卫身手极好,都是梁月海亲自挑选的英武青年,寻常人三两招内便会落败,更不提能避过守卫踏进这偏帐来。
  
  枕下压着管陲留下的匕首,顾含章镇定地握到手中,待那黑影逐渐靠近,高大身躯慢慢俯下,她蓦地睁眼挥刀,半尺长的寒光在暗夜中一闪,只堪堪划破了那人的衣襟,嘶一声轻响。那人反手扣住她握刀的手腕紧紧钳制住她,挺拔身躯挤上窄小的木榻上来轻轻覆在她不住颤抖的身上,另一手闪电般捂住她的嘴,在她耳旁哑声道:“含章,是我。”
  
  来人身手敏捷如豹,暗夜中双目如星,顾含章依稀认出是萧桓,逐渐停下了挣扎,只是这许多日来的不解与委屈尽数化成热泪,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萧桓不及松开手掌,蓦地被她狠狠咬住虎口,直咬得唇齿间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才松了口。
  
  帐外巡逻的将士来回走动,离得极近,顾含章不敢出声,翻身将萧桓压到身下,顾不得他满面粗硬胡渣,扣住他的下颔将他面孔扳向自己,瞪着他模糊的面容看了许久,心中要问的太多,终究还是不曾开口询问,只是俯身狠狠将萧桓的下唇咬了一口,腥甜的血再次流入她的唇齿之间。
  
  温婉柔顺如顾含章,也会有愤极伸出利爪的时候,若是在从前,她可能不会想到,在这辽阔荒凉的草原上,在这样一个寒冷彻骨的夜里,她会失去所有的冷静与自持,被积蓄数日的愤然与委屈激怒,变成如今这样凶悍的妇人。
  
  或许,在她纵火烧毁了御史府西北偏院的那一夜,她已注定不再是从前那个文雅聪慧的御史千金,不是四姨娘心中牵挂担忧的文静慧黠的女儿,更不是秦王府上下交口称赞的温柔娴淑的秦王妃,上京城一场大雪,将那处她亲手毁去的残垣断壁掩盖,也在她心上蒙了一层冰雪。
  
  而此刻,冰雪悄悄融了,慢慢地露出她刻满伤痛的过往。
  

平明寻白羽

  帐外靴声隐隐风声咆哮,帐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人急促低沉的喘息声,萧桓一声不吭地由着她咬,铁臂紧紧箍住顾含章的腰背,密密地将她揽至身前。顾含章颤抖着松开齿关,胡乱抹去双颊冰凉的泪痕,左右推不开他,反被抱着侧过身去。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顾含章心里暗恼,抿唇用力推搡他,推不动,便用手指发狠地拧他臂膀,若是琳琅或是颐儿在,定然是想不到平日里温婉恬静的含章小姐也会有这样泼辣蛮横的时候,她是心里堆了太多怨气,萧桓却又什么都不同她说,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如决堤江水,激怒了她。
  
  “含章,含章,小心伤口。”萧桓的嗓音低沉喑哑又含几许沧桑,顾含章愣了一愣,顿时想起辽军夜袭中营那夜进她帐中来示警的苍老的声音,她此刻才察觉不对,慌乱地抚向萧桓颈间,低声急问:“怎么了?你的嗓音怎么了?”
  
  萧桓喉头滚了滚似在笑,却不曾回答她,低了头轻轻啄吻她冻得青紫的双唇,冰凉的血珠子自他下唇渗出,又在摩挲亲吻间沾上顾含章的唇齿,她恼意未消,扭头避让开,他随即跟上,仍旧极有耐心地温柔亲吻。
  
  两人在榻上推搡避让间,帘帐微微一动,又有人摸黑进了偏帐内。萧桓顿时警觉,侧身将顾含章紧紧扣在怀中,被下手掌握住她冰凉柔软的手悄悄一捏,顾含章正要再推他的手收了回去,安静地侧卧着听着帐内动静。
  
  今夜十分热闹,萧桓未走,又有人来,帐外巡逻的守卫却无一人察觉,若非这人原先就匿身军营中,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顾含章竖起耳朵听见那轻微足音在帐内绕了一圈,悉悉索索翻了一阵东西,悄悄地又掉头向外走;她一惊,推一把萧桓便想跳下地追上去,身形未动,萧桓蓦地侧身将她困在被褥下,反手握了顾含章枕下的匕首朝足音去处一扬,那人闷哼一声蹿出偏帐,寒光叮一声落地,帐外蓦地有人大喝一声:“那小贼!给老子留下!”
  
  声音未歇,惊动了巡逻的守卫,一时脚步声纷乱直奔中营而来,萧桓松开顾含章翻身下地,最后亲了亲她冰凉的脸颊,闪身出了偏帐。她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只握住了一绺擦身而过的寒风。
  彻夜巡逻想要逮住那偷窃铁胎弓贼人的管陲没能追上这小贼,骂骂咧咧地回来,顾含章听见靴声与骂声到帐前停了片刻,管陲不知为何嘀咕几句啐了一口,在外头试探着低声问了句:“章先生安好?”她哆嗦着披衣着履下榻来,点起油灯,扬声回道:“刚刚有个贼人吃了我一刀,逃走了。”她就着昏灯在地下寻觅一圈,在门旁捡起一柄犹带着血迹的短匕,掀了帘帐出去。
  
  帐外北风呼啸,夹着纷纷扬扬的雪漫天飞舞,帐下一盏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摆,嘎吱嘎吱直响,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了一地昏黄,管陲就叉腰立在那灯下,半边狰狞恼火的脸被染成暗黄色,顾含章裹紧身上的大氅走过去,将手中短匕递给他,管陲接过了仔细端详片刻,朝地下啐一口道:“这兔崽子跑得极快,三两步就不见了踪迹,刀伤又不深,也寻不见多少血迹。”
  
  他又低声骂了几句,看了看昏倒在地上的黑脸守卫,瞪眼随口道:“没用的东西,倒叫个偷儿打昏了去。”当下吩咐巡逻的守卫将那守卫扶走,顾含章猜测守卫是被萧桓打昏的,心里有些愧疚,极不自然地淡淡笑道:“这贼人身手敏捷,守卫兄弟不及提防也在常理之中。”管陲嘿嘿笑了笑,摇头道:“也不知这贼人看中了营里何物?铁胎弓也罢,章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偏帐内能有什么他瞧得上的?”
  
  顾含章稍一迟疑,顺着他的话道:“那人在帐中胡乱翻了一遍,也不知想要找什么,我也只有一把小弓防身,只怕他用惯了强弓,我这小小的弓弩他是瞧不上眼的。”一提起这失窃的铁胎弓管陲就恼火,抱着双臂拧眉道:“若是让我揪出这小贼,我便拿那弓将他射成刺猬!”顾含章只是随意笑了笑,心里道:你若能揪出他来,怕是你管三哥要被射成刺猬。
  
  此事当夜便传到了中军帐内,梁月海正在灯下翻看上京城传来的军报密信,管陲进帐大略一禀报,他抬了头问:“章先生可有受伤?”管陲拍着胸脯笑着吹嘘道:“有我管老三在,谁也动不了章先生一根寒毛!”梁月海点了点头吩咐道:“再往偏帐添几个守卫。”管陲领命退下,出了帐时已是子夜时分,中军帐前守卫正巧替换轮值,管陲粗粗扫了一眼,咦一声掉头走回来问道:“午时至子时当值的不是沈原那小子?”
  
  替换下正要回营的方脸青年憨憨笑道:“回禀管参军,酉时刚过,小沈腹痛如绞,便早早换了属下来当值。”管陲眼珠子转了转,哈哈笑道:“这小兔崽子,只怕是偷偷烤了小鸟儿吃,吃的肚中不顺了!”四个守卫憋着笑不敢多说,抱拳恭送管陲走远。
  
  下半夜安然无事,顾含章却早没了睡意,裹紧大氅坐在火盆边出神,到了天将明时才勉强眯眼睡了一会,刚阖眼不久,隐约听见风雪声中有鸟儿咕咕叫了几声,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匆匆出帐去看,只瞧见一只白羽红喙的鸟儿在军营上空的黑沉天色下盘旋了几圈,箭一般直射天际,振翅往东北方向苍茫风雪中飞去。
  
  “雪鸿!”顾含章心里一惊,拔腿便跟着往东北方向追。雪鸿是只有徐连关外草原上才有的一种极聪明的鸟儿,牧人们每年在各处水草丰茂的草场间辗转,便以它来传送信笺,往返数千里之遥,雪鸿比人还熟识路途。偏帐前新换的守卫上前一步要伸手拦她,她匆匆推开他,急急道:“带上弓箭跟来!”守卫一愣,忙应一声大步跟上前。
  
  黎明前的风雪很大,雪鸿顶风向前飞,也是飞得不快,顾含章绕过数座营帐追到军营边,正巧遇见六百里加急军报送达,人下马进了营内,喷着响鼻的马还栓在辕门口,哨岗上的将士看了看天色,持刀拦下她为难道:“风雪大,章先生切莫独自出营。”顾含章顾不得解释缘由,留下守卫说明,她劈手夺过守卫的弓箭,抢上辕门旁的马背,一抖缰绳大喝一声,打马直追雪鸿。
  
  凛冽北风咆哮着迎面扑来,寒气挟着雪粒直灌入她的襟口,大氅被风吹起了,在她身后飒飒作响。她被冻得直哆嗦,却恨不得这风雪再大再猛,好迫得雪鸿飞低飞慢些,老天如她所愿,旷野上的刺骨寒风果真越发的狂猛,将地下堆积起的雪粒都席卷起了,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劈面打来。雪鸿咕咕哀叫了几声,双翅缓了缓,逐渐飞低,顾含章双腿夹紧马腹,飞快地弯弓搭箭,对准忽高忽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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