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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的孩子-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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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这个被国家军队的最高领导层追认为“一级战斗英雄”和“革命烈士”的中国军人照片面前,村民们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近似惶恐的东西,一种他们一生也想不到会因为“煤球”而出现在心里和脸上的表情。他们不懂自己为什么过去会对照片里的这个男孩儿产生过如此之大的误判。一个没有父亲,从小和一个疯女人生活的龌鹾男孩儿与“一级战斗英雄”、“革命烈士”之间的天壤之差,让他们感到有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可是错在哪里,又是谁的错?他们脸上的表情清晰地描画着他们内心的疑问。

  一个裹着小脚、又瘦又干的老太太蹒跚地从人群中走出,凑上前去,伸出枯干的小手试了试镜框上黑色绸布的质地,然后又摸了摸照片里那个她熟悉的男孩儿的脸。她的年纪似乎已老到无法让她产生大多数村民正在经历的复杂情感;对她来说,一切都很简单。那个照片里的孩子依旧是“煤球”,不论他现在穿着什么衣服,也不论他现在已经被说成了什么人。老人稀疏的头发像老山羊毛一样白里发黄,被早春的寒风吹得簌簌发抖。几滴清泪从她松垮的眼皮里滚出来,摔在她开了花的黑布棉袄上。“就这么没了啊?”她只剩下几颗牙的嘴瘪了瘪。“你一落生就是个苦命的孩儿啊!怎么啥苦事都让你摊上了?如今倒走在我前面了。。。不该呵,不该。。。”她一边不停地摇头,一边拄着一根桃木棍一步一晃地离开了仍在看照片的人群。

  待全体村民都到齐后,秦保国的追悼会开始了。两个军人中的一个开始向所有天水坞人介绍秦保国在云南自卫反击战中的英雄事迹。他严肃并情绪激昂地报告说,秦保国入伍后在新兵训练期间是最能吃苦、要求上前线最坚决的战士。新兵训练结束后他被派到了前线,又成了全连杀敌最多,最不怕死的一个。在最近的一次重要战斗中,他执意走在其它战友的前面,踩上了越南人埋下的地雷,双腿被炸断。但是当越南士兵冲上来时,他竟一跃而起,一边喊着让身后的战友卧倒,一边引爆了自己身上的手榴弹,与冲到身边的十几个敌人同归于尽。

  男村民们大都面色凝重地听着,女人们则开始用手或袖子擦泪,有几个已经小声抽噎起来。人群中的孩子们奇怪地看着大人的表情,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不敢再大声吵闹。他们看着围了黑绸的照片,知道里面的那个人就是他们熟悉的“煤球”,也模糊地地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些当初没有被批准参军的年轻人都站在了最后面,他们脸上的表情与自己的长辈完全不同。他们都挺直了脖子,睁大眼睛专注地听着秦保国的事迹,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他们对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农村孩子在瞬间变成了战斗英雄和烈士的强烈羡慕和嫉妒。他们血液的温度随着军人的讲话不断升温,流速不断加快;有几个人攥起了双拳,却不知到底想砸在什么上。

  最后,全体村民在村长的带领下,排队来到秦保国烈士的遗像前,每个人顺序地向他恭敬地鞠了一躬。在完成这个集体性的动作时,不少人觉得有些茫然,感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为什么,就已经被推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大旋涡,只能跟着旋转并一沉到底。

  与此同时,在离天水坞村几千公里外的云南前线,一个叫杨迈的来自北京的士兵正和他的战友们趴着隐蔽在一片沼泽地里,等着下一次进攻的命令。他们在那里已经趴了七、八个小时,忍受着天气的闷热和蚊虫的狂叮乱咬。此刻,杨迈抬头望着越南方向被猩红的残阳衬出的椰子树的柔美线条,回想着不久前牺牲的战友秦保国。他目睹了秦保国生命消失的全过程,刻骨铭心的景象无法控制地继续震撼着他在惶惑中挣扎的心。他认识这个农村兵只有一个多月,却对这个高个子、眼睛里闪着特殊光芒的年轻人说过的一句话印象很深:“这回终于有真的仗可以打了!”在他和秦保国独处时,他发觉了这个农村兵眼中的孤独。一次,有个战士问秦保国家里还有什么人,他犹豫了一下说:就一只狗,叫“天将”。

  这个简单的回答让在场的人一惊,更让杨迈不好受了一整天。他试着去想只有一只狗做伴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更想知道这个沉默的农村兵为什么如此急于参加真枪实弹的战斗。在秦保国的脸上,杨迈似乎看不到藏在每个人内心对死亡的终极恐惧,尤其是像自己这样读过很多文学作品的人。

  就在那每分钟都极其难捱的沼泽地里,北京兵杨迈又想起了秦保国踩上地雷后发生的一切,那个已经永远留在他记忆里的瞬间。他脑中又一次出现了这个高个子的农村兵在双腿被炸断的情况下,奇迹般地腾空而起,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与十几个越南士兵同归于尽的惨烈情景。当时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他和所有卧倒在他后面的战友,最让他们无法忘记的是,就在秦保国的手榴弹已被拉开但还未爆炸的短暂几秒钟里,好几个人都亲眼目睹了秦保国那因为激动和狂喜而变得神采飞扬的脸,并吃惊地在上面看到了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事实:这个农村来的新兵面带微笑,似乎是在做一件令他迷恋和期盼了一生的事。

  仿佛对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有着预感一般,秦保国牺牲前的那天下午,第一次和杨迈说了很多话,如同他离开狼狗“天将”前做的一样。杨迈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插一句话。他被秦保国从小在那个普通的小村子里经历的极度孤独、贫穷和他内心的全部渴望和绝望震得手脚发麻,他无法相信自己与这个农村兵的内心竟有着如此似曾相识的感觉。最后,秦保国恳求杨迈一定要收养他的“天将”——如果他能活到战争结束的话。杨迈还是没说一句话,只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趴在沼泽地里回忆秦保国的这个北京学生兵,是为了逃避当时的文化革命带给他的绝望而在四年前参军的。他的父母在文革初期一起自杀时他只有九岁。他靠着读安徒生的童话度过了独自生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来,陪着他的变成了托尔斯泰的小说,可是它们无法帮助他愈合歧视给他带来的创口。他迫切需要一种外在的肯定来抵制内心的无助,想通过参军来体现被他怀疑的自身的生存价值,并通过爱国主义和自我牺牲来证明生命可能有的另一种意义。

  可是秦保国的牺牲彻底改变了他。

  杨迈后来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秦保国在拉开手榴弹的一刹那,他脸上的表情是我一生中从未见过、并希望此生再也不会见到的。那张放着光的脸上有着世界上最卑微、最孤寂的灵魂最终得到解脱后才有的狂喜,也有着一个默默修行一生的僧人终于见到了极乐世界的圣洁之光后的真正心满意足。那脸上写着世间所有悲剧的完整内涵。

  在另一篇日记里他写道:“当秦保国为了最后的解脱和尊严迫不及待地冲向战场时,他的生命并不仅仅是被战争、贫穷和命运所毁灭,更是被比它们更可怕、藏在他的每一个同类灵魂之中的冷漠。那冷漠就藏在那个小村子里,藏在所有有人的地方。” 

  杨迈在目睹了身边更多战友的生命消失之后,侥幸在战争结束时活了下来。复员以后,他不允许自己再去碰触与那段经历有关的任何回忆,特别是关于秦保国。

  进入八十年代后,中国的政治局势继续发生巨变,杨迈和很多人一样,也有了上大学的机会。毕业后,他拿到奖学金去美国读研究生,选择了一个极少有人感兴趣的专业——园艺。毕业回国之前,他转遍了美国,然后回到中国。他在云南开了一个园艺种子公司,准备将余生致力于培育新品种的植物和花卉。他痴迷鸟叫、虫鸣和流水声,不可抑制地厌恶一切人造的声音。

  很多年之后,他的儿子,一个出生在经济改革之后的年轻人问他什么是对个人和社会都有利的工作。头发已经灰白的前退伍军人毫不犹豫地说,“作一个园丁”。   

  秦保国牺牲之后 ,国家发给他的家属一笔可观的烈士抚恤金。天水坞村的村长代表村委会把它送到了春桃所在的县精神病院。村长回来之后对大家说,春桃对关于她儿子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整天地向所有人微笑,不停地重复着那一套温柔的老话。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听完后村长的话,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能像她那样活着,谁能说不是一种福气?”

  天水坞村因为出了秦保国而远近闻名。村长被一次又一次地请到天水坞所属的公社、公社所属的县和周围的村子和学校去做报告。不过他在所有的报告里都提到秦保国从小就是个被人喜欢的好孩子,但是怎么好,他没有具体说过。天水坞人不论走到哪儿,都会有人问起秦保国,似乎他是天水坞唯一值得说道的人和事。那时,再也没有人叫他“煤球”了,所有的人都一律叫他的大名秦保国。人们终于习惯了说“秦保国”这个名字,在提到这个名字时口气里总带着夸张的自豪,仿佛在说他们自己家的孩子。

  后来,随着岁月的消逝和社会的变迁,秦保国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开始被天水坞人淡忘了。那个半边已经坍塌的小泥坯房,也早就被时间和风霜蹂躏得像一只掉了底的鞋,遗弃在全村最荒芜的角落。有一阵子,村里传说那一带闹鬼,因为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黄昏时亲眼看见“煤球”抱着狼狗“天将”坐在炕上看窗外。这造成后来走那条路的人越来越少,那个角落的野草也就长得越加盛了。

  不过,每当黄昏到来时,夕阳金属般灿灿夺目的光辉仍会不加选择地照到那个被遗弃的角落,与它照到世界上的其它万物一样,并在春桃躺过的稻草堆的一侧留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晚霞的余辉也会顺序地落在空房子里那尊落满了尘土的观音像上。每到那一刻,观音蒙尘的脸就会在沐浴到夕阳的瞬间变得美丽而生动起来,仿佛她是那个支离破碎的小院落里唯一活着的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社会变革的大潮一波又一波地冲进了天水坞这块土地,市场经济几乎改变了村民世代不变的生活方式。多种经营的政策让天水坞人不再单一地靠种地为生了,他们开始养长毛兔,并把它们的毛卖到城里的工厂织成毛衣和帽子,供时尚的城里人消费。他们还在黑鱼河里大量地养鸭子,因为鸭绒可以用来制做城里人冬天爱穿的羽绒服。这样一来,天水坞人手里开始有了数目之大是他们的祖辈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钱。资本主义的消费观念开始逐渐影响着村民们的生活,特别是那些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一代青年。天水坞的年轻人像城里的同龄人一样也穿起了有破洞的牛仔裤,仿耐克运动鞋;姑娘们也用起了化妆品,力图改变自己眉毛的形状、以及头发和嘴唇固有的颜色。几个亲戚在城里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听MP3并使用手机了。

  这些年轻人有时会为了打睹来到村边那个荒僻的角落,看谁敢迈进那个传说中闹过鬼的院子。他们早就听长辈们说过发生在那里面的故事;但是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个令人毛骨悚然、无法理解、可信可不信的传说而已。而曾经见过那对母子的天水坞人,却仍会在某时某地或某个瞬间,脑中无缘由地浮出一幅挥之不去的画面:透过一扇从来关不上的院门,一眼可以看见一个看不出年龄、头发凌乱的疯女人,终日躺在稻草堆上微笑着自言自语,脸上永远是享受着最幸福时刻的模样;而在她身后的小泥坯房里,可以看见一个眼神独特、浑身龌龊的男孩儿正坐在炕上,怀里抱紧了一只黑色的狼狗,人和狗永远在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不久前,那个几乎完全倒塌的小泥坯房终于被推土机铲平了。为了更快地发展天水坞村的经济,村委会决定在那片地上盖一座水泥厂。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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