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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的孩子-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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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的孩子 作者:老园丁
杂货铺掌柜的秘密醒悟……蔫人惊蛰(1)
惊蛰是天水坞村杂货铺的掌柜。他是在头上仅剩的几根白发也已经掉光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在那之前,他在杂货铺的柜台后面已经站了二十五个年头。上了点年纪的村民都记得,惊蛰是个蔫人,黄瘦的长脸上有一双圆睁的大眼睛,好像总在惊恐之中,又像时刻在疑惑着什么。无论在谁面前,哪怕是路都还走不稳的小儿,他瘦高的身板也总是尽量往低里窝驼着,好象比别人高是种罪过似的。惊蛰是个弃儿。据说,他的亲生父母早年因为听见了一种神秘声音的召唤,就抛下当时只有三岁的他一起出走了。有人说他们是信了什么邪教,知道政府不允许,又不能自拔,就只有走这条路了。他们走后音讯全无,似乎在人世消失了。话还说不好的惊蛰被他本村的叔叔婶婶领回了家。他们收留他是犹豫再三,再三犹豫的,因为他们自己就穷,家里已经有了和惊蛰差不多大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夹在那一大家子人里长大的惊蛰,一直是胆子最小,话也最少的一个。                          

  惊蛰第一次发癫痫病是在七岁那年。那天他正在院子里给羊喂草,忽然他一阵头疼,叫了一声就栽在地上。接着他手脚发抖,身体不停地抽动,嘴里还发出一些怪叫。惊蛰的叔叔见了,不许家人去拉满地翻滚的惊蛰,说一个人犯癫痫的时候是不能碰的。一家人便吃惊地站在那里看,直到最后惊蛰沾满了土的瘦小身体一点点平静下来。只见他脸朝天躺在地上,看上去很累的样子。然后,他睁大了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开口说他看见了吓人的东西。他的堂兄弟们问他到底是什么,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牢牢地看着天,似乎在那里窥见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事情。

  惊蛰后来又发过几次病,间隔比较长,每次都是从突发的头疼开始的。发作之后他会接连昏睡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他叔叔没钱给他看病,他就时好时坏地活着。

  十五岁那年惊蛰发过一次病,挺厉害,情况也有了奇怪的变化。那是个黄昏,他一个人坐在土坯垒的院墙上看云,忽然一头栽下来,先掉在了靠墙的草垛上,然后又顺着草垛滚到地上。随后他手脚剧烈抽搐,满院子翻滚,浑身裹满了土、鸡粪和麦秸杆。最后,他的头撞到了猪圈的木栅栏上,磕破了,人才逐渐安静下来。家里人听见院子里鸡飞狗叫,都跑出来看,才知道惊蛰又犯病了。象过去一样,他们只是围着他看,不敢动他,直到他费力地喘气,眼睛半睁半闭地躺着不动了。他叔叔正要叫他的几个堂兄弟把他抬进屋去,惊蛰开始说出了让在场所有的人目瞪口呆的话来。

  那个脸色青白的男孩儿用一种和平时说话不同的奇怪嗓音不连贯地说,他看见了一个穿长袍的古人,正在离天水坞很远的一个山洞里写书。。。那个山洞很大,前后贯通,叫“天门洞”,在拔地一千多米高的山上。。。说完他闭眼凝神,眉头微皱,好象在细听细看着什么。然后他又睁开了眼睛,接着说,那个古人告诉他自己姓孙,正在山洞里写一部旷世兵书。那人还说,他的这部兵书很有用,即使在他死后的几千年里,这世上的人也还会为了不变的原因打仗,但是无论他们在哪儿打,用什么武器打,最后也还得靠他的兵法取胜。惊蛰的几个堂兄弟都不知道孙膑是谁,没等听完惊蛰的话就已经忍不住笑起来,笑他说话时的痴样和莫名其妙。但只过了一会儿,看着地上的惊蛰,他们又有些发怵了,因为惊蛰大睁的眼睛好像在看着一幅幅别人看不见的活动画面,只有他身在其中。

  惊蛰最小的堂哥当天晚上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老人的声音对他说,惊蛰是上天指派到人世来的人,要善待他才是。他吓得醒来没敢告诉任何人,怕别人说他也有病。但是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家里唯一愿意善待惊蛰的人。

  一个炎热的午后,惊蛰和一些村民在棉花地里锄草,突然头里一阵刺疼,原地转了个圈儿没站住就摔倒了。他抱着头在地里打滚,压坏好几株棉花。村民们看者他不知所措,又不敢去碰他,直到他终于平息下来不动了;大家才赶紧用草帽给他扇凉,灌水,掐人中。这时的惊蛰半睁着眼睛望着天空,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就开始说话了。他说刚才看见了宋朝岳飞,这个民族英雄亲自告诉他,自己在阴间活得很不安生,因为知道了清政府割让了大片国土给西洋人,也知道了后来小小的日本国竟霸占了大半个中国的领地,这些都让他无法安生度日。他还说,中国永远都会被外国盯住不放,任何时候也大意不得!围观的人听了,有的一脸狐疑,有的想偷着乐,可是又有点笑不出来,因为他们忽然意识到惊蛰说的都是真事,只是时间和朝代好像出了点差错。但是转念一想,活人能和死人计较这种事吗?大家还发现,惊蛰说话时眼睛随着天上的什么东西在转悠;好像有人在那里和他交流似的。最后惊蛰被几个人送回了家,剩下的人心里都莫名地感到有些悚然,一个个都闷头锄草,话也少了。

  因为犯癫痫,惊蛰快三十岁了也没娶上媳妇,只能还住在他叔叔家。随着他犯病次数的增多,他叔叔一家人也更加对他感到无奈和厌烦了。

  惊蛰在村里造成轰动的那次犯病是在他三十岁生日的当天。那天他收工回来,独自喝了多半瓶二锅头,然后忽然哭起来,声音很大,也很难听,结果被他不耐烦的叔叔轰出了家门,让他到外面醒了酒才能回来。惊蛰醉得厉害,一路趔趄着向村口走去,好象要出村,但最后绊倒在村边的一棵大杨树底下。不一会儿,他口吐白沫,开始满地翻滚,一直滚进了旁边一块已经灌了浆的麦地里。一个赶羊回家的村民看见了,扔下羊就跑进村去喊人。当几个村民和惊蛰最小的堂哥赶到时,惊蛰已经躺在被压倒了一大片的麦地里不动了。他开始是面朝地趴着,当众人把他翻过来之后,他又睁圆了眼睛直直地向上瞪着看,专注得有些吓人。他的堂哥把手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没有反应。忽然,他把手直指天上,情绪激动地说他看见了一群半人半兽的动物,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个山上。他们都是人头兽身,身上有长毛,说着听不懂的话。他们自豪地宣称自己是远古时候人与兽的后代,因此力大无比。人兽最爱喝自己酿的酒,喝完就唱歌跳舞,直到天黑。一天不这样,就不算过了一天。有个村民听到这儿有点纳闷:惊蛰是人,怎么能听懂人兽说话呢?可是他没敢问。此时的惊蛰眼睛放光,继续盯住天上说,人兽告诉他,住在山下的人类认为人兽是他们的败类,所以经常上山去打他们,把他们当野兽一样追杀。可是人类从来没打赢过,因为他们更喜欢和自己的同类打仗,一和人兽打仗就散伙,而人兽却从来不杀自己的同类。最后他说人兽还住在一个遥远的上上,想一直和他保持联系。惊蛰说到此,开始手舞足蹈起来,好象在跳舞,还用手比划着人兽喝酒的模样,模仿他们说话时浑浊不清的发音和听不懂的语言。一个村民小声问身边的人,那声音怎么听上去像骡马在地上撒欢打滚时打的响鼻?

  惊蛰那次犯病惊动了整个天水坞。在后来相当一段时间里,村民们无论是在地里干活还是在家吃饭,都会忍不住提起惊蛰说过的那些关于人兽的胡话,仿佛都着了魔一样。村里最喜欢听惊蛰说胡话的是那些小伙子和中年男人。有好几次,村长在地里找不到一个干活儿的男劳力,结果发现他们都躲在土坡后面或是没水的沟渠里听犯病的惊蛰说胡话呢。怒气冲天的村长马上扣了这些人当天的工分。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即便被扣了工分,那些人也还是一次次要去偷听惊蛰讲那些没人听说过的事,并且从来不重样。无奈之下,村长最后只得依了惊蛰叔叔的建议,让惊蛰去村杂货铺卖东西,这样才能把他和在地里干活儿的村民彻底分开。而原先的杂货铺掌柜,一个有气喘病的白胡子老头,被村长派到饲养棚说明饲养员春分喂猪去了。

  惊蛰当上杂货铺掌柜不久,他婶婶就在外村给他找了一个比他大七岁,只有一只眼的女人当了媳妇。惊蛰什么也没表示就结婚了。结婚后,三十多岁的惊蛰终于搬出了他叔叔家,住进了那独眼媳妇娘家出面给盖的位于村西北边的两间房里。惊蛰的媳妇是个小个子、尖嘴利舌的女人,手脚特别勤快。她不但把家里的事操持得井井有条,还在五年之内就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孩子不但都有两只好眼,而且又大又圆,和他们父亲的一模一样,并且也都在眉头处微微蹙起,好像也都在疑惑着什么。

  而最让天水坞人感到惊诧的是,自从惊蛰娶了媳妇,他就再也没犯过癫痫,疯话自然也就不说了。没人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大家都能看出来,自从惊蛰不再犯病,他比过去的话更少了,脸上还多了一种让人琢磨不透和近乎呆滞的表情。那表情仿佛把他多年来借着癫痫的发作,定期向外发谴的无人知晓的孤寂以另一种更隐秘的形式蓄积在他的灵魂当中了。

  惊蛰刚当上杂货铺掌柜的时候是五十年代中期,刚解放不久的新中国一穷二白,农村自然更穷。村民们在年底分完粮食后手里几乎剩不下什么现钱,因此来杂货铺买东西时,他们多半是用自家鸡下的蛋进行交换。那时天水坞的杂货铺里就那么几样东西,两个看上去并不结实的木头货架上摆着一些质地粗糙的肥皂、烟叶、火柴、针线和铅笔本子等日常用的杂什,在柜台和货架之间的地上,放着一个糊满油泥的煤油捅,一只开着口的大麻袋,里面是大粒的灰色粗盐。一缸酱油和一缸醋并排放在由几个长条凳搭起的架子上,永远有苍蝇围在缸沿上起起落落。再往里是一铁桶黄酱和一坛永远散着酸臭味的腌咸菜。靠近门口的地上有一个柳条筐,里面是村民们拿来换东西的鸡蛋。那时候两个鸡蛋可以换一小捆烟叶,一绺棉线,也可以换一斤酱油或一斤醋;三个鸡蛋可以换一瓶点灯用的煤油。

  杂货铺里面地方不大,朝西,光线原本就不好,加上后窗下是隔壁村民家的粪堆,常年用进货时拆下来的厚牛皮纸糊着,屋里就更暗了。没人来买东西时,沉默寡言的惊蛰总是将身体靠在柜台后面,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开始胡思乱想。他想各种事情:比如,村里的男人和女人最喜欢做的事;被大人抱着进来买东西的某家孩子的机灵的眼神;和人兽一起喝酒跳舞也许不是件坏事;城里人都在想些什么;观音只是一尊泥像,求她生儿子到底灵不灵;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等等。他也会想象在杂货铺门前的地上找食吃的麻雀的生活。他想的事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讲,事实上他也没人可以讲。他从小就没有被谁注意或在意过,对所有的人都有着一种永恒的隔膜和莫名的恐惧。他和世界上其它不得不体验这种感觉的人一样,在生活中更善于观察,听别人说话多过自己主动说。不论藏在惊蛰内心的是什么,其谦恭老实,甚至是呆板的外表从来都没有出卖过他。年年月月,日复一日,他在柜台后面对每个进来的村民都点头,包括那些半大的小子和光屁股的孩子。天水坞人从没听见他对谁说过一个“不”字,也因此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他是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而惊蛰对自己内心和外表的这种有点可怕的反差总是感到好奇和惊慌。他不懂,上天造人时如何能把头脑里想的东西造成是眼睛看不见的,同时也庆幸这个奇妙的事实总能保护着他,否则他不敢想那后果会是什么。

  惊蛰在杂货铺那个棱角早被磨秃,本色也不见了的柜台后面站了二十多年,也不停地胡思乱想了二十多年。

  村里有个叫谷雨的男孩儿每次路过杂货铺,都会从敞开的门口瞥见惊蛰倚在柜台边的身影,还有他那付好像时刻都在对世界产生疑虑的神情。每次看到这情景,男孩儿就会想,这个不爱言声儿的掌柜一定把话都藏在心里了,但又没管住,都被他的眼睛说出来了。男孩儿还发现,如果早上去杂货铺,会看见背光站着的惊蛰看上去像一个深奥莫测的老道。到了午后,明亮的光线从铺门直照进来,又让他的脸和整个人变得现实和清晰起来,如同门外那堆鸡粪,平凡又庸俗。而到了傍晚,落日的桔红色的柔光轻软地披在他身上,又让他看上去像一尊满眼仁爱却站错了地方的圣像。  

  白天到杂货铺来的人多是不能去地里干活的老人,老女人居多,或者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不能下地的媳妇们。她们总是小心地用块布兜着几个自家鸡下的蛋来杂货铺换盐、酱油或针头线脑什么的。通常那鸡蛋是她们来之前刚从鸡窝里拣出来的,摸上去还是温乎的。如果遇到其它女人也在那儿,她们总爱多待上一会儿,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一阵儿才回家去。惊蛰对女人们很客气,脸上永远是一付心里并没在笑的笑脸,对她们说的话则更是少得不能再少。这也是他一直对待自己老婆的方法。他在杂货铺听女人们说村里人的闲话多了,深知她们嘴舌的厉害,从不敢插嘴,即使是对那些老得已经没了牙的老太太们也是一样。天水坞的女人们也因此横竖都挑不出惊蛰的什么毛病来;在她们眼里,他就是一只温顺听话的老山羊,除了该叫时咩咩地叫两声,其它时候决不会发出任何不顺耳的声音来。

  除了村委会的大院,杂货铺是天水坞村民们唯一的非正式聚会场所。来这里聊天的村民常比买东西的人还多,尤其是在晚饭以后。杂货铺里对着柜台的另一头有一张掉了一个角的旧方桌和几条磨得发亮、吱嘎作响的长条凳。墙角的地上还有一个三条腿的小板凳。这些东西年头多了,早没人知道它们是谁家的或是怎么来到杂货铺的。晚饭后到杂货铺来闲聊的大多是男村民。他们围坐在那张桌边,抽烟,喝茶,喝二锅头,似乎在那里消磨傍晚比在家里听自己的老婆唠叨和孩子的吵闹要好得多。有几个村民除了生病每天必到,比如村长的儿子金屯。人人都知道屯尖的老婆每天都会为了他喝酒的事和他闹,如果他不出来,两个人多半就会打起来。  

  那个时候,天水坞出过远门的人不多,因此男人们喜欢聊的多是从老辈儿那里听来的关于各种打仗的故事,有古时的,也有现代的,有和洋人打的,也有和自己人打的。尽管这些故事已被重复过无数遍,可说故事的人却总是不厌其烦,口气永远像是在讲第一遍似的;而听的人也是百听不厌,好像是生平第一次才听说一样。男村民们通过慷慨激昂、痛快淋漓和无休止地重复着那些他们根本没有参加过的战争,暂时放纵着他们被平庸又贫困生活束缚和贬压下的灵魂。

  傍晚的杂货铺里是总弥漫着浓重的二锅头和廉价烟叶的刺鼻味,再加上劣质酱油和醋混合着腌咸菜发出的溲臭味,熏得村里的女人们晚上很少光顾那里。因此每到傍晚,天水坞的杂货铺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男人的天下。他们进进出出,打招呼,吹牛,谈笑,骂人,喝茶,抽烟,似乎根本闻不见任何味道。夏天,惊蛰为这些人点上一种田里找来的野草熏蚊子;到了冬天,他则尽量为他们把铁炉子里的火烧旺。没有任何事可做时,他就靠在柜台上,透过缓缓浮动着的层层烟雾,观察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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