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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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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着胸部按摩。很快,方世初就苏醒过来了,他欠了欠身子,看见十六个丧夫抬着那口巨大的棺材,正像一只漫长的蜈蚣似的向坟地那边缓缓蠕动,送葬的队伍由龙富贵打头,肩上斜扛着一杆灵旗,棺材后面挂着一长溜送葬的人,走得越来越远了,渐渐看不见了。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只手动了动,却被黄岚的一只手握住了,他被她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握着,她的手太小了,是无法把他全部掌握的,但手指和手指交织在一起,手心贴着手心,能感觉到她手心正默默地浸润着自己的手心。绵绵长长的,有些什么正朝他的心里渗透,他的手就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开始变得温润。
“世初,舒服点儿吗?”黄岚俯下身,柔声问。
方世初扭过头去,避开了她挨得很近的脸,把一口唾沫咽进了如火燎一般的喉咙里。他苍白的脸上,一片涨红的血色又浮现出来了。
她满脸通红,似还有些发窘。但她眼神里深含着的忧伤却是那么真实,她不敢相信,一个儿子可以为母亲的死伤心到这种程度。都说是瓜里面有子,子里面无瓜,这个方世初可是真正的孝子啊。
黄岚走神的片刻,方世初看看黄岚,这还是那个打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黄毛小丫头吗?很突然地,他一下把黄岚抱住了,这个动作很猛,十分的粗暴,黄岚本能地挣扎着,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他疯了,完全不顾及这里是灵堂,还有些没送葬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世初,世初……”黄岚喘息着,叫唤着,她不再挣扎,她身子软了,一副任方世初宰割的无辜而又可怜的表情。方世初在黄岚的头发里拼命嗅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你遂心了,你得逞了,你从此要交上好运了!他在心里喊着,突然一下把黄岚推开了,这个极其粗暴的动作,让黄岚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了。
她没摔倒,但听见了方世初咬牙切齿地一声骂,婊子!
几个旁人吃惊地看见了刚才的这一幕,眼睛鼓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这小子没疯吧?黄岚这个小妖精到底是想跟他爹好还是要跟这小子好呢?这在乡下可是件稀罕事情,有好戏看了。而这正是方世初诡秘的动机,刚才,那一种看上去十分莽撞的举动,让他充满了复仇的甚至是发泄的*。他比谁都清楚,他的脑子没出问题,他没疯。从城里赶来的大夫给方世初仔细检查过了,没事,他的身体很健康,脑子没什么毛病,只是心里郁积的东西太多,现在呕出来了,反倒比长久地憋在心里好。只要静养几天,就会完全好起来的。
黄岚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放心了,泪水却又涌了出来。女人似水,不是别的,是一生一世都流不干的泪水。
梦城 第五节(1)
死者已经入土为安了,一切都已安静了下来。
方友松难免露出疲倦之色,却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乡下唯一的牵挂他从此就没有了,也好,也好啊。他这样想着时,一转身看见了儿子,方世初正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呆滞,一脸茫然,眼里却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凛然。这眼神让做父亲的心里莫名地抖动了一下,但也很快就镇定了。
他问儿子,是回城里,还是在乡下住几天?
方世初冷冷地说:“别管我,你们走吧。”
方友松听了这话觉得有那么一种怪怪的味道,这口气冷淡得哪像在跟一个爹说话,好在这小子的德性他是知道的,也没往心里去,看了儿子两眼,扭头便走了。
搭了几天的灵棚拆了,院坪一下宽展了许多。门外就停着他的那辆大奔驰,被阳光一照,更显出一种瞩目的阔气。一看这车,就知道方友松不是一般的大老板,在梦城,他也算个头面人物了。
方友松上了车,把车门一关,说声走,车就开动了。
黄岚开车。她从后视镜里,瞥见老板一直紧绷着两块脸,绷得像石头似的了,就把车开得格外谨慎。
“开快点!”方友松凶狠地挥了一下手。
车一抖。黄岚有些紧张。但她又立即妩媚地一笑,顽皮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这么凶!”
方友松忍不住扑哧一笑。无论他有多烦恼,多窝火,这姑娘总有办法把他逗乐。
车开得快了些,阳光像被划破了,无数淡金色的碎片在车前的玻璃上缤纷飞舞,又一片片地落在黄岚长长的头发上,明亮的额头上,黄岚灿烂的胸脯很快也被方友松捕捉到了。方友松能感觉到和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姑娘相处的美妙。他一直阴沉着的目光在这姑娘的动人之处亮了亮,随即就把视线移开了。他更喜欢的还是她娇媚外表下的那种沉静的性格,而且又那么善解人意,玲珑乖巧。
“怎么了,老板?”黄岚听见方友松的叹气声,便问。
“我要是有你这么个闺女就好了。”
“虚伪!”她喊了一声,又抿嘴一笑,“那你就认下我这个闺女啊!”
方友松又不吭声了,嘴上又叼上了一棵大雪茄。
黄岚知道他是在怄他儿子方世初的闷气,就柔声劝他:“世初心情不好,您要多理解他,他可能有太多的误会,但他很善良,很孝顺,我还没看见谁家的儿子,在母亲死了有这样伤心的……”黄岚说着,眼窝不觉又红了。
“可也太脆弱了,一个男人,”方友松摇了摇头,说,“这是他最不像我的地方,也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
黄岚说:“您也是,男人就不是人了?男人就不掉眼泪?”
“别说这个了,烦!”又是一个凶巴巴的甩手。这个看上去很豪迈的男人,仿佛有太多挥之不去的东西。
车翻过湖坝,眼前的湖水哗啦一下辽阔开去。这是个大湖。在这边,已经能看见湖那边的城市了,但要进城,必须穿过这个大湖,人和车,都只能靠轮渡渡过去。
车刚开上了轮渡码头,一艘轮渡拉响汽笛,就要开了。
黄岚正要把车开上去,一位水上交警把手里的小三角旗呼啦了一下。黄岚赶紧刹住车,湖上涨满了风,她刚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一头柔软的发丝立刻就飞扬一片了,都飘到方友松脸上了。方友松的心情一下就纷乱了,他没拂开她的发丝,只把雪茄抽得更凶。黄岚有点觉得了,红着脸冲老板一笑,赶紧拂开头发。她好机灵,很快看见轮渡后边还有个空子,便下了车,去跟警察求情。
梦城 第五节(2)
“我们有急事呢,能不能……”
警察很干脆:“不行,等下一班吧。”听这口气,是没一点商量的余地了。
方友松说:“那就等吧。”但黄岚还是不死心,又去找那个警察了。不到一分钟,她又上来了。方友松笑笑:“我说不行吧,等吧。”
黄岚一回头,笑了,笑得很好看。“谁说不行?”就发动了车。
这就是黄岚,也是方友松对自己这位能干的女秘书最欣赏的地方,不一定每一次都能成功,但不到最后决不放弃去努力一把,争取一把。他很想伸手去拍一下她的肩膀,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有点轻浮的动作。
“你真有面子啊,岚岚,这天底下好像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哪里啊,是您方总的面子大。”黄岚一张小嘴就是甜,能把每句话都说得方友松心里跟喝了蜜似的,“我跟那小警察一提您方总的大名,他还不放行?他敢?”
“鬼丫头!”方友松这次终于忍不住把手伸到黄岚的耳朵上,但完全是像一个长辈那样轻轻地疼爱地拧了拧,拧得姑娘哎哟了一声,小脸飞出一片红晕,潮红,她还娇嗔地喊:“你弄痛人家了,你好坏!”
又是一声不堪重负的汽笛,满载着一船车一船人的轮渡开动了,湖水顷刻压下去一半,没命地奔逃起来。轮渡叫得很响,却开得很慢,想快也快不起来。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站在船舷两边,一律憋足了气,看这条笨重的轮渡是怎样缓慢而艰难地一步一步地爬到对岸的。对岸那座城市,梦城,远远地看上去,水天一色,就觉得那城市不是建在陆地上,而是浮在水面上的,半浮半沉的,又永远显出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含糊而又暧昧,毫无美感可言。
回过头去看,是黄龙洲的地盘,黄龙洲太矮了,看是看不见的,早已被高大的湖坝遮挡住了身影。但那边并不只有一个黄龙洲,由黄龙洲北去,是一条直通湖北、河南、陕西的国道,由梦城南下,还有无数城镇。一条完整的国道,被大湖的一角截成了两段,连接它的就是这十余艘吭哧吭哧地叫唤着喘着粗气儿的轮渡了,连叫也不敢大声,仿佛一叫就耗尽了它体内的气力。而那一船满载着的车辆,它们刚才还在路上飞奔呢,现在都像是死了,更像是憋气的时间过长而晕过去了。没晕过去的是人,心里急啊。可再急也没有用,你上了这条船,就只能由着这船老牛拉慢车的性子一点一点地磨蹭。死了人了,发了火了,它也是这样磨蹭。
这还是好的,遇上风浪大了,轮渡停开了,你插翅也别想飞到对岸去。南来北往的人,都盼望着有座桥,盼望多少年了。现在终于是盼到头了,市里已经立项,要修座跨湖大桥。
方友松急匆匆地往市里赶,就为这事。
方友松当过走村串户的泥瓦匠,种过地,又在码头上干过多年出苦力的脚夫,干啥都有股子牛劲。他那脸的形状甚至都与牛头有几分相似。他有点迷信,喜欢看相,他觉得看相也并非全是迷信,每个人的性格、命运,其实都包含在他的长相里,只是一般人都不能察觉,但那些看相的人,是能看出一些眉目来的。许多年前,他还在码头上当脚夫时,就有一个看相的看出来了,他这辈子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在他的命里,说不上有多尊贵,但绝对富甲一方。富贵原本难以两全,能占一头他已经满足了。果不然,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粗人、牛人,在短短的十来年里便由一个脚夫干到包工头,又由一个小包工头,一跃而成为拥有亿万身家的梦城建筑界老大,其财大气粗的实力,已远远地超过了市直国有大企业市工程总公司( 市工总 )。
梦城 第五节(3)
有人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方友松也是被这个时代撑胀的肚子。但他还不满足,还想干一番更大的事业。修建云梦大桥,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来的。梦城是藏龙卧虎之地,不是没有能人,也不是没人想到要修一座桥。可钱呢,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好几亿啊。方友松是市人大代表。他一次次地向市人大呈交提案,他在提案里说,就是把整座梦城停下来不建,也要把桥建起来。他相信,一座桥可以拉来一座新城。但他的这些提案每年都是相同的答复:条件还不成熟。有人劝他别提了,提了也白搭,但他还是一年一年地提,他当一年人大代表,他就要提一年。他觉得他的这个提案,是真正代表了人民的想法。终于,他的这个提案,以极为固执的方式把主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高佑民深深地打动了,也可能是高佑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干一件让谁都看得见的事情了。所谓条件成不成熟,有时候就是看某个决策者的心理条件,他觉得成熟了,哪怕不成熟也成熟了。在共产党里头当官,其实是最能干一番大事业的,就像高佑民坦坦白白地说的,权力集中也有权力集中的好处,可以把全社会的力量迅速地集结起来干大事。像高佑民这个级别的干部,应该是很有见识的,每年都有出国的机会,梦城不小啊,版图和人口跟人家匈牙利差不多,放在世界版图上也不算小,是可以干点大事情的。高佑民从最发达的国家到最落后的国家都跑过,他觉得还是中国现在的制度好,没有那些上下左右的羁羁绊绊来约束你。你在国外要想干件大事,又是议会三审五审,搞不定还要全民公决;你在咱们这里,只要哪个主管的领导真想干了,那是没有干不成的。要说高佑民也还真是个干事的主,他和方友松一样,豁出来了,跑省里,跑国务院,跑批文,跑资金,跑方案,终于是把这座桥在纸上跑出来了。
接下来,马上就要开始招投标了。
方友松很兴奋,他觉得这是他自己创造的一个目标,一个机会,当然要拼命抓住。他踌躇满志,但并不轻敌,就在他召集手下的智囊开始拿方案时,没想到妻子龙秋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他说不出有多少悲痛,心情却十分复杂,龙秋月死得让他没一点心理准备,而方友松处理所有的事,都是在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下进行的。几天的丧事办下来,不知是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还没有从蒙沌中理出个头绪,也说不出此刻站在船上是个什么心情,连目光也散了,集中不到一处。
黄岚却显得一如既往的快乐,湖边长大的女子,一见到水她就像小孩子一样了。浪花一朵一朵地溅起来,溅在她身上,她伸出双手去接,每个浪花在她手里跳跃一下就不见了,又看不清是怎样不见的,但浪花清脆的声音会在她手心里回响许久。水是如此快乐而有趣,黄岚就更加乐不可支了,笑声格格地引得好些人转过头来朝她看。
她多年轻啊!方友松看着黄岚那兴奋的样子想,一张脸也由深沉转为笑容,心里有些什么开始荡漾了。一个五十出头身体还很健壮的男人,对年轻的异性还有着强烈的诱惑,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季节,到处都散发着诱发某种心情的氛围,他真想一把拥住这个姑娘,使劲地搂搂她,抱抱她。但只是想,他的两只大手依旧紧攥着船舷,站得很稳。
要说,方友松是很能琢磨人的,但他对这个丫头却有些琢磨不透。关于他和她之间的风言风语,他知道,她也知道,他不在乎,她好像也不在乎,然而微妙之处也就在这在不在乎之间,如果……他不知道这个小丫头是怎么想的,而所有的试探最终都以长辈和晚辈特有的方式化解,他一直都在下意识地也很小心地保持一个长者的尊严,而这一切就是生怕伤害了她。他更不想把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推入某种尴尬的境地。眼下,至少在眼下,他更看重的是这个姑娘的精明能干,有多少事,他办不了的,她却能轻而易举地给办下来,而且办得那么干净利落,事情办成另一种样子都不可想象。云梦大桥这样一个大工程,能不能揽到手,方友松把一部分指望都放在她身上呢。
一想到正事,方友松就不想让黄岚再疯下去了。
“岚岚,别只顾疯了,你得好好想想,这事你有多大的把握?”
黄岚正看着一只撒网的渔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信口问:“啥子事啊?”
“你说呢,你说我们眼下还有别的事吗?”方友松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黄岚这才反应过来,顽皮地朝他吐一下舌头,笑道:“这就看老板您有多大的运气了,您不是常说,人算不如天算,人有百算而天只有一算嘛!”
这话方友松的确说过,农民企业家,也是农民,他信这个,他认账,也就只好笑了笑。他甚至想去哪个大庙里烧烧香,磕磕头,有时候,还真灵。
黄岚的花样层出不穷,她指着那条正在收网的渔船,说:“老板,我们打个赌好不好,赌赌您的运气。如果那网里捞起一条大鱼,这事准成。”
“要是没鱼呢?”他来兴致了。
“那您的运气可就不太妙了。”
“胡说!”方友松摇头笑道,在她可爱地歪着的小脑袋上拍了一掌,一双眼却不由得盯着渔网了。
渔网出水了,一网无鱼,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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