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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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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边都这样坐着,一声一声数着更漏,仿佛这雨夜漫长得永远不会过去。良久,他开口问:“你叫什么?”
  “青奴。”我挤出微笑,“郎君不记得了么?”
  “记得。”他倏忽淡笑,“你伤得这样,还是去睡罢。”
  我思忖着究竟是留下还是返回下房,他又很快补充道:“你陪陪我。”说罢就一头卧在座榻上。
  我轻声:“这里太凉……”他却已经阖目不语,似乎倦意至极,俄而便睡了,呼吸渐渐匀净。
  我虽也困倦,却抵不过周身寒意,直直坐着,抱来一条衾被为他覆盖。
  室内灯影昏昏,映着屏上水墨千山,居然某一刻有泊舟山野的幻觉。再看他忽而翻了个身,转向有灯火的这一面,似乎在梦里趋着光焰与暖意。我将灯座移近了些,再看他的形容,比白日更显年少,如若不到长安,他应该就是南诏宫室中尊贵自由的大王子罢。彼种想象与此时光景委实不可相较。而我也只有,在这风雨晦暝的长夜,轻轻为他掖紧衾被,愿他有一处光暖照明的梦境可栖,在此中千山万水,乘风驭云。
   。。

绾发
数日阴雨,渐而转晴,总叫人心上宽舒,好过凄风苦雨。看日子端午已近,百官快要放旬假,鸿胪少卿府中也开始准备节日的诸项物事。
  我担任府中采买之职,出门时忽而得到赵龄安排,临时去了一趟詹事府。
  从赵龄处得知近来朝中并不安稳,边事亦颇不宁。四月里御史中丞宋浑被告发坐赃巨万,流放潮阳。而宋浑是国相李林甫一手推举入朝的亲信。不久,李林甫又一名亲信、户部侍郎吉温转而攀附贵妃家兄、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钊,再使李林甫损失一员谋臣。一时朝中蜚短流长,人心浮动。早在天宝四载,在户部侍郎萧炅的推荐下,吉温成了李林甫的心腹,其人性情诡诈,极擅栽赃,一时屡兴大狱,帮助李林甫扳倒如韦坚、皇甫惟明、杨慎矜等大批强硬政敌,为其相权地位的巩固立下汗马功劳。但吉温并不满足李林甫对自己的礼遇和酬谢,由此倒戈投向权势正盛的杨钊。
  “大人吩咐青奴该做什么。”我低声询问。
  他摆手道:“说这些于你听也无意义。你小心侍奉鸿胪少卿便可。”
  临别前他忽然叫住我:“听说你挨了几顿鞭笞?”
  “不妨事,已经好了。”
  “嗯。”他并不看我,兀自独对棋枰落子,一时执白,一时执黑,“以后不要再服那药了。”
  “是。”我心头剧烈一颤,又是默然。停了停,悄然拜别。那药——我一哂。
  须臾转至坊间,时欺仲夏,里坊街衢十分热闹。便是寻常百姓家门前也装饰了五色染成的菖蒲,并雕刻了五毒之虫的模样铺于其上,以葵枝、榴花、艾叶、各种花朵簇拥,看去十分有趣。
  入得肆内,我选买了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及糖蜜果饼、粽叶,再转入一家波斯人开的香料铺,仔细选了几种香,正要走时,那碧眼的波斯胡姬用很好的汉话向我推介郁金香粉,说今岁卖得很好。于是又添了这种,凑近鼻端,果然香气清奇,想来缝入囊袋应该相宜。
  归返的路上,满目葵榴斗艳,栀艾争香,车马所过处满地余香。不惟富家巨室如此,就是蓬门筚户的一束菖蒲也悦人眼目。
  回到府中不久,就听说郎君自万安公主府赴宴回来,便放下手中的活儿前去迎接,见他一边走一边除去头上的冠子,只说天气太热。我跟上笑:“那郎君换一身薄衫罢,奴婢取来。”
  他停步回顾,展颜道:“嗯,什么香?”
  我一愣:“方才从波斯香铺买了一种郁金香粉。”
  他笑:“这香气不错。回头单独做个香缨来。”
  “奴婢正在做。”
  “很好。”
  随他一径去往房中,为他换了衣衫,又执一柄白绢团扇轻轻取凉。司栉婢女正要上前,他突然止住她,回首顾我:“你来为我梳头,可好?”
  这般亲近之态从未见过。
  我竟一颤,手中团扇险要拿握不稳,脱口而出的还是:“奴婢……梳得并不好。”
  “罢了。”他目中一丝暖意旋即散去,司栉婢女复又上前,轻轻取下横贯的白簪,解散他一握乌发,捧在怀里,以玉梳缓缓梳通。
  他阖目扬颈,自纸窗外投入的淡金色日光洒落全身,点染勾勒出一幅清美轮廓,衬着屏风与洁白窗纸,倒像是一轴画卷。司栉婢女半蹲半跪,室中一静,只有他的呼吸与香球轻击的微响。手中团扇不知不觉缓下来,生怕有丝毫惊动。
  司栉婢女拢起他的发,结于中顶,徐徐绾成一个髻子,攥握紧了,拿发带束起。我便凝视这绾发的每一个动作,心底生起一层薄薄的欢喜与悲凉。
  司栉婢女轻声退出时,我仍在摇扇。他不看我,也不睁眼,只靠着手枕,懒懒道:“你也下去罢。”
  “是。”已退至门边,却又听见一声:“香缨做好了给我拿来。”
  “奴婢知道了。”缓步离开,在廊柱隔断的阴影中行走,忽明忽暗里,想来连我自己也没有觉察此刻面上的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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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1)
捣练子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六月里万安公主生辰,凤迦异府中特意宴请公主,为公主祝寿。而这于我也不太合适,毕竟当初,在云韶院里迷了路的公主,曾拉着我,告诉我说她也有许多伤心。在这样的场合,如果被她认出我是昔日云韶院的宫人,则是很不妥。
  于是需要用一些方法,卧病在下房,由婢女们通报:“青奴姐姐病了。”
  不久听说,生辰宴上会请到乐师陈芜,并宜春院有歌仙之名的永新娘子。我一时心动,问:“果真是陈芜和永新娘子?”
  那位侍女笑:“是啊,听说圣人最喜欢永新娘子的歌,连贵妃娘子也常请她唱曲。不知这一次郎君怎么把这两位都齐齐请到了呢。”
  又说:“青奴姐姐不去听么?”
  “啊……不去了。”我薄露笑意,心想和子终于能和陈郎相见,即便彼此一言不发,也能在席上顾盼,在琴声与歌曲中诉尽衷肠。或许下一次,他们就可以经由圣人许可而在一起,成就梨园一段佳话罢?
  然而晚宴进行中,突然有侍女匆匆跑来:“青奴姐姐,郎君叫你过去呢。”
  “我这般病容,恐怕不便见客啊。”蹙眉时作出哀愁模样,心里却一惊。莫非他已觉察?然而进府之前赵龄分明已向太子通报,说云韶院宫人陆宛音病亡。
  “姐姐快收拾起,郎君催得急。”那边不依不饶。
  事已至此,也不能避闪,我只有强撑着扶病起身,换新装,贴花钿,去往歌舞回绕的客厅。
  但没有走出几步,又急急过来一位侍女:“青奴姐姐快回去歇下罢,郎君说方才忘了青奴姐姐在病中,已经不要你过去了。”
  我背心一凉,是时正立在花池之上的廊桥,又回过身,一步一步迈回去。每一步都如履于冰上,几乎都听得见迸裂之声。忽而,加快了步伐奔走起来。
  那侍女在身后急道:“姐姐慢一些,不要跌了……”而却管不住我的身,愈走愈快,愈奔愈急,一头转入下房,碰倒了纸幛,碰倒了灯座。灯油倾出,灯芯在其中倏忽一晃,灯火灭去,满室潮水般的黑暗涌来,只是出不了声,在黑暗中以肘撑地,须臾喉头一股腥甜,咳出一口液体,脑中嗡嗡,身体抽空一般恍惚,渐渐溺死在漆黑之中。
  醒来时仍是黑夜,宴会已散,却没有人发现我在黑暗中。这样清宁的夜,却没有月亮。空气中是草木香,忽有蛙鸣入耳,一声声听得静悄。怔忡片刻,扶屏起身。渐也适应了黑暗,在黑暗中觉出周遭物事的轮廓,端起莲形铜灯,也忘了添油,就在茫茫夜色里空坐着。
  却在此时听见身后有足音,这人不曾提灯,所以周遭还是一片暗寂。我不回身,他也不进来,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彼此渐渐听清对方的呼吸。
  半晌,那人一步一步趋近,在黑暗之中,唤了一声:“宛音。”
  我登时血液凝滞。不,宛音已经死了,死在詹事府中,死在赵龄为我父母合葬的那一刻,死在赵龄予我厚恩的那一时,或者更早,死在太子府的一汪清池,死在太子府的寝殿,死在永王府的探怀取暖,死在从余杭到西京的漫漫路途。
  我依旧定在原地,只愿这黑暗加深,加浓,厚重到足以将我吞灭,撕碎,再不必有任何亏欠、筹谋、算计、斟酌。
  然而那一声低唤却喑哑沉涩,仿佛凝噎已久,他是方才勘知,还是早已了然于胸?或许从端午节,从夜雨迟归,从跌落海棠树,从我潜入府邸为奴之时,他早已知道?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生辰(2)
突然,头顶发髻被猛然一揪,接着整个身体随后用力掼倒,扯得整幅头皮剧痛如若撕裂,一枚双足鎏金素钗随手中莲形铜灯叮咚坠地,发髻与铜梳簪环齐齐涌散,一片叮呤声里伴着铜灯骨碌碌抛滚远去。
  他应是在急怒之中,却不言不语,又扯起我身后散发拖拽起我,朝着纸屏狠狠摔去,有一瞬我们居然靠得很近,以致面上可以感知他鼻端的温热之气。这一刻半边头脑撞得嗡嗡乱响,心却静了,反而从容扶屏,直起颈子,在黑暗中望定他,望定一张即便在茫茫夜色中也如玉色一般璀璨的脸孔。
  很快,我们的目光触碰在一处,又很快闪开。他将愤怒发泄于无声的黑暗,不言声,就是不言声。他如若知道我潜入府中的用心,如若知道我的来处,完全可以在青天白日之下将我鞭笞,杖毙,施以各种责罚以平怒气。却不必如此,竭尽气力。我知道他的愤怒,我理解他的愤怒,我所得的惩罚皆是应该。可是……
  何必,何必。
  我竟有一喟之声,该是入了他耳中,他忽地停手,立在原处。又静了半晌,蛙声愈发繁密,水气浮漾,仿佛有洪水涌入,一种窒息呛在喉头痛不可当,蓦然一惊,居然发现所有疼痛的来处俱是腔内一颗汹汹跳动的心,从他唤那一声“宛音”开始。
  人渐渐有了知觉,再一次浮出黑暗,没有被之溺毙。因而默默牵紧被撕裂的衣衫,伸出另一只手,于冰凉地面上缓缓摸索。那素钗也是寒凉,坚利双足抵住掌心。他依旧不言语。我抬腕引臂,咬住那枚钗,拾起铜梳,徐徐绾紧了发。
  “郎君莫要怒极伤身。”我端然而起,膝行至他足前,俯下身去,用极轻细却足以令两人听清的声音道,“奴婢……”
  “这么黑。”他突然打断我,如常道,“怎地不点灯。”
  我霎时愣住,咽住那句话,很快便忘记方才究竟要对他说什么。怔怔又道:“郎君既已知道我的来历,便由郎君……”
  “灯呢?”他又温声打断,“这屋中不该有灯么?”
  “郎君稍后。”我轻声,双手在地上来回抚过,握到了那莲形灯盏的冰冷底座,微颤着擎在手中,挪开一边膝盖,想到纸屏那端的台边添满灯油,擦亮火石。
  然而他却猛力劈开我握灯的手,莲形铜灯复又抛滚于地。想来他怕光,怕照见我身,怕彼此直面,怕直面之后又唤醒愤怒,怕直面之后双方再难以自处。那温凉身体忽而逼近了,短暂的迟疑之后,这温凉便已传遍我身。刹那之间心神俱废,知道那双手已揽紧我,没有任何缘由。
  如此不点灯,不言声,不思量,不追究,任其沦堕,任其失灭,只觉一种凄怆,却不知这一刻的接近,我已盲了目,失了心。
  又过去许久,终于回转过神,但室中已独我一人。
  我拣起灯,添油点亮,置于屏风前。恍恍惚惚疑心他方才并没有来过,然而灯火照见的铜镜中,一张脸已然高肿半面,颊上亦有挣扎中教钗尾划破的血痕,约略寸长。孤坐于地,只是疼痛,渐而如覆寒冰一般的冷,冷入骨髓,就是抱紧双臂也不能取来半分暖意。
  再后来,起身汲水洗面,一遍一遍,直至双手覆住脸,依紧石台徐徐跪倒,一任指间不断溢出的泪水被此夜黑暗缓缓风干。
  

扑萤(1)
那夜之后一连数日,我都不曾见到凤迦异。
  他也没有对我作出任何处置,只是遣婢女送来伤药,说青奴夜间不小心跌伤了脸,总归要好好调养,不可破相了去。
  这说辞颇令人疑惑,却不需我解释半分。一时府中上下另眼待我,不知郎君本意为何。然而口口相传中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郎君从未像对待青奴一般对待其他女子,包括万安公主。
  自然也有侍女极为不满,不屑道:“原来当初真是攀上了高枝。”
  又有人用低微的声音的道:“什么高枝,终归是个蛮地人。”
  就这样过了一段清闲时光,不需侍奉,不需劳碌,每日只是换药、默坐。这样仿佛又像了软禁。但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侍女过来,有时送一卷书册,有时送一盏碎冰蜜酥乳酪樱桃,有时送一盒香药。侍女放下东西又悄无声息退去,留我在屏内玩味,这一页诗章,这一粒樱桃,这一种香饼。辰光轻易打发,也不觉难耐。
  只是一日黄昏,凤迦异竟独自过来。
  廊外一片僻静。自他在回廊的那段至他转入屏风伫立半晌,我一直俯身垂颈,等待他可能施予的一切,鞭笞,痛责,裁决。
  然而入耳却是温温一声:“怎么不抬头。”
  缓目而视,刹那怔住——他一手执的,竟是那把失没于永王府中秋宴会上粉黛腻脂的紫檀螺钿五弦琵琶。
  而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微笑:“不认得了么?”
  “认得。”字字咬住,仿佛噙了万千钧的橄榄,坠得人抬不起头,直不了目。
  他不作声,唯是衔着笑意,将琵琶递近:“不要了么?”
  我蓦然伏地:“奴婢草芥之身,命非由己,万罪难赎。郎君究竟如何处置奴婢,便说了罢。郎君就不觉得……奴婢一日一日挨在府中,令郎君十分不悦么?”
  “咿,十分长进。”他怔了怔,居然含笑,“往日我倒是不认得你,还当你是连金铃都系不稳的蠢人。谁想你这副利齿伶牙,委实韬晦。”
  “是太子差你来?”他终于直问,语气极淡。
  我摇摇头。
  “那么,只是太子詹事的意思了?”他微笑,“可羡太子幕下有如此忠臣。”
  事已至此,并没有隐瞒的必要。我轻轻点头。
  他忽而放了琵琶,伸出一手纂住我下颔,并不用力,只是端详:“詹事大人倒真会唐突太子的美意,也真舍得。”
  “我不杀你。”他松开手,冷冷一睨,“你不必总想着要我杀你。当然,我也不会伤害你。”
  我不明其意,依旧冷目相对。
  他笑了笑,舒开袍袖,靠着纸屏坐下来,闲问道:“你可知詹事大人的夫人怎么过世?”我摆首,却抬头顾他。
  他嘴角微牵,却似与我漫叙家常:“昔日太子未及储位,娶衮州都督韦元珪之女为孺人。入主东宫便以韦氏为太子妃。其时刑部尚书是太子妃的内兄韦坚。韦坚与太子私交甚密。国相李大人一直深恐太子于己不利,便给韦坚的好友柳绩定了罪。之后连同韦坚一道牵连了去。”
  “这些奴婢听说过。”
  “嗯。那么你也该知道后来太子上表请旨与太子妃情义不睦,恳请离婚的事罢。”
  “奴婢略有耳闻。”
  “后来太子妃于禁中佛舍落发出家,随她一道出家的,还有詹事大人的夫人。”
  我心头一震,勉强笑道:“这个奴婢并不知晓。”
  “你当然不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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