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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东匪事-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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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姐姐的赶紧弄了一碗鸡蛋茶,让弟弟来喝。
    按理说,鸡蛋茶是给新郎喝的,又叫郎嵬茶。
    新郎没有来,做父亲的只能代替儿子喝了,没有么子代替不了的。鸡蛋是的的刮刮的土鸡蛋,开了壳子一对儿下在沸腾的汤水里,滚几滚,颤悠悠舀进碗里,放入一小勺蜂蜜,咬上一口,蛋白还是松软的,蛋黄还是生蛋黄,甜腻腻的流进嘴里,也不失天然的蛋香味。
    那意思是亲热,幸福而甜蜜,要生的。
    做姐姐的把鸡蛋茶端上来,做弟弟的替傻瓜儿子喝得唏哩哗啦的,有声有色。
    梅红琴穿着领口和袖口都镶着花边儿的圆领右衽衣,腰上系着黑白印花围腰,脚穿绣花布鞋,坐在床头,对着小窗口发呆。
    这个小窗口是属于她的。
    属于她的小窗口将随着她的离开而永远关闭了。
    舅舅推门进来的时候,亲切地喊了声:“红琴。”
    要是往日,梅红琴早就跳起来了,喊一声“舅舅”,然后小鸟一样飞进舅舅的怀里。
    还小的时候,梅红琴远远看见舅舅就会大呼小叫地跑上去了,每一次,舅舅都会从便衣口袋里掏出一两个糖果,因此,她每天都盼着舅舅能来。
    然而今天她没有动,也没有喜悦。
    自从晓得两家要搞扁担亲,她就不想舅舅再来。
    舅舅过来无非是商议操办婚事。
    她私下里求舅舅取消这门亲事,但舅舅没有同意。
    舅舅说:“女孩子嫁男人还不是为了穿衣吃饭哪。你给舅舅做了媳妇,舅舅保证你吃饱穿暖,么子活路都不要你做……”
    可梅红琴觉得,自己嫁人并不是为了吃穿,而是为了和心爱的男人一起生活,再苦再累,口喝凉水心也是甜的。跟一个傻瓜过日子,吃饱穿暖也没意思。
    想到表弟,梅红琴就恶心。
    舅舅替梅红琴盖上红头布,然后蹲在床边上。
    梅红琴趴到舅舅的背上,一声不吭。
    这两个月该说的话梅红琴都说尽了,没有用,她只能沉默。
    寨子里别的闺女出嫁时都哭得跟泪人似的,然而梅红琴的眼里一滴泪水也没有。
    她的泪水早就流干了。
    舅舅背着她从三楼下来的时候,母亲在二楼上哭得天昏地暗,衣襟衣袖全湿透了,准能拧出半碗水来。
    母亲死死抱着舅舅的腿不放手,舍不得女儿离开,感动得寨子里的婆娘子眼泪水直流,纷纷劝她放手。
    黄鼠狼的眼泪水儿。梅红琴在红头布下暗自发笑。
    如果今天嫁的不是表弟,而是自己的心上人,梅红琴的眼泪水肯定比别的姑娘都多。她不但会哭,而且还会唱十几支让人听了也会伤心落泪的《哭嫁歌》。姑娘出嫁那天要哭是一种风俗,哭声越响,泪水越多,说明母女的感情越深,女儿越孝顺。姑娘出门时还会唱《哭嫁歌》,用歌声诉说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舍不得离开父母。每每此时,寨子里的三姑六婶就会出来用歌声宽慰她。
    梅红琴不但没有哭,而且出门槛时,还故意伸出右脚在门框上轻轻地刮了一下。
    进寨子要拦路,出寨子也要拦路,表示对客人的挽留。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双方的男女青年彼此都认识了,于是故意唱出一些内容与自然现象相反,情趣诙谐的歌词来逗趣。同时,也借此考察对方应付这种内容反常歌词的能力。
    这时的“拦路”,实际上是送客的礼节。
    娇莲寨的姑娘们在风雨桥头拦住太平寨的后生们首先唱开了。
    哥哥急着要离开,
    这是为哪样?
    哥哥急着要回家,
    这是为哪行?
    难道你的婆娘白天换衣服,
    要你点灯去照亮?
    难道你的婆娘踏着石碓在舂米,
    等你回家去簸糠?
    难道圈里的肥猪,
    等你回去戴帽子?
    难道坝头的鲤鱼,
    等你回去穿衣裳?
    伙计呃,
    若不是为了这些事,
    哥哥急着回去为了哪一桩?
    太平寨的后生们听了娇莲寨的姑娘们离奇的发问后,立刻明白她们的意思了,也以逗趣的歌词答道:
    我们急着要回村,
    为的是赶回寨子去抢收成。
    十月栽的早稻还未打,
    九月还要种苕棒,
    八月种的南瓜还未搭架子,
    七月种的黄瓜不知牵不牵藤?
    一大堆事情等我们做,
    再不回去就会误阳春!
    伙计呃,
    误了阳春会遭别人骂懒汉,
    害得我们一辈子要打单身。
    没有比打单身更重要的事情了,娇莲寨的姑娘们纷纷让出道来。
    值得一提的是,两个寨子的青年男女通过拦路对歌,有的则由一般相识到彼此之间的了解,以便于今后的进一步交往,把情歌唱到姑娘的小窗口里去。
    花轿回到太平寨的地界后,他们也不急着进寨子,而是在离寨子里把路的一个湾子里停下来。
    梅红琴的嫁妆不多,就一个柜子一个烤火桶一个马桶三个澡盆,全放在湾子里。
    他们要在这里等太平寨的人出来。
    梅红琴的舅舅笑呵呵地说:“我就不相信他们抬着一个人还能从轿子顶上过去。”
    所有的人都笑了,议论纷纷。
    他们的话题都是娇莲寨的人如何抬着花轿和嫁妆,如何小心翼翼地从路边过去。
    有人担心说:“这么窄的路,他们的花轿会不会滚到下边的刺蓬里头去呢?”
    有人应声说:“滚下去最好,让刺蓬里的刺挂住那两头蛮牛裤裆里的家伙。”
    有人开玩笑:“要是刺蓬里的刺挂坏了新娘子的行头怎么办?”
    有人笑开了:“新娘子的行头那么小,哪里挂得住!”
    有人跟着起哄:“挂不住?当年你的婆娘还不是让你裤裆头的那根刺给挂住了。”
    有人压低声音:“李金这么水嫩的姑娘,就怕那个哈卵的东西不管用。”
    又有人笑开了:“哈卵?是男人还不都一样,稀里糊涂地进去了!”
    玩笑开到自家闺女的身上,梅红琴的舅舅那张老脸再也挂不住了,他把脸一拉,说:“大家别瞎扯蛋了,你们给我精神点,等下他们来了,你们给我招呼点,东西摔了不打紧,别让人摔下去了。”
    “尽管放心好了,你家闺女不会摔的,我帮她垫着。”
    “最好是马桶盖子滚下去了,让他们到刺蓬里找马桶盖。”
    “嘻嘻……”
    “哈哈……”
    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梅红琴的舅舅也不着急,他认定娇莲寨的人迟早会出来的,他们就这样熬下去,不停地调侃。
    日头在众人的调侃声中越过头顶,渐渐西坠。
    夜幕降临。
    梅红琴的舅舅急了,叫人回寨子里打探消息。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打探消息的人急匆匆回来了,咬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妈的梅富贵,老子跟你没完!”
    梅红琴的舅舅气炸了,最后跺脚吼道:“走!咱们回寨子!”
    花轿抬起来了。
    短号、唢呐和芦笙在薄薄的夜色中响成一片。
    “姑……舅舅。”
    李金以前喊梅富贵姑爷,现突然改口喊舅舅了,有点不习惯。
    天大地大,舅舅最大。
    皖家有姑表亲的习俗,所以姑娘称自己男人的父亲为舅舅,即使不是姑表亲成亲的也尊称为舅舅。
    从二楼下来,李金在梅富贵的背上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李金是巳时出的门。娇莲寨的人抬着花轿和嫁妆往山上走。
    太平寨的人都给弄糊涂了,以为他们酒喝多了,花了眼睛。
    上山还得下山,起码要多走五里路。有好心人在寨子边喊:“亲家,你们走错路了,那里远得很哪。”
    梅富贵应声说:“亲家,没错,没错,我们就走这条道哩。”
    这次绕道而行,完全是刘半仙的主意。
    刘半仙原名刘富裕。
    刘富裕小时候聪明颖慧,记忆过人,十岁就能写出漂亮的八股文章,寨子里的人都认为他是文曲星转世。光绪二十四年,年仅十二岁的刘富裕到黄州府应试,金榜题名,取得博士弟子员。父亲是个手艺人,靠给人做家具养家糊口,刘富裕考中博士弟子员,父亲到大庙寨里给人做家具,回家途中遇到土匪杀人越货,死在加溪坳上。因此,刘富裕失去了深造的机会。
    读书人都有好逸恶劳的毛病,刘富裕成了娇莲寨游手好闲之人。他长得一表人材,又有文化,能说会道,但十里八寨的姑娘没有一个看得上他。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姑娘的手都没有碰过,更别说姑娘别的地方了。后来,他在黄梅城头看到一个云游道士捏着姑娘的手板心,满嘴胡言。
    刘富裕一下开窍了,回来之后胡吹海侃,说自己在外头遇到高人的指点,能看手相知天命,博古通今。
    刚开始没有人相信,但很快有人相信了。
    梅富贵家的黄牛在后山上丢了三天三夜,寨子里的人都认为不是被老虎吃了,就是被人偷了。刘富裕给梅富贵看过手相,然后掐着自己的手指算了一通,说什么燕子飞去又飞回,牛肯定会转来的,只是少了点东西。梅富贵便问他少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尾巴。”寨子里的人听了都捧腹大笑。两天后牛真的回来了,梅富贵跑到屁股边一看,尾巴真的少了一截。
    刘富裕的名声大振。
    渐渐地,刘富裕就不再是刘富裕了,寨子里的人都叫他刘半仙。
    刘半仙索性弄了一套旧道袍,然后在一根竹竿子上挂了一块破布,龙飞凤舞地写着:一字天机。
    所谓一字天机,就是一个“摸”字。
    几年下来,十里八寨的姑娘都让他摸遍了,当然摸的都是姑娘的右手。
    就连黄梅城头的姑娘和官太太们也让他摸了不少。摸来摸去,还真让他摸出了一些门道,给人家看手相替人家“消灾”,有好几次他都摸到人家寡妇的被窝里头去了,并且在人家寡妇的一亩三分荒地上尝尽了甜头。
    然而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
    他在替土桥寨的杨寡妇“消灾”时,惹了麻烦,因此和父亲结下了“梁子”,这是后话。
    再说刘半仙能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或者是有喜事,寨子里的人都要请他过去写对子,为了一桌酒饭,他也乐此不疲,泼墨挥毫。
    这次,梅富贵替傻瓜儿子操办婚事,刘半仙是过来写对子的。区区几副对子换汤不换药地写了很多年,他一挥而就,一袋烟的工夫就解决了。闲着没事,他便随迎亲的队伍到太平寨看热闹,没想到正巧派上了用场。
    刘半仙善于察言观色,刘大虎兄弟踩着人家的肩膀,从轿子顶上过来时,他从梅富贵小舅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后来他又从对方的短号、唢呐和芦笙曲子里听出了怨气。他晓得对方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报复。因此他在酒席上替梅富贵占了一卦。
    然后摇头晃脑地告诉梅富贵:“一会必须绕道而行,且不能声张。”
    梅富贵对刘半仙本来就敬若神明,当即吩咐下去:“等会上路时,长号、唢呐和芦笙先莫乱吹,咱们这回得从后山悄悄绕过去。”
    翻过山头,娇莲寨的长号、唢呐和芦笙又齐刷刷地响起来了。
    太平寨的迎亲队伍停在湾子里,哪里听得到。
    太平寨的人还在湾子里苦苦守候的时候,娇莲寨的花轿已经回到寨子里了。
    花轿落在大樟树底下。
    梅小哈的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坐在路口的田埂上玩泥巴,口水直流。
    梅富贵冲他喊:“哈嵬快点子过来,扶你的婆娘子下轿。”他的儿子没有理会他,而是埋头翻看裤裆里的东西,不停地傻笑。
    梅富贵扶着新娘子从花轿里下来的时候,梅小哈提着裤子从田埂上跑过来,边跑边喊:“小**要吃麦子米米喽!小**要搞表妹的肥X喽!”
    刚开始,梅富贵听了心里很受用,觉得儿子有出息了,晓得那档子事。
    可是没跑几脚,刘小哈就被掉下来的裤子绊倒了,“哇”地哭了起来。
    所有的人在哈哈大笑。
    李金和梅富贵没有笑。
    李金没有笑是因为头上盖着块红布,没有看到新郎官傻不拉几的样子,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么子事情。
    而梅富贵是笑不出来。
    因为梅富贵看到了傻儿子的那副行头。
    那副行头实在太小了,小得不成样子,像一条死毛毛虫似的卷在那里。梅富贵还指望这条要死不活的小虫子来延续后代哩,十有**是指望不上了。
    梅小哈哭了几声就不哭了。他看见父亲牵着个女人往屋里走,而且头上还盖着块红布,觉得好玩,于是提着裤子跑了过来。
    梅小哈把那块红布扯下来,想跑,裤子又掉了。
    李金看到是个傻乎乎的男人揭了自己的红盖头,而且光着个屁股,吓得“啊”地叫了一声,躲进梅富贵的怀里。
    丢人现眼哪!梅富贵觉得老脸丢尽了。
    黄泥巴沾在屁股上,不是屎都是屎。
    梅小哈正在弯腰捡地上的裤子,一个沾满黄泥巴的屁股翘在那里挡住了去路。
    梅富贵一抬腿,照着屁股就是一脚。
    梅小哈应声扑倒在路边上,脑袋差点插在一堆牛粪里。
    “不,不老,呜呜……”
    梅小哈在路边上打滚。
    所有的人都在笑,只有李金没有笑。她什么都明白了,这就是自己的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了娘家的香火,她只能认命了。只见她走过去,把自己的男人拉起来,替他穿上裤子,系裤子的稻草断了,她一狠心,撕了一小块红布条,替他系上。
    “表,表哥,我们回家吧。”
    然后拉着他的手往家里走。
    李金拉着男人的手还没走到楼梯边,那哈嵬就挣脱了她的手,朝寨子头跑去,边跑边喊:“小**要吃麦子米米喽!小**要搞表妹的肥X喽!”
    姑姑端着碗甜酒守在楼梯口,这是一种风俗。
    这种甜酒叫“呆然酒”。
    新媳妇进门,做婆婆的要让自己的新媳妇在楼梯口停下来,喝一碗甜酒再上楼,象征从此幸福甜蜜。
    “闺女,你来了,先喝碗呆然酒,再进屋。”姑姑笑嘻嘻地打招呼。
    李静接过姑姑的甜酒喝光了,这才甜甜地叫了一声:“买——。”
    然后上楼去了。
    二楼的大门口上贴着一副对子——
    三十和尚破仙洞;
    十六尼姑迎玉郎。
    横批:你来我往。
    李静小时候和她父亲念过几年《幼学》,这些字她都认得,加上昨天夜里,母亲又手把手地跟她交代了一些男女之事,所以她能隐隐猜出其中的含意来,脸就红了。
    让李静更脸红的还是洞房门楣上的对子——
    洞内温泉和尚浴;
    房中石砚秀才磨。
    横批:你中有我。
    这些对子都是刘半仙的墨宝。
    刘半仙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个婆娘。平日里靠给人看看手相,顺便摸摸人家姑娘的手,黄花闺女的行头没见过,十里八寨的寡妇倒是被他整了好几个。如今,傻不拉几的刘小哈都要抱媳妇了,而他刘半仙只能写几副对子,解解馋哩。
    李静是个贤惠的姑娘。
    从出门上轿的那刻起,李静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刘半仙的眼里了。这么好的姑娘竟然要嫁给一个傻瓜蛋,他为李静感到不平的同时,也替自己感到悲哀。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自己牛粪都不如。
    接下来的酒席上,刘半仙十几碗苕棒烧酒下肚,夸起新媳妇来。
    他用筷子敲着桌子唱起了赞歌——
    今天是一个吉利的日子,
    大伙听我来唱一首赞歌,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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