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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东匪事-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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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红大褂子的刘一刀子也不急着搭话,而是反手提着大刀,袒露着个毛茸茸的胸脯,把土匪一个个看过去,看得土匪心里直发毛了,这才回头跟姚大胡子打赌说:“大队长,我一刀过去要是还剩一个脑壳没掉,五十四块砍头大洋我就不要了。”
    看热闹的人,多得像过节,滩湖桥上岸上猪坝头河坝头,到处都是围观的人。
    只见一刀子端起大海碗,把满满一碗米酒直着脖子灌下去,然后把大海碗朝河坝头一扔,把最后一口水酒喷在亮得发绿的刀锋上。一刀子这才在刀把上裹了一块大红布,护住身子,反手握着大刀,左手的小手臂顶在刀背上,右手护住刀把子顶端,从土匪面前一晃而过,身后的脑壳纷纷从木桩上滚落下来。他一刀过去,竟然把五十四个脑壳全都砍掉了,鲜血顿时染红了半条鄂东秦淮河。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突然就像遭到雷劈一样,惊叫着四下里散去。
    这一刀,刘一刀子不仅拿走了姚大胡子一百零八块大洋,还从集市上拿走了一百六十二斤猪肉。
    刘一刀子杀五十四个土匪的这天,街上有三个屠户在卖肉。按规矩,刘一刀子每次杀了土匪,就拿着鲜血淋漓的大刀到集市上跟屠户要肉,而且是杀一个土匪每头猪就要一斤肥肉。正在卖肉的屠户事先都要砍一斤肥肉挂在砧板的钉子上。如果不挂,刘一刀子就会自己动手,往往是大刀上的鲜血碰到哪,他就砍到哪。
    刘一刀子的这一刀,让土匪闻风丧胆,再也没有人敢在这块地盘上兴风作浪了。
    匪患平息后,姚大胡子的那队人马迁走了。
    刘一刀子没有脑壳可以砍了,于是重操旧业,在集市上杀猪卖。
    民国十年,全省大干旱。十里八寨的灾情最严重,水稻无法下种,一些地主和高利贷者趁机抬高米价。山上的木材卖不出去,村民吃不上饭,只好到山上吃树皮和草根。山上能吃的树皮和草根不多,很快吃光了,不少人到白石坡上挖石头来充饥。当地人把这种白色的软石头叫做观音土。观音土能吃,但吃多了消化不良,最后下头一堵,把人活活撑死了。
    仅上半年,白石坡就被人吃了一个大窟窿。
    路边上,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狗不吃狗骨头,人却吃人肉。
    要是饿极了,人连狗都不如。
    刚开始是吃死人的肉。亲人死后,大家煮了吃,用以延续亲人的生命。父母吃儿女,或者儿女吃父母,哪个死了就吃哪个。后来连要死不活的活人也煮吃了。最先吃活人的是乞丐。广济县有三个乞丐住在一个山洞里,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吃上一点东西,后来,其中一人饿得晕死过去了,两个同伴趁机用石头把他砸死,煮吃了。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为了延续香火,自己干脆爬到树梢上,让不懂事的孙子孙女在下面使劲摇晃,如果从树梢上掉下来死了残了,孙子孙女就煮吃,如果自己掉下来没事,就继续活着,一切听天由命。
    当然也有少数孝顺的子女,剜自己身上的肉给娘老子吃。
    这期间,湛玮呼吁当地政府放粮赈灾,但没有人听他的。
    湛玮只好开自家的仓库救济难民,派人在路边上摆“粥摊”,过往难民每人喝一碗粥,后来是半碗。
    一时间,难民从四面八方涌来了。
    其实,湛玮的仓库里也没有几担米,没几天就断了炊,难民还在不断地涌来。
    难民开始打砸抢,先是抢地主的粮仓,然后是抢政府的粮仓。
    黄梅城头的难民更是不要命了,无论男女老少都提着盆子桶子和布袋,不要命地冲向城头最大的粮仓。保安团的人在粮仓的门口架起两挺重机枪,他们开始是对着天空放枪,但不管用,然后是对着疯狂的人群扫射。
    然而难民们前赴后继,踩着尸体不要命的往前冲。
    三天三夜下来,机枪手的手软了,无法扣动扳机。
    政府为了控制这种混乱的局面,最后不得不下令,全县范围内放粮赈灾。
    一时间,全县每条路口都摆上了“粥摊”。
    这些“粥摊”都是政府委派地方乡绅摆的。
    “粥摊”前排起了一条长龙,长龙长得望不到头,长得都让难民感到绝望。为了保存体力,饥肠辘辘的难民除了排队,不得不放弃一切活动。孩子们不再奔跑游戏,男人们停止了对女人的调笑。有些女难民想利用自己的身体优势向某个男人换取一个稍稍靠前的位置,但是没有成功,在饥饿的面前,性这个与生俱来的玩意已经退后到了很不重要的地步。
    每个难民每天只能领到一碗稀粥。
    为了防止难民重领,领到稀粥的难民就在额头上打一个蓝色的记号。由于“粥摊”的稀粥每天都有限,有的难民排了好几个“粥摊”也没有领到那碗稀粥。还有,大多地方乡绅的稀粥都做了手脚,能吃到整碗稀粥的人不多,往往是喝两三口,碗底的肉就露出来了。
    碗底有肉,并非地方乡绅们是菩萨心肠,而是他们损公肥私,中饱私囊。上面拨下来的大米,被他们偷梁换柱换成了肉。人是铁,饭是钢,人饿了只顾吃饭,有钱人家养的肥猪卖不出去,而大米价在一个劲地涨,一升大米竟然卖到了银元二角四分。
    长短工每天的工钱也就七八分银元,给地主做一天活路,只能买三四两大米。
    政府拨下来的大米,被地方乡绅用不值钱的猪肉顶替了,白花花的大米进了地方乡绅的仓库,然后又变成白花花的银元,落入了他们的口袋里。
    然而就在老百姓整天盼着能吃上一碗没有肉的粥的时候,那些拿枪杆子的大军阀们却在一次国宴上为了争夺一块叫做权力的骨头打起来了,像一条条疯狗,彼此撕咬,相互讨伐。他们“逢州吃州,逢县吃县”,吃得老百姓叫苦连天。
    他们中有个姓蔡的大军阀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从省城打过来,队伍里挑草鞋的就有千把人。
    后来姓蔡的招安了两股土匪,无恶不作的两个土匪头子摇身一变成了芷江县保安团的首脑,为姓蔡的筹军饷派款,连队伍穿的草鞋也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按人头算,每个人头五双草鞋。
    第九保有五百户人家,两千多口人,每年要交草鞋一万多双。
    催交草鞋的任务落在了保长的身上。
    湛玮只能挨家挨户做宣传。草鞋是用稻草编织而成的,需要大量的稻草。十里八寨头两年是干旱,水稻下不了种,接着又发了一年大水,稻草都打了水漂,村民哪来么子稻草。村民们把床上铺的屋顶上盖的旧稻草都拿来了,还是凑不够五双草鞋。
    湛玮多次到乡里反映情况,要求减免草鞋这项摊派,每次都被乡长杨士基骂了个狗血喷头。
    乡长杨士基后来不耐烦了,就说:“没有稻草,干脆交钱,每双草鞋给我要两分钱。”
    政府的苛捐杂税名目繁多,正如老百姓唱的:“国民党,太残暴,捐如草,税如毛。”
    老百姓光“正税”就有二十余种,还有治安等各种捐税,本来就不堪重负了,许多人连粥都喝不上,现在又多了项草鞋费。
    为此,湛玮到黄梅城头为民请愿,要求减免这项不合理的摊派。湛玮把第九保全体民众联名按手印的请愿书交到县政府,没想到这次请愿不成,反倒引来了半年的牢狱之灾。
    湛玮与乡长杨士基为了一万双草鞋,结怨了。天大地大,军阀最大,县政府哪敢得罪用枪杆子说话的大军阀,草鞋费还得如数缴。官官相护,湛玮对仕途开始失望了,实在不忍心向村民伸手要钱,往往是村民捐多少就交多少。年底结算时,湛玮还有五千双草鞋收不上来,这让乡长杨士基有了报复的机会。他给湛玮安了个挪用公款侵吞军饷的罪名,于年关前把湛玮关进黄梅监狱。
    其实国民政府抓人跟土匪绑票差不多,只要交足了钱,就会没事的。五千双草鞋,也就是一百块大洋,湛玮只要交了一百块大洋,就可以出狱了。湛玮当时没有那么多钱,就是有他也不想交。
    湛玮这么一耗,就是半年。
    要不是后来张二嫂寡妇挺着一个大肚子去探监,湛玮也许还会耗下去。但为了张二嫂寡妇七个月的大肚子,湛玮出狱了。湛玮向杨士基妥协了,答应在三个月内把五千双草鞋费如数补上,并在保证书上签字画押。
    那天中午,狱卒打开牢房的铁门,大声说:“地流,你的婆娘带着孩子看你来了。”
    自己尚未婚配,哪来的婆娘和孩子?湛玮正在纳闷,张二嫂寡妇提着一个小竹篮挺着一个大肚子进来了。
    张二嫂寡妇把小竹篮一扔,扑进湛玮的怀里,眼圈一红:“挨千刀的,原来你在这里呀,让我们娘俩找得好苦呀,总算找到你了。”
    “时间不多,只有半炷香的工夫。”狱卒摇摇头,把牢房的铁门“哐啷”地关上了。
    “正英姐,你终于来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湛玮流泪了,泪水大滴大滴地掉在张二嫂寡妇的肩背上。湛玮觉得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感动。半年来,除了哥哥和弟弟,张二嫂寡妇是第三个来探监的。
    张二嫂寡妇在湛玮的怀里抬起头,用手轻抚着湛玮削瘦的脸颊,眼泪汪汪地说:“侬,半年不见,你瘦了。”
    湛玮的泪水滴在张二嫂寡妇的脸上,然后连同张二嫂寡妇的泪水一起滑落在潮湿的地板上。
    “正英姐,人家都是想你想的。”说着,湛玮想把张二嫂寡妇搂进怀里,张二嫂寡妇却用双手抵住湛玮的胸口,娇嗔说:“挨千刀的,轻点儿,肚子里的娃会受不了。”
    俗话说,发情的老母猪架不住三卵子。半年不见,张二嫂寡妇的肚子就让人弄得像个大冬瓜了。湛玮多少有点子悲哀。想想也是,湛玮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差不多辛勤耕种了十二年,不晓得浪费了多少种子,流了多少汗水,也不见有过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回事儿。
    湛玮甚至觉得,自己连跟娇莲寨梅富贵的傻瓜儿子都没得比。
    人家梅小哈只用了六年时间,种子就发了芽,半年前破土而出,而且还是个带把子的。
    半年前李静要生娃了,因为是头胎,门不开,路不通,娇莲寨被李静的叫声统治着。娇莲寨的男女老少也在阵痛,所有的人都不敢出门,生怕路过李静的屋场,踩了生。踩了死运气好,踩了生运气差,要倒大霉。刚生的娃,要是头三天没人来踩,不吉祥。可是李静难产,三天三夜了,接生的女人在葱花的大腿间折腾着,忙乎着,总不见冒头。一锅接生水烧开了又凉了,凉了又烧开了。接生的女人没有办法了,只好让李静的男人搀扶着李静去“拜牛栏”。李静的男人是个屁事不懂的傻瓜,只能由梅富贵代劳。李静拜完牛栏四角,接生的女人让她叉开两腿,手攀着牛栏杠,跪在一把稻草上。
    娇莲寨原本属于张河乡的,一年前重新划分后,归孔垅乡第九保。那天湛玮正好到娇莲寨办事,结果撞了个正着。湛玮刚到梅富贵的屋边就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保长踩生了,保长踩生了,是个带把的顶梁柱。”梅富贵拿着一匹红布从二楼上冲下来,不容分说就把红布披挂在湛玮的肩膀上,然后将湛玮的一只裤脚撕了一个破口。
    踩了生的人要披红布,要撕开裤脚,这是规矩。
    梅富贵办了酒宴,湛玮坐在上席,喝了三碗敬酒,恭贺小辣椒长命百岁,易养成人。
    没过多久,湛玮蹲了监狱。
    湛玮没头没脑地问张二嫂寡妇:“肚子里的娃多大了?”
    张二嫂寡妇说:“七个多月了。”
    张二嫂寡妇兴奋地抬起头来,发现湛玮的脸色不对,忙问:“怎么啦?你不高兴?”
    湛玮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哪来的种?”
    张二嫂寡妇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说呢?”
    湛玮沉默了。
    七个月前,湛玮为草鞋费的事情煞费苦心,结果却怄了一肚子的气。有气没地方出,他只有找张二嫂寡妇没日没夜地在烂牛棚里干那事。烂牛棚里的稻草被人偷得一根不剩,连棚子顶上的烂稻草也让人偷得精光,就剩下一个烂架子了,湛玮在几块**的板子上把张二嫂寡妇折腾得满眼都是星星。
    “啊,啊,挨千刀的,砍脑壳的,挨枪子的,这回要是给你弄出个野种来,他肯定会跟你没完没了。”张二嫂寡妇在下头哼哼叽叽的时候,突然天边一亮,一团火光呼啸而来,落在湛玮的屁股边上,鸡蛋大的一坨。
    湛玮被一股热浪烫得叫了起来:“天火!”
    与此同时,下头一热,一股痛快的感觉喷射而出。
    这是一块小小的殒石,是流星的残骸。十里八寨的人把它叫做天火。据说天火落在哪里,哪里就会有前所未有的灾难,所以十里八寨的人又把它叫做祸殃。当时湛玮的身子骨一软,说:“如果真的弄出个野种来,那就叫天火吧。”
    湛玮问:“正英姐,他该不会是我下的种吧?”
    张二嫂寡妇淡淡一笑说:“你想得美哩。”
    湛玮愣住了,望着地上的小竹篮发呆。
    张二嫂寡妇说:“你看,差点忘了,我从家里给你带了点吃的过来。”
    一听有吃的,湛玮喜出望外,冲过去把小竹篮里的东西翻出来。
    “叫化子鸡!”湛玮回头问:“怎么,两只鸡腿哪里去了?”
    张二嫂寡妇看了看铁门,压低声音说:“还有十个茶叶蛋,刚才一起喂看门狗了。”
    张二嫂寡妇来探监,守门的两个狱卒不让进,张寡妇撕下两只鸡腿,又拿了十个茶叶蛋,这才进得来。
    湛玮把没有腿的叫化鸡往小竹篮里一扔,恨声说:“我才不想与看门狗共吃一只鸡呢!”
    张二嫂寡妇把叫化子鸡取出来,递到湛玮的嘴巴边说:“吃吧,这是我屋头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我把它杀了,到屋脚的大田里摸的田泥糊上,埋在泥巴里烧的,田泥味道好得很哩,我从嫁到娇莲寨的那天起,每一滴尿都浇在大田里了,你看,你看,鸡屁股这么大,肥美得很哩。”
    牢里的菜没有油盐,跟猪潲一般,湛玮做梦都想吃一餐外头的菜。
    张二嫂寡妇这么一说,湛玮又流口水了,对着鸡屁股就是一口,吃了起来。湛玮边吃边开玩笑:“正英姐,鸡屁股再肥美,也比不过你的屁股,人见人爱。”
    吃完那只叫化子鸡,湛玮就不想坐牢了。
    湛玮把铁门拍得砰砰地响。
    “来人哪!我不想坐牢了!放我出去!”
    狱卒闻声赶来,用警棍猛敲铁门吼道:“安静点,吼么子吼!”
    湛玮说:“把你们的头叫来,我答应就是了。”
    狱卒说:“你等着。”
    没一会,管监狱的头来了,他把一份文件连同红色的印子油从小窗口里扔进去,说:“签字画押。”
    湛玮签字画押后,又把那份文件从小窗口里扔出去。
    铁门“哐”地开了,管监狱的头说:“你的脑子要是早点开窍,也不至于和蟑螂臭虫为伍这么久。”
    张二嫂寡妇是头一次进黄梅城,湛玮带着她在城头闲逛。
    “三个月要之内要交纳五千双草鞋,你行吗?”张二嫂寡妇无不担心地问。
    湛玮说:“那是掉脑壳的事,不行也得行啊。”
    黄梅桥头有人在占卦算命,湛玮忽然想起什么了,他在桥上仰天长啸:“老天爷都在帮我!”
    连连长啸五声之后,湛玮这才回头对张正英说:“正英姐,走吧,我们回家。”
    有一段时间,十里八寨的桃花疯了一般地盛开着,一些萎谢了去,更多的却在那萎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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