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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街五十一号-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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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袍马褂,下身西裤革履,那滑稽的背影,确实比马戏团中的眉眼间涂白、鼻尖上挂红的专门搞笑的小丑,还让人可笑。可还没有让竹海回过神来,他便消失在礼堂外的人群中。
别人告诉他,气功大师叫尤鹏,昆阳县的前任县委书记,现在已经退居第二线。竹海不禁自笑多情,想入非非,竟把一个自己从不认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误认为是同窗好友。岁月老人真会捉弄人,它用冷酷的斧凿,将世人雕斫得如此面目全非。曾铭刻于心的故交,几十年后,或交臂互不相识;或将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疑视为故交。正如晨起,昏梦未醒,颠倒裳衣,让人啼笑皆非。嚣嚣尘寰,嚷嚷人世,古今形貌逼似者应该不少。远在故楚,优孟稍稍装扮,楚王便误认为他是已故令尹孙叔敖。《水浒传》中李逵回乡,居然遇上了冒充自己的李鬼。自己与尤瑜阔别几三十年,各自形容大变,相互不复识其旧时江山,而将另一个与他貌似的人误认作他,也是情理之中常有的事。这是魔鬼般的无情岁月在捉弄自己,将遥远的记忆与现实中的偶然感受叠在一起,而产生的错觉。幸好自己没有贸然去相认,才没有将少年时与自己一道发狂的朋友尤瑜,误认作昆阳的父母官尤鹏,衍出叫花子强认财东高官做亲家的令人捧腹的闹剧。如果那样,岂不是比起颟顸的楚王和冒失的李鬼更颟顸、更冒失、更令人可笑。可见做人不能那么死心眼。
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气功大师左颊稍稍凹陷的蚕豆般大小的瘢痕,是点掉一颗痣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是与尤瑜同在的永远不变的标志,正如长颈鹿的长颈是区别于其他的动物的标志一样。是的,他是尤瑜,他就是尤瑜。不过竹海又想,他们曾是莫逆之交,旧谊应该坚如磐石,今天,彼此也曾相互注视,他应该能察觉出他昔日面容的一点影子,难道岁月的斧凿真的把自己刻镂的不留一点旧时痕迹?不然,他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溜烟走了?或者,几十年阶级斗争的狂涛,已经将往日纯真感情的浓甜,冲淡了,变得不如白开水。他早把过去与自己的交往,看作一场梦幻,视为敝屣,抛弃了,不想、不愿、甚至不敢让它在脑子里留下纤毫的痕迹。而竟掘地三尺去寻找这痕迹,并准备将它放到显微镜下去辨析,岂不愈辩愈黑,愈析愈糟,自己害了神经病?这些年来,由于所谓的阶级立场,相互敌视,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同窗挚友,交臂擦肩而过,装作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甚至当作十恶不赦的敌人,狠狠打击,这类事不是比比皆是么?在光怪陆离的畸形社会里,人们产生种种畸形心理,不足为怪。这正如鹿是鹿,马是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有那么些如赵高那样的操重权者,硬指着鹿说是马,谁还敢说是鹿?无数布鲁诺的教训警示人们,只要有形形色色的赵高在,这真话就永远不能说,坠入地狱的人,即使是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他为熟人,何况自己仅仅是他的朋友!
竹海望着人们渐渐离去,心中又想,昔人有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绰约多情的佳人不在了、羽扇纶巾的周郎消逝了,可空锁燕子的燕子楼、“西边”的“故垒”赤壁尚存,应该能寻找的它们的踪迹。二十多年过去,昆阳的人事面目全非,可旧时县教育科应如燕子楼、赤壁一样仍在。如今仇胖子的住所在哪里,自己不知道,但胖子是教育局这所寺庙的主持,找到了庙,就一定能找到他。自己何不也如苏学士去寻燕子楼、去觅赤壁,到教育局去走走?
他正在怪异地遐想的时候,礼堂外传来了“竹海老兄,竹海老兄”的大声呼唤。竹海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个子粗短、头面圆阔、眼镜凸大的胖子,像在人流中溯游,他一边与人们搭讪,一边又艰难地分开人流,走向礼堂。当时,竹海与他的距离也只有那么四五米,是他没有看见自己,还是他见到了他不认识?是不是又是严酷的岁月的斧凿,刻镂出他竹海今日的假,还是削去了他昔日的真?使曾经忘情到尔汝的知音,竟形同陌路人!竹海听到了呼唤,也看见了他,似曾相识,却又不能判定他是谁。不过,竹海估计,他应该就是仇虬,是二十多年前,他在昆师的同窗好友。二十年后,竹海本来想隐姓埋名于草原,与草木同荣枯,与牛羊共荣辱。是仇虬知道了他没有死,发出“十二道金牌”,把他召回来。是他,肯定是他,他就是仇虬,因为,只有通知他参加气功学习班的昆阳县教育局长的仇虬,才知道已经死了二十年的竹海还活着,今天又回来了。竹海又怎么能想到,二十多年前,他认识的苗条的丝瓜,今天竟变成了圆圆滚滚的冬瓜,他又怎么能认识?竹海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来人也反复打量竹海,确认无误之后,才似热恋中的情人,甩掉自行车,竹海紧紧地拥抱他,两人都泪如飞瀑倾泻。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但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到人类如此丰富多彩的语言,此刻竟这般苍白无力,居然道不出这人间真情之万一。他们仿佛觉得,此刻正处于混沌初开的时期,世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惟一存在的,只有紧紧拥抱着的赤条条的亚当和夏娃。
历经几十年的雨暴风狂,他们形貌变了,真情依旧。几十年来,他们的情丝如纤缆,紧紧地绷联着纤夫和逆流而上的船。如今,船泊了岸,因而出现了今日磁石吸铁、足以感天动地的一幕。
学校急促的铃声骤响,仇局长这才意识到吃中饭的时间到了。他松开手,拭去了飞瀑似的眼泪,笑着说:
“竹海呀,想不到二十年多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幸好老天只瞎了一只眼,另一只还睁着,老天总算待我们还不薄,我们今天还能聊发少年狂,对酒当歌话凄凉!竹脑壳,我们快点走。不然,菜凉了,酒变淡,刺玫瑰望着我的脸色又会不好看。”说着,他一手挽着竹海的手,一手推着自行车,竟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着,大步流星往前走。
“今天怎么啦?平日不苟言笑的仇局长,遇上个陌生人,怎么竟忘无所以,变得像孩子样!”走出礼堂的人,见到这感动天地的一幕,不禁蓦然回首、驻足瞩目、脱口惊呼。……
第三章(。dushuhun。) ; ;午宴说梦(上) 一 谑笑“征尘杂泪痕”,悼亡兼悼“未亡”人1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01 本章(。dushuhun。)字数:3639
仇虬领着竹海走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两条小巷,来到昆阳县教育局。原来的县文教局,
如今分成教育局和文化局,文化局搬走了,这里只留下教育局。竹海在昆阳工作的时候,因工作关系常常来这里。从前,它容颜憔悴,猥琐难看;如今它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前面一幢四层的办公楼一字排开,雪白的墙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楼前的水泥路外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中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几行花木。要是暮春三月,这里花团锦簇,在闹市中也能显现几分山野风光,实属难得。穿过楼下过道,展现在眼前的是停车场,周围绿树环抱,南风荡着枝叶,沙沙有声。停车场后便是宿舍楼,粉红的墙面,翠绿的窗棂,让人赏心悦目。
他们穿过停车场,进入了楼道,兜来转去,爬上三楼。仇虬用拳头将左面套间的门捶得砰砰响,并且大声喊道:
“张先生,快开门,你看谁来了?”
门开了。一个身材单瘦、满面红光、眉间盈笑的妇女,站在竹海面前。她,蓝底绽着红玫瑰的衬衣上,系着条紫色的围巾。双袖高高捋起,显然是刚从厨房里出来的。
“仇胖子,你也真是,有门铃不按,偏要将门当鼓打,吵得上上下下不安宁。”她先是瞋目埋怨仇虬,接着就笑呵呵地与竹海打招呼,“原来是老部长——胖子的老搭档来了,欢迎欢迎!池小鱼大,屈尊之处,还请原谅。”
竹海与她素昧平生,但他估计她是仇虬的夫人。他们寒暄了几句,她便让竹海走在前头,三人鱼贯走进客厅。这客厅宽敞明亮,装修也算精工,只是厅堂内,稀稀拉拉摆着的几件破旧的家具,好像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找了个乞丐当先生,真是太杀风景了。不过,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装帧精工的《傲雪图》,倒是挺有精神。画图上方,碑体书写着“永垂不朽”的横幅,白底黑字,对比鲜明。下面的画图上,偏右两棵松树傲然挺立:一棵高耸云霄,一棵略为低矮;箭直的干,遒劲的枝,似锥的叶,郁郁葱葱。左侧旁一棵枝干亭亭的竹子,给雪压弯了腰,向左低曲,如在虔诚鞠躬。千奇百怪的石头,点缀竹前;刀削斧斫的山峰,映衬树后。高空,乌云滚滚,如席的燕山雪片,铺天盖地,纷纷压下,大地被封锁得严严实实;石峰似乎前倾后仰,仿佛承受不住泰山般的重压。惟独那两棵松树,傲视滚滚乌云,直面茫茫大雪,不禁使人油然想起岳飞、文天祥来。画旁隶书对联为“燕雪高压何所惧,披肝沥胆气浩然”。竹海仿佛觉得这是仇虬自砺的心态的倾泻,正气凛然,可感可佩;只是熟视“永垂不朽”,又觉得悲哀的气氛太浓,好似悼亡,顿时让他想起了向子期的《想旧赋》。
“竹大哥,你怎么真的变成了痴痴呆呆的竹脑壳,钉着不动了。你要目标明确,来此是为了填肚皮、品尝我的厨艺。快到餐厅里就座吧!客厅有什么好看的,新的房子是政府分配的,破破烂烂的家具,才是我们自己的,那张老式书桌还是仇胖子祖母的赠嫁货,少说也用了一百年,也许它还见过拖着辫子在龙床上屙尿的小皇帝。真让人笑话。”听到她的呼唤,我顺从地走进入餐厅。餐厅里,能转动的圆桌上,已摆出了许多道菜,杯勺碗筷,也安置得停停当当。局长夫人一边斟酒,一边笑着问竹海:
“老部长,我们的老仇啊,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就讲究吃,爱屋及乌,连这桌子也实现了现代化,居然能转动!竹大哥,阔别故乡几十年后,你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练气功?怎么,是不是也想长命百岁?”说着,就将大圆桌内的小圆盘转动了一下,将名贵的菜肴转到竹海这边。
竹海很不自在地摆了摆手,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着说:
“局长夫人,我昨天才回来,局长就下达了‘通缉令’,说什么我不来‘自首’,他就派人将我五花大绑抓来,我怎么敢不来?几十年来,江山大也变了,今天见到的朋友的容颜,与过去留在自己脑子里的影象已对不上号。真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叫张红梅,不怀好意的人见我爱管闲事,语言尖刻,说我是带刺的“红玫瑰”。竹大哥,别看你这个老同学,在外面炸炸乎乎,像模像样,是个人物。可一进了这个门呀,我是第一把手,他就得老老实实听指挥,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她的说话稍稍顿了一下,妩媚地望着仇虬,似乎在调皮地说,“仇胖子,你说是不是?”说后,她忘无所以地纵声大笑。
这一笑让我记起了仇虬当年极其关爱他的女朋友,她的真名叫张红梅,只是从未睹面,听尤瑜说,她曾经为他给池新荷传过信。时光荏苒,世事多变,不知她已做了仇虬的夫人。据说她长得漂亮,人见人爱;可她舌不饶人,语多带刺,让人觉得可亲而又不敢近,可爱而不敢爱,因此大家赠便给她一个既能表达他们心意又兼有爱憎、雅俗并存的绰号——“刺玫瑰”。
“当然,当然。在这个蜜蜂王国里,你是蜂王,我是工蜂;你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对主子当然忠心耿耿,望主子也可怜可怜奴才。如有冒犯,切望口下、手下都留情,责罚从轻,跪榻板不要跪过半夜。”仇虬说时,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了怪怪的表情,竹海忍不住笑起来。张红梅明知他经常油腔滑调逗趣儿,可她十分喜欢这一套,因为这填满了她爱慕虚荣的空阔的心。她十分得意地说:
“仇胖子,我不喜欢鳄鱼的眼泪,也不喜欢狐狸的假笑!你也不必假惺惺,装出一副老实巴交、可怜兮兮的样子,骗取老同学的同情。你心里想的,难道我还不知道?我不与你耍嘴皮子了。”她转而对竹海说,“当年在昆师,你学生会的大干部,大名鼎鼎,未来的华罗庚、钱学森。而我是另一个山寨——莲师——下的一名小兵。拿破仑不识士兵是常事,哪有士兵不知道拿破仑?要是我当年我认识了你,我肯定会缠着你不放,哪里还能让老仇沾边尝腥味?那时,胖子每次与我见面,都把你吹上了天,说你将来一定是株参天树。我本来也曾想去见见你,但一转念,我只是荒原上的一棵小草,大树光顾鲜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垂怜小草呢?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丑小鸭,只有猪八戒才会盯上我。”她瞋目撅嘴幽默地对仇虬说,“既然是工蜂,就得好好去做工。胖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做好的菜端上来。”
仇虬立刻起身进厨房,与妻子一道,笑吟吟地把菜端上来,仇虬本来也想说几句自己多年来对竹海思念的话,可他还来不及插嘴,红玫瑰又接上了活茬:
“竹大哥,你真是我们老仇的老同学、老朋友、亲兄弟,二十多年来,他时刻惦念着你,为你伤心,为你流泪,为你叹息!每年的清明节,他还要偷偷地跑到湖边你坟前去祭奠!谁知你金蝉脱壳没有死。今天你回来了,我不像死胖子过去那样,两手空空去祭祀,今天,我已备好了三牲大礼,你得好好地歆享歆享祭品,品尝品尝我的手艺哟。”说着,又打开了餐厅里的食品柜,指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酒,很有几分自得地说,“竹大哥,喝什么酒,你点将,我去擒拿。这都是别人送的名酒,我就借花献佛。菜不好,用酒补。”
“自古祭祀,鸡鱼肉三牲齐全,就够隆重。仇夫人,你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七鲜八珍,应有尽有,近乎皇帝祀天,我还能说菜不好么?酒,我从来就没有喝过高档的,随便拿瓶都行!”
柜里,茅台、五粮液、剑南春,层层叠叠堆放着。红玫瑰顺手拿了瓶剑南春,兴致勃勃地说:
“竹大哥,你从大草原回来,我想还是用‘剑南春’招待你最为合适。‘剑南春’虽与你牧羊的地方,山遥路远,风马牛不相及,但《剑南诗稿》中有首诗说:‘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你这二十年来被逼‘远游’,‘销魂’北国,与‘衣上征尘’错杂的,不是‘酒痕’,而是‘泪痕’。诗人‘细雨’中还能‘骑驴’,可你只能冒着狂风暴雪苦撑。这样,你与‘剑南春’的关系,似乎比那些诸如‘茅台’‘五粮液’等名酒的关系更为密切。如今,摆脱了困厄,可喜可贺,就喝‘剑南春’吧。从今往后,但愿人间春长驻,你这棵病树逢春,也应早日开新花。你就和老仇边喝边聊吧。还有两道菜没有烧好,我就失陪了。”她浅笑着斟了两杯酒后,转身走进了厨房。望着她的背影,仇虬感慨殊深地说:
“老同学,你看你看,她这张利刃似的舌头、悬河似的嘴,真让人应接不暇,招架不住,承受不了。不过,她是刀子嘴巴糍粑心,对人还是挺关爱的。人们常把挨批评称作刮胡子,这些年来,她这把锋利的刀子,岂止刮胡子,简直要把你处处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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