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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三百年-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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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最亮的一堆篝火前,一身着蓝色藏袍的康巴男子放声高歌,声如云般飘逸,风样洒脱,一把横撇长刀系着英雄结挂于腰间,粗犷英武,倍显彪悍,歌声仿随风而去,荡气回肠,余音绕梁,周围的人们都震住了,待他唱完缓过神来,轰然一阵喧哗,众人拼命击着鼓,叫喧着他身旁的女子起身同唱。
那蓝色藏袍男子胡髭虽乱七八糟,却有着双漂亮而且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弯着腰,对那女子眨一眨眼,猛然拉起了她,艾薇抿唇一笑亦拉起了身旁男孩,她身着氆氇袍,乌发结成无数根细密的小辫披洒于肩,额前齐眉流海,佩挂着枚独角黄琥珀,中嵌着粒红珊瑚,夕晖斜铺将她周身镀上淡淡的金红颜色,衬得她容颜愈加清丽娇妍,美不胜收。
口哨声飞,掌声响起,三人相视一笑,歌声悠扬。
“阿瓦,哎,那啥子阿读咕噜有为,噢沉默了古,那土读怎么咕噜有为,噢沉默了古,阿我记得咕噜有为,噢沉默了古,咕噜古为一身呼身为。库位,妈妈,哎,那啥子阿读咕噜有为。。。。。。”
胤禛双眉起褶,黑眼瞳里两簇恼怒的火焰正跳跃着,身侧攥紧了拳,忍了又忍。歌声才停,人群如发了疯般的欢呼着,尖叫着,欢腾着,热闹得似要把整个草原都炸开了般。牛角二胡弦调忽欢快热烈起来,男女分别列对涌向中心空地,时而群舞成团,时而撒开翻腾,犹如雄鹰无拘无束,翱翔蓝天;时而衣袖挥舞,快速腾挪,又如群马奔腾,豪放不羁。艾薇手提着裙裾,跟随着桑节多噶的节拍,前后舞动,发辫飞扬,全身上下都迸射着快乐的流光溢彩,仿佛她天生就是草原儿女般自如。
时不时有小伙子舞近艾薇身边,送上礼物,有草编的虫鸟,有牛角的风铃,有抽线木偶,不管是什么她都会眼角弯弯,笑颜绽放得真心愉悦,黑眸晶亮得如同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好似那些东西是多么值钱的宝贝似。
无人注意到远处胤禛眉心早皱成深深川纹,若不是怕扫了她兴,他早冲去将她拖回,突地他双眼喷火,低低咒骂,“该死。”只见桑节多噶边舞边从身后如魔术般变出朵鲜艳的红花,身子前倾绕在她身边轻吟浅唱,艾薇望着他毫不吝色的笑容灿烂。
虽然胤禛隔得远,听不清那男人在唱什么,但他就是知道,那副呢喃的神情一定是唱着情歌,心如提到喉咙口般,紧缩紧缩再紧缩,不自觉,额际已冒出青筋。
月光照在她毫无遮掩的赤足上,蜜般的肌肤泛着柔光,似能掐出水来。
忍,再忍就不是男人了!胤禛怒不可遏,做出冲动的举动,他火速冲去,恰听见他对她说,“你比月亮还美。”迎面一拳挥上将桑节多噶击倒在地,大声宣布,“她是我的女人!”
桑节多噶猝不提防,待要起身与来犯者斗,见到艾薇目不转睛看着来者,浑身闪亮,笑靥如花,心下顿时明了,这就是玛吉阿米说过的她的心上人;眼中掠过一丝遗憾,随即一跃而起,轻轻一拳击上胤禛肩头,仰天朗朗长笑,“如此好的女子,请你必要好好待她。”
胤禛冷哼一声,二话不说,铁青着一张脸,拉住艾薇扭头便要离去,艾薇无奈的摇首,正欲启步,忽觉袍袖被人扯住,垂首望去,扯住她的小人儿,伸出一只小手捧着只雕花银盒,上面镶嵌有玛瑙、松石。
艾薇一怔,弯下身,正要与拉布桑布解释她不能拿他如此贵重物品,桑节多噶如明她心意般,亦蹲下身子,“这嘎乌里装的是尊佛像,戴着可护身,他阿妈出事时偏巧忘带了它,它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你不要推辞。”
“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拉布桑布伸手抱住艾薇,紧紧揪着她衣领,学着大人模样,说着豪言壮语祝福送别的话,倔强地抬抬头,浑不在意的样子,却忘了掩饰眼中的湿润和哽咽的声音。他一低眉碰上艾薇那双全都明了饱含难舍的秀致黑眸,瞬间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兵,“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艾薇鼻子酸楚,笑中泛着热泪,紧紧抱住拉布桑布,吻过他额头、双颊,附在他耳边轻轻低语,只见拉布桑布泪花中绽出笑容,灿出一口白牙,两人依依惜别。
草原上的日月星辰皆明媚硕大,日间炽烈艳丽的缤纷色彩悄然褪去。繁星点点,青草茵茵,微风轻轻,离离之草如波涛般自广袤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今夜月色极美,玉盘温润圆满,洒落溶溶月光,可惜绿斜坡上两人却都无心观赏。
艾薇看看扭头坐在一旁拼命拔着青草,仿佛泻愤似的胤禛,浑身酒气浓浓,她一咬唇,嘴边跟着逸出一声叹息,“胤禛,你……生气拉?你不要小心眼,我和桑节多噶……”
不待她说完下半句,胤禛火爆截断,“是,我心眼小,我生气了。”
艾薇小小檀口微张,怔怔望住他。
“桑节多噶,桑节多噶,你叫得还真亲热,只才几日工夫就同他又唱又跳的,混得很熟啊!”他峻颜逼近,眼睛直直瞪住她。
“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桑节多噶是他的名字,我不叫他这个,能叫他什么?”
胤禛自知理亏,却不承认,另起一头道:“还让他叫你玛吉阿米,你是叫这个名字吗?又抱又亲的。”
“你……”她看着胤禛已无话可说,斯文清雅得如个秀士,哼,不过是表象,实是性子暴躁,半响,一拳捶向他,“你就是小心眼,你为什么不相信人家呢?” 她微偏着螓首,清亮亮的双眸睨着他,神情无辜。
“那我从前叫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相信我便好,你为何总是不听?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许是心里压抑得太久,许是醉意晕昏,胤禛不觉竟脱口而出,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戒急戒躁,但当看见她望着别家小孩子闪亮的眸光,如刺扎心,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如炬的双目深处,隐忍着一股怒焰狂涛,紧握的拳头猛然击地,“咚”的一声,土泥飞溅。
“你发什么疯?”艾薇叫着,突又梗住话语,因为他又继续在那破坏无辜的草坡。
她胸口一痛,捉下他的手,大喊出声,“因为你选了牛,选了牛!”
胤禛听傻了,被动的由她握住手,胸口上下起伏着,不动亦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的螓首,陷入久远久远的回忆中。
草地中的砂粒擦破了手背上的皮,指关节处淤红血丝,艾薇小心翼翼地吹去他手背粘上的灰土。
胤禛的手让她软软的柔荑捧着,完全感觉不出痛……下意识的,他缩紧手掌。
“不要动!”她凶了他一句,垂首用牙猛力撕下棉条缠裹上他手。他如缓过神般,咬咬牙,声音从牙缝中艰涩迸出,“你就因为我选了牛就不相信我了?你那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我以后再也不回答了。”
她那双眼睛如有深意般地凝视着他,胤禛忽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紧,浑身一震,脑海里的记忆鲜明乍现,瞳孔骤然紧缩,一把抓住她袖口,嘶哑的问出,“那牛代表的是天下对不对?在你心中,早就认定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认定了我必是放不下一切的对不对?必是会舍了你的对不对?”
艾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双眸漆黑,盛满了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千言万语。学习爱一个人有多么不容易,尤其她爱的这个男人,她得不到完整的他,亦无法在他心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在她心里,他比一切都重要,但在他心里,黎民天下,道德仁义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的心,如果装了最爱重的东西,那其他的一切就都会轻如尘埃了。这一切她明明都知道,可她有多笨,受了那样多的伤害,偏偏还是放不下,艾薇微微仰首,似有掖体欲滑,黑夜将她颈脖衬得分外幽雅。人的一辈子啊,一辈子,有多长,有多难。。。。。。
月色映在她眼底一片寂寥。
胤禛死死盯住她,突地惨笑一声,脸色铁青,一阵冰寒煞时窜入四肢百骸,眼前似出现一片血海,忻圆静静躺在那里,身下的血漫漫蔓延,将宛琬完全湮灭。风如刀般割在胤禛心上,血汩汩而出,却让人不觉得疼,只觉得冷,只觉得空。
他许她一世圆满,可伤她最深的却正是他自己,她早将他内心看得清清楚楚,他却还在那自以为是着,他亲手撕出的裂纹,任天下能工巧匠都再不能将它织补填平。他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脸色苍白得厉害,终一把掩了面,那泪水却渗过指缝,蜿蜒而下。
艾薇轻抚着胤禛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眼前的男子虽然已过不惑,但哭泣起来,依旧是个孩子。
许久,胤禛缓缓抬起头,艾薇想抚去他的悲哀,手却颤抖着无法伸出,掌心间传来一阵温暖,才发现胤禛已紧紧抓住了她的双手,“宛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天是我有生以来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们一直都那么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她,然而她就像一根钉敲进了我的心里,血肉纠缠,让人内外都鲜血淋漓。我知道,那是老天爷在报复我,报复我的自以为是,所以要我亲手去让自己最爱的人受到那样的创痛!琬,对不起。。。。。。对不起”他声音复哽咽起来,心已痛得麻木,这世上谁会对他心痛神伤?谁会为他费心思量?谁会于他永远宽容体恤?谁会因他牺牲无怨无悔?能得到一个琴瑟和谐的红颜知己,不在意权势荣辱,不在乎年华老去,牵手相握,相扶终老,方才能算得上是此生无憾吧?他可再负尽天下人,却独独不能再负她,“天下算什么?它怎么能比得上一个那样知你懂你疼你惜你怜你爱你的人?琬,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惟一的幸运,在香雪海上的那几日是我生平最快活的时光,没有了一切的纷绕,天地间象只剩下我们两个。琬,这话我只再说一次,你一定一定要记在心底,这一世,你都逃不了了,没有了你我还有何幸福可言?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无人再可阻挡,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天地为证。”
“胤禛……”她轻唤一声,再不能言语,泪水涌满眼眶,扑簌而下,她却浑然不觉,他伸出手轻轻抹去,又轻轻将她拥进了怀里。
艾薇深吸一口这夜色,这天地源头的夜,淌过三百年的岁月,漫长过几世人生,细咽那绵绵的沁凉,像天地也印证了这一段爱情般,滋味珍藏在心。每一个人一生都有一个命结,只要有这个结在,那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她都会选择努力地活着。
她知道心中那道恒久、刻骨的伤痕,任岁月如何流逝,总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泛起时,刺心的痛。可那些曾经的苦痛将她心镜磨得澄明透亮,每当她孤苦绝望时,虚幻中,总有个声音,辗转低沉,细细碎碎地唤着她的名字,原谅别人亦放开自己,为活着的人而活着,是一种宽容,是一种豁达,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四周静谧,不知名的虫儿唧唧轻叫,月色娟娟,洒在绒草上一闪一烁,好似自有生命。 “和我说说她吧。”声音沉静低哑,他不想再逃避。
“。。。。。。我第一次抱她时,想自己给她喂奶,手忙脚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她努力了半天也没吃上一口,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她的脸蛋让小手给抓破了,起了小道道,鼻子上也一点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她四岁时,就能背出三字经,比我厉害多了,大概象你。我常常会让她将一军,有次我对她说:‘忻圆你看; 融四岁; 能让梨; 而你呢?’她满不在乎地说:‘拿去吧; 你们统统拿去吃掉好了; 反正我又不要吃梨的。’我气不过就又说:‘香九龄; 能温席;就是说这个小孩子孝敬父母; 晚上天冷时; 会先替额娘把床榻睡暖和了,算了,你现在还小,等到九岁时再替额娘温席吧。’她听了不吭声。到了晚上;忻圆忽然说:‘额娘,我睡觉去了。’ 一个人就跑进房间脱了衣服; 爬上床睡觉。我正纳罕今天她怎么会那么乖?等我终于收拾停当上床睡觉,才过了一会,她便屏不住问:‘额娘;你觉得榻上暖和吗? 舒服吗?’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跑来温席了。那可是七月的大暑天,胤禛,你说她怎么能那样贴心可人?”
胤禛听得着了迷,她眼中闪着光芒,有痛楚,有悲伤,有欣然,更多慈爱,她柔声说着,远远琴声幽幽,欢声笑语依稀可闻。
夜风掠过,吹得艾薇细辫上垂荡的珠翠相互撞击,在这仲夏之夜平添柔媚风情,胤禛瞧着心口一窒,彷佛着了魔,控制不住自己,头已经俯了下去,轻吐一句:“阿却拉嘎!”慢慢地、缓缓地吻上那怜人又动人的两片红唇。
两人紧紧拥抱住对方,在虫鸣星烁中,在彼此温柔目光的濡浸之下……
风过山坡,卷起花香,艾薇嘴唇犹在微微颤抖,蜜颊酡红,眸光烟霏漫漫,真的能这样幸福吗?明眸眨动,含在眼眶中的珠泪就流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琬?” 胤禛有些慌乱的吻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滴。
“我也不知道……”艾薇的额抵着他的肩胛,鼻尖尽是他的气息,哽咽道:“只是,忍不住就想哭……” 耳畔响着他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下,与自己节拍吻合,仿佛所有的困扰一下都离得很远很远,远得这刻无力再去想起。
“傻瓜。”胤禛轻轻吻上她的脸颊,夜风引得身上微凉,彼此相拥的体温反而更清晰,世间再凉,至少还有彼此的手是暖的,执手相握,不再言语,身心每一分,每一寸,都要记住此时的触感,将它铭刻入骨。
备注1:康巴方言——阿却拉嘎!(我爱你)
冬去春来,城郊尼庵
五十九年,令抚远大将军胤禵驻扎穆鲁斯乌苏,总领大兵,调遣官兵,督理粮响。癸丑,平逆将军延信连败贼众于卜克河。丁巳,又败贼众于绰马喇,贼将策零敦多布遁。定西将军噶尔弼率副将岳锺琪自拉里进兵。戊午,克西藏,抚谕唐古特、土伯特,西藏平。九月九月壬申,平逆将军延信以兵送噶桑嘉措入藏布达拉宫举行六世达赖喇嘛坐床典礼。。。。。。。六十年辛丑春正月乙亥,上以御极六十年,遣皇四子胤禛、皇十二子胤裪、世子弘晟告祭永陵、福陵、昭陵。五月丙寅,台湾奸民硃一贵作乱,戕总兵官欧阳凯。九月丁巳,上制平定西藏碑文。十月,召抚远大将军胤禵来京。。。。。。。六十一年四月大将军胤禵离京复返西北前线。
《清史列传。圣祖本纪。百七十六卷——百八十五卷。满文版》
京城圆明园东郊水磨村。
“秦伯,巧梅的身子好些了吗?若是她看病的银子不够使,千万要和我说,可别再到庙里去求菩萨和祭神的,那是治不好病的。”宛琬嫌弯着腰说话不舒服,也不嫌尘土泥地,索性一骨碌地坐于田边,将缁衣袖管向上挽了挽。
田地里一瘦骨伶仃汉子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木讷道:“阿梅的身子已经好多了,现在能认出人来了……谢谢净月师傅关心,我,我”他素来木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净月师傅去年才带发入了水月庵,可白日在他们村子里呆的时间还超过在庵中,她是修行之人,却总是劝他们有了病灾一定要去看大夫,不能只求佛拜神的。他心里很感激,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远处一位大娘瞧见宛琬的身影,赶紧提着小竹篮走了过来。宛琬笑着随手拿过她递来的杏果,在缁衣上擦了下,张嘴便是一口脆甜,“田嫂,你这杏果还真甜。”
“你喜欢吃便好,等下我让二狗子送一筐去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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