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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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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出口。”她说,“估计入口和出口都有这块浮雕。往上看看!”
我用手电筒依序照看上面的岩壁。岩体略微前倾,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不过终于看出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把手电筒递给女郎,往上攀登。浮雕上面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气提起发硬的身体,脚登在浮雕上,而后伸右手抓住岩石棱角,把身体往上一提,脑袋探出岩壁之上。那里果然开有一个洞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觉出微风的流动。风很凉,带有类似檐廊底下发出的恼人气味,不过这点是清楚的:反正有洞在此。我将双臂搭于岩角,把身体撑到上面。
“有洞!”我忍住伤痛朝下面叫道。
“这下可好啦!”
我接过手电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我们并坐在洞口,任凭浑身抖了好一阵子。衬衣和裤子早已水淋淋地湿透,冷得像进了电冰箱,仿佛游过一个巨大的冰镇水酒杯。我们从头上卸下包裹解开,换上衬衣。我把毛衣让给女郎,将湿漉漉的衬衣和外衣一扔
了之。下半身依然湿着,但也无可奈何,没有带备用长裤和内裤。
她校正夜鬼干扰器时间里,我把手电筒光交替闪灭了几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们已完全到达洞口。那孤零零浮现在黑暗中的小小的黄色光点也随之闪灭两三下,消失了。于是世界再度恢复彻头彻尾的黑暗,恢复无的世界——距离也罢厚度也罢深度也罢全都无从知晓。
“走吧!”女郎说。
我按下手表的显示灯觑一眼时间:7点18分。电视台正在一齐播放早间新闻,地面的人们正在边吃早餐边把天气预报、头痛药广告以及对美出口汽车问题的进展情况塞入睡意犹存的脑袋。谁也不会知道我已摸索着在地下迷宫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游泳不知道我被蚂蝗饱饱吮吸一顿不知道我忍受腹部伤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现实世界即将在28小时42分以内告终。电视新闻节目根本不会报道这种事。
洞穴比这以前我们通过的窄小得多,只能爬似的弓腰前进,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内脏一般弯弯曲曲。也有的像竖井,必须直下直上。又有的浑似游乐场的过山车轨道兜着复杂的圆圈。恐怕这并非夜鬼们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蚀作用的结果。夜鬼们即使再诡谲莫测,也断不至于不厌其烦地费心操办。
走了30分钟,换了夜鬼干扰器。之后又走了10来分钟,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终止,来到一处高挺宽敞的场所,寂静幽暗,如旧楼的门厅,荡漾着发霉的气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开,徐缓的风从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号手电筒交相挥照左右两条路。路笔直,分别溶入前面的黑暗。
“往哪边走好呢?”我问。
“右边。”她说,“作为方向是右边,风也从右边吹来的。祖父说过,这一带是千驮谷。往右拐大约通往神宫球场。”
我头脑中浮现出地面的情景。如果她说得不错,那么这上边该有两家面食店、河出书房和胜利照相馆。我常去的理发店也在这附近,那里我已去了10年。
“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发店。”我说。
“是吗?”女郎显得兴味索然。
我觉得,赶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发店理理发倒也不坏。反正24个小时也干不成什么像样的事情。顶多洗个澡,换件干爽清洁的衣服,去一趟理发店。
“小心,”她说,“眼看就到夜鬼巢穴,都听到声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紧贴着我,别离开!”
我侧耳倾听,又抽了抽鼻子,觉察不出有什么动静和气味。唏唏嘘嘘的声响倒若有所闻,但无从辨别清楚。
“那些家伙知道我们走近不成?”
“那还用说,”女郎道,“这里是夜鬼的领地嘛!没有它们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恼火——因为我们穿过它们的圣域并向其巢穴逼近。说不定抓住我们给点厉害的看,千万别离开我哟!哪怕离开一点点,它们都会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么地方。”
我们把连着两个人的绳子缩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离。
“注意,这边的壁没有了。”女郎用尖锐的声音说着,用手电筒照着左侧。
如她所说,左侧的壁不知何时无影无踪,而代之以浓黑浓黑的空间。光线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浓重的黑暗里。这黑暗宛似喘息的活物,不停地蠕动。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犹若稠稠的果冻。
“听见了?”她问。
“听见了。”
现在我也可以真切地听见夜鬼的声音了。不过准确说来,较之声音更近乎耳鸣,近乎穿过黑暗如钻头一般直刺耳鼓那种无数飞蛾的呻吟。呻吟在洞壁之间剧烈地回响,以奇异的角度旋转着钻进我的耳鼓。我恨不得当即扔开手电筒,蹲在地面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在遭受仇恨的锉刀的折磨。
这种仇恨不同于迄今为止我体验过的任何一种仇恨。它们的仇恨如地狱之穴刮出的疾风一般试图将我们一举摧毁,毁得粉身碎骨。仿佛将地下的黑暗一点点收集浓缩起来的阴暗念头,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里被扭曲污染的时间河流,聚成巨大的块体劈头盖脑朝我们压来。我还从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
“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声音干干巴巴,但不发颤。
经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止住脚步。
她使劲一拉系在两人腰间的绳子,说: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处去。”
然而我的脚还是没动。它们的仇恨将我的双脚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觉得时间正朝着那怵目惊心的太古记忆倒流,自己则无处可去。
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个嘴巴,一瞬间几乎使我耳聋。
“右边!”我听得她大声吼叫,“右边,迈右脚,右边!笨蛋!”
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发抖的右脚。同时觉察出它们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失望。
“左边!”
在她吼叫之下,我迈出左脚。
“对了,就是这样,就这样一步步往前移动。不要紧?”
我答说不要紧。其实自己也搞不清说没说出声来。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样力图把我们拖入更浓郁的黑暗。为此它们把恐惧从我们的耳朵浸入体内,首先把脚固定,再慢慢拉到手里。
一旦起步,我不由涌起一股急欲掉头回跑的强烈冲动。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险境。
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照着脚下,”她说,“背贴墙,一步步横走,明白?”
“明白。”
“千万别往上照。”
“为什么?”
“夜鬼就在那里,就在头顶。”她窃窃私语似的说,“绝对不能看夜鬼,看见就再也别想迈步。”
我们在手电筒光下确认着落脚处,一步步横走。不时掠过脸颊的冷风送来一股死鱼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次我都几乎屏住呼吸,恍惚进入巨鱼那内脏冒出蛆虫蠕动的腹腔。夜鬼的声音仍响个不停。声音很令人不快,仿佛从不该出声的地方勉强挤压出来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着被钻开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连连涌出。
但我还是机械地横迈脚步,全神贯注地交替移动左脚和右脚。女郎有时向我说句什么,可惜我的耳朵听不确切。我猜想,只要我还活着,恐怕就无法把它们的声音从记忆中抹除,而不知何时将再度连同黑暗朝我袭来。并且迟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脚腕。
我已弄不清进入这噩梦般的世界后过了多长时间。她手中的夜鬼干扰器表示依然运作的小绿灯依旧亮着,时间应当不会很久。但我还是觉得有两三个小时。
不一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流势遽然一变。腐臭减弱,耳朵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声响也有变化。觉察到时,夜鬼的声音也已变成遥远的海啸。最险恶的地段已经穿过!女郎把手电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顶。我们靠着岩壁,深深吁了口气,用指尖抹去脸上黏糊糊凉丝丝的汗水。
两人都久久缄口不语。夜鬼遥远的声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笼罩四周。惟有某处水滴落地的低微声响虚幻地荡开。
“它们恨什么恨得那么厉害呢?”我问。
“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里的我们。”
“很难相信符号士会同它们一个鼻孔出气,即便有利可图。”
她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紧我的手腕。
“嗳,可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不知道。”我说。
“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个你即将去的世界该有多妙啊!”
“抛弃这个世界?”
“嗯,是的。”她说,“这世界没什么意思。在你意识中生活倒美好得多。”
我默默摇头。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什么意识中生活,不愿意在任何人的意识中生活。
“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说,“不能总呆在这里,得找到当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现在几点?”
我按下手表的小钮亮起表盘灯。手指仍旧微微发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8点20。”我说。
“该换干扰器了。”说着,女郎打开新的干扰器,将用过的切换成充电状态,随手揣进衬衫与裙子之间。如此看来,进洞后刚好过了一小时。按博士的说法,再稍走一会,该有一条路向左拐往绘画馆林阴路方向。到了那里,地铁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铁是文明的延伸线。这样我们即可好歹脱离夜鬼之国。
走了一阵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计来到街旁银杏树的下面。初秋时节,银杏应该缀满依然密密麻麻的绿叶。我在脑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阳光线、绿茵茵的草坪气息和乍起的秋风。我真想躺在那里几小时仰望长空——去理发店理完发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云蓝天。然后尽情喝一通冰镇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
“外面是晴天?”我问走在前面的女郎。
“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没法搞清的吧?”
“没看天气预报?”
“没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处嘛!”
我力图回想昨晚离开家门时空中有无星星,但想不起来。想得起来的只有坐在过山车上用车内音响听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斗的有无。想来我已有好几个月未曾抬头望过星星了。纵使三个月前星星全部撒离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觉。我看的记的无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银镯、橡胶树栽培盆里扔的冰淇淋棍之类,如此而已。想到这里,找觉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实荒唐而空虚,不由蓦地浮起疑念:说不定我是在匈牙利乡下作为牧羊童而降生于世,每晚看着北斗七星长大的。过山车也罢嘭嚓嚓也罢银手镯也罢藏青色苏格兰呢料西装也罢,一切都恍若遥远的梦境。所有种类的记忆都奇异地变得扁平扁平,犹如被超级压力机压成一张铁板的汽车。记忆在纷纭杂陈的状态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样的薄片。虽然从正面看去仅仅给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横看则不过是几乎毫无意义的一条细线。里面固然压缩着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读时除非插进专用装置的吞吐口,否则全然不知所云。
我想象,大概第一线路正逐渐变薄。所以我才觉得自己的实际记忆如此扁平如此与己无关。想必意识正离我自身远去。我的主体性卡片必将越来越薄,薄成一张纸,进而了无踪影。
我随在她后面一边机械地移动脚步,一边再次回想过山车上的那对男女。我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对这两人如此念念不忘。总之除此之外一概无从想起。那一男一女现在干什么呢?早晨8点半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我完全想象不出。或许依然在床上酣然大睡,也可能乘通勤电车奔赴各自的公司。我无法判断。现实世界的动向同我的想像力已经不能谐调自如。若是电视剧作家,笃定可以编出像模像样的情节:女的赴法留学期间同一法国男子结婚,婚后不久丈夫遭遇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女的于是心力交瘁忍无可忍抛下丈夫返回东京,在比利时或瑞士大使馆工作。银手镯是结婚纪念品。这里插入冬日尼斯海岸的倒叙镜头。她总是把银手镯带在手腕,洗澡和性交时也不例外。男方是从安田井堂动乱中死里逃生的,像《灰与宝石》中的主人公那样经常戴一副太阳镜。他是电视台正走红的节目主持人,做梦总是梦到催泪弹,妻子5年前切腕自杀了。此处再次出现倒叙镜头。总之这部电视剧倒叙镜头纷至沓来。每当他看到女方左手腕上晃动的手镯,便不由想起妻子那被血染红的切开的手腕。因此他请求女方把银手镯换到右手腕。
“不嘛,”女方说,“我只戴在左腕。”
其实可以像《卡萨布兰卡》那样出现一个钢琴手,酒精中毒的钢琴手。钢琴上面总是放一杯只加柠檬片的纯杜松子酒。此君是两人共同的朋友,知道两人的秘密。原本是才华横溢的爵士乐钢琴手,可惜被酒精搞跨了身体。
想到这里,到底觉得傻气,就此打住。这样的情节同现实毫无关联。可是若问究竟何为现实,头脑却更加乱成一团。现实如整个塞满大纸箱的砂料一样滞重,且无头绪可言,我甚至好几个月没看见星星。
“好像忍无可忍了。”我说。
“对什么?”她问。
“对黑暗、腐臭、夜鬼,一切一切。湿裤子和肚皮伤口也算在内。连外面什么天气都不晓得。今天星期几?”
“马上就到,”女郎说,“马上就过去。”
“脑袋乱糟糟的。”我说,“别的事偏偏记不起来,想什么就想到歪道上去。”
“想什么呢?”
“近藤正臣、中野良子和山崎努。”
“忘掉好了!”她说,“什么也别想,再坚持一会就让你离开这里出去。”
于是我决定什么也不再想。而这样一来,又觉得裤子冰冷冷地裹着大腿,以致浑身发冷,腹伤又开始木木地作痛。奇怪的是,尽管身上如此冷不可耐,却感觉不出有必要小便。此前最后一次小便是什么时候来着?我上下左右搜遍所有的记忆,结果一无所获。想不起曾什么时候小便。
起码进入地下一次也没有小便。之前呢?之前我开汽车来着。吃汉堡牛肉饼,看过山车上的一男一女。再往前呢?再往前我睡觉来着,胖女郎赶来把我叫醒。那时小便了吧?可能没有。女郎像往皮包里塞东西似的将我打醒领出。连小便工夫都没有。再再往前呢?再再往前发生什么我已记不确切。去找医生了,大概。医生为我缝合肚皮。但已忘了医生是何模样,总之是医生无疑。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我阴毛偏上一点的部位缝合伤口。那前后我小便了没有呢?
不知道。
也许没有吧?假如那前后果真小便,我该清楚记得小便时伤口的疼痛程度才合乎道理。既然没记得,那么我肯定未曾小便。如此说来,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小便。几个小时?一考虑起时间,头脑便又乱成夜明前的鸡舍。12小时?28小时?32小时?我的小便到底
何处去了?那期间我喝了啤酒,喝了可乐,喝了威士忌——那么多水分跑去哪里了呢?不不,我被割开肚皮去医院或许是前天的事。而昨天则似乎是截然与此不同的另外一天。可昨天是怎样的日子呢?我却又如坠五里云雾。所谓昨天,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个时间集合体罢了。其形状同吸足水分膨胀起来的巨大元葱毫无二致。哪里有什么,哪里会出来什么,统统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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