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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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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进行模糊作业的通行令是“世界尽头”。我根据“世界尽头”这一标题下带有高度私人意味的剧情,将分类运算完毕的数值转换为电脑计算用语。当然,虽说是剧情,却同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种完全是两回事,而更为混乱、更无明晰的情节,无非姑且称之为“剧情”而已。但不管怎样,全然没有人教给我它具有怎样的内容。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世界尽头”这个标题。
    决定“剧情”的是“组织”里的那伙科学家。我为当计算士经受了一年训练,通过最终考试后,他们把我冷冻了两个星期。这时间里,他们把我的脑波巨细无遗地审查一遍,从中抽出我的意识核,将其定为我进行模糊作业时的通行令,又反过来输入我的脑中。然后告诉我:这便是你用于模糊的通行令,标题叫“世界尽头”。由此之故,我的意识彻底成了双重结构。就是说,首先具有作为整体混沌状态的意识,而其中有个如同梅干核那样的集约混沌状态的意识核。
    但是他们没有教授我意识核的内容。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他们对我解释道,“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无意识性更正确的了。到达一定年龄——我们经过缜密计算设定为28岁——之后,人的意识就整体来说基本不再变化。我们一般所称呼的意识变革,从整个脑功能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表层误差。所以,‘世界尽头’这个意识核,在你停止呼吸之前将始终不渝准确无误地作为你的意识核发挥作用。说到这里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我说。
    “所有种类的理论分析,都好比像用短小的针尖切西瓜一样。他们可以在表皮划出痕迹,但永远无法触及瓜瓤。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将瓜皮和瓜瓤利索地分离开来。当然,世上也有光啃瓜皮而沾沾自喜的怪人。”
    “总而言之,”他们继续道,“我们必须使你的通行令永远免受你自身意识的表层摇晃的干扰。假如我们教给你所谓世界尽头是如此这般一回事,也就是说像剥西瓜皮一样,那么你肯定要这样那样摆弄个没完——什么这里这样合适啦,那里加进那个啦等等。而一旦真的这样,作为通行令的普遍性必然转眼之间全部消失,模糊就无以成立。”
    “所以我才给你的西瓜包上厚厚的皮。”另有一个人说,“你可以将其呼叫出来,因为那是你本身,但你不能知道。一切在混沌的大海中进行。就是说,你将空手潜入混沌之海并空手而归。我的意思你懂吧?”
    “我想是懂的。”
    “还有一个问题,”他们说,“那就是:人是否应该明确知道自己的意识核?”
    “不懂。”我回答。
    “我们也不懂。”他们说,“可以说,这是个超越科学的问题。这和在洛斯·阿拉莫斯研究原子弹的科学家们碰到的是同一类问题。”
    “恐怕比洛斯·阿拉莫斯还要重大。”一个人说,“就经验而言,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是非常危险的实验。”
    “实验?”我问。
    “实验。”他们说,“再不可告诉你更多的了,对不起。”
    随后,他们教给我模糊作业的方法:一个人单独进行,半夜进行,不可空腹或满腹,反复听三遍业已确定的发音方式。这样我就可以呼叫出“世界末日”的剧情。但在它呼出的同时我的意识即沉入混沌之中。我在这片混沌中模糊数值。模糊完毕,“世界尽头”的呼叫便被解除,我的意识也从混沌中浮出。模糊作业固然结束,而我什么也不记得。逆反模糊则不折不扣是逆反,为此需听逆反模糊的声音模式。
    这就是输入我脑中的程序。可以说,我不过类似无意识的隧道而已,一切从这隧道中通过。所以进行模糊作业时,我每每感到极度惶惑不安。分类运算是例外。清洗虽然费事,但可以对当时的自己怀有自豪感。因为必须将全部才能集中于此。
    相比之下,在模糊作业方面则谈不上任何自豪和才能。自己无非是被利用。有人在利用我所不知道的我的意识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处理什么。在模糊作业上面我觉得自己甚至不能算是计算士。
    然而无需说,我无权选择自己中意的计算方式。我仅仅被赋予分类和模糊这两种方式,并严禁我擅自改变。若不满意,只能放弃计算上这一职业。而我又无意放弃。只要不同“组织”发生龃龉,作为个人还真找不到比当计算士更能充分施展自己才干的职业,且收入可观。若干上15年,即可积攒一笔足够日后悠闲度日的钱款。为此我才不止一次地攻破几乎令人头晕的高倍率考试,忍受住了严格的训练。
    醉酒对模糊作业并无妨碍。总的说来,上边的人往往示意适当喝点酒以消除紧张情绪。但作为我个人,则原则上在开始模糊之前把酒精从体内排泄干净。尤其自模糊方式被“冻结”以来,我已有两个月未曾接触这项作业,眼下就更得小心从事。我用冷水洗了淋浴,做了15分钟大运动量体操,喝了两杯浓咖啡。这样醉意即可大致消失。
    然后,我打开保险柜,取出打有转换数值的纸和小型录音机摆在餐桌上,准备好5支削得恰到好处的铅笔,在桌前坐定。
    首先要调好录音带。我戴上耳机,转动录音带,让数字式磁带计数器向前转至16,返回到9,再前进到26。如此静止10秒以后,计数器上的数字即告消失,从中发出信号音。若进行与此不同的作业,则录音带的声音自动消失。
    调好录音带,我把新记录本放于右侧,左侧放转换数值。至此一切准备就绪。房间的门和所有可能进入的窗口安装的报警器亮起红灯“ON”。毫无疏漏。我伸出手,按下录音机的放音键,信号音旋即传出。俄尔,温吞吞的混沌状态无声无息地涌上前来,将我吞入其中。
    (将我)
    吞入——俄尔混沌→
    起响音号
正文 12。世界尽头(世界尽头的地图)
    同影子相见的第二天,我就迅速着手绘制镇子地图。?
    每天傍晚,我首先爬上西山顶眺望四周。可惜山不高,无法将镇子尽收眼底。加之视力大大下降,不可能把围绕镇子的高墙形状一一看得真真切切,充其量把握住镇子的大致走向。
    镇子既不太大也不很小。就是说,既不大得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和认识能力,又没有小到足以轻易把握其全貌的程度——这就是我在西山顶上了解的全部情况。高高的围墙把镇子团团圈在里边,河流将镇子切为南北两半,晚空为河面镀上一层浓重的灰色。不久,街头响起号角,兽们四起的蹄音如泡沫一般笼罩四野。
    终归,为弄清围墙形状我只好沿墙步行。而这绝对算不得美差。我只能在阴云密布的白天或傍晚外出,又要加很多小心才能走到远离西山的地方。路上,有时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晴空万里,相反又有时下起倾盆大雨。因此,我每天早上都要请大校视察天象。大校对天气的预测基本百发百中。
    “我还从没有为天气伤过脑筋。”老人不无得意地说,“只消看一眼云的流向,就知道个十之八九。”
    但是,毕竟天有不测风云(即使在老人眼里),我的远征仍同样伴随危险。
    况且,围墙附近大多是茂密的竹丛、树林或嶙峋的怪石,很难近前察看清楚。人家全都集中在流过镇中心的河的西岸,甚至偏离一步都不容易找到路。仅有的一条可以摸索前进的小路也半途而废,被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吞得无迹可寻。每当这时我就得不辞劳苦地绕路而行,或折回原路。
    勘察从镇的西端,即看门人小屋所在的西门一带开始,而后绕钟塔巡视街道。起始阶段的作业进行得十分顺利,顺利得大大出乎意料。从城门往北延伸的围墙附近全是长着齐腰高密草的平坦原野,一望无边,没有任何堪称障碍的障碍,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穿针走线一般在草丛中伸展开去。原野上,可以见到同云雀极为相似的小鸟的巢。它们从草丛中展翅飞起,在空中盘旋觅食,然后又返回原处。也有为数不多的独角兽,兽们仿佛在水里飘浮一样在草原中清楚地探出脖颈和脊背,一面寻找食用绿芽一面缓缓移动。
    向前走一会沿墙往右一拐,已开始崩塌的旧兵营便在南边出现了。这是三栋不带装饰色彩的简朴的双层建筑物。稍离开一点,建有一群像是军官用的比官舍略小的住宅楼。楼与楼之间长着树木,四周围着低矮的石墙。但眼下则遍地高草,不闻人声。想必官舍里的退役军人往日曾在这兵营中的某栋中住过,而后来由于某种原因移往西山官舍,致使兵营沦为废墟。广阔的草原看样子当时也作为练兵场使用来着,草丛中堑壕遗址随处可见,还有竖旗竿用的石礅。
    继续向东前行不久,平坦的草原渐渐消失,代之以树林。草原中开始出现一丛丛孤零零的灌木,继而变为正规的树林。灌木大多向上直立,纤细的树干难解难分地相抱而生,正好在我肩部至头部的高度蓬蓬展开枝叶。树下杂草萋萋,点点处处开放着指尖大小的深色小花。随着树木的增多,地面起伏也明显起来。灌木中甚至有种高大的树木突兀而起。除了在树枝间往来飞跃的小鸟的鸣啭,四下不闻任何声籁。
    踏着羊肠小道行走之间,树木的长势渐次繁茂蓊郁,头上遮满高举的树枝。视野也随之闭塞起来,无法继续追寻围墙的外形。无奈,我走上往南拐的小径,走回镇子,过桥返回住处。
    结果,直到秋天降临我绘出仍仅仅是极其模糊粗糙的镇子轮廓。大致说来,地形以东西向为长,北面的树林和南面的山丘南北向翼然鼓出。南山东侧的斜坡上一片高低错落的怪石沿围墙伸展。较之北面的树林,镇子东侧的树林要剽悍阴森得多,顺河边蔓延开去。这里边几乎无路可寻。勉强有条小径可以沿河行至东门,看到周边高墙的光景。如看门人所说,东门已被水泥样的东西牢牢堵死,任何人都休想从中出入。
    从东大山汹涌而下的河流,由东门旁边穿过墙脚出现在我们面前,经镇中心向西一直流去,在旧桥那里冲积出几块漂亮的河中绿洲。河上架着三座桥:东桥、旧桥和西桥。旧桥最旧最大,也最美观。河过西桥之后,急不可耐地向南拐弯,以多少转头返东的流势抵达南面围墙,并在墙前淘出一道深谷,切开西山脚。
    然而河并未穿开南墙,而在墙前不远的地方汇成一泓水潭,从那里泻入石灰岩生成的水底洞。按大校的说法,墙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石灰岩旷野,其下面布满网眼般的地下水脉。
    自然,这期间我也始终没停止读梦工作。6点钟推开图书馆门,同女孩一起吃晚饭,饭后读梦。
    如今一晚上我能读五六个梦了。手指可以驾轻就熟地捕捉纷纭复杂的光线,可以真切地感觉出其形象和反响。尽管我还不能理解读梦工作的意义所在,甚至不明白古梦赖以形成的原理,但从女孩的反应来看,她对我的工作颇为满意。我的双眼已不再在头骨放出的光线面前感到疼痛,疲劳也大为减轻。女孩把我读完的头骨一个个摆在台面。而当我翌日傍晚来图书馆时,台面的头骨全已消失不见。
    “你进步可真够快的!”女孩说,“作业进展好像比预想的快得多。”
    “头骨到底有多少?”
    “多得不得了,一两千吧。不参观参观?”
    她把我领进柜台深处的一间书库。书库很大,空空荡荡,如学校的教室。里面摆着几排书架,架上触目尽是白色的独角兽头骨。这光景,与其说是书库,莫如说是墓场更合适。死者发出的凉丝丝的空气静静弥漫在整个房间。
    “啧啧,”我说,“这要何年何月才能全部读完?”
    “用不着全部读完。”她说,“只读你所能读的就行了。剩下的由下一个读梦人接着读就是。反正古梦一直在这里沉睡。”
    “你还要给下一个读梦人当助手?”
    “不不,我帮忙的仅限于你。一个司库只能帮一个读梦人。所以如果你不再读梦,我就得离开图书馆。”
    我点下头。理由倒不清楚,但我觉得这样做是极为理所当然的。我们望着靠墙摆在书架上的白色头骨阵列,望了许久。
    “你可去过南面的水潭?”我问。
    “嗯,去过,很多年以前了。还是小时候母亲领去的。一般人是不大去那种地方的,母亲有点怪。水潭怎么了?”
    “只是想看看。”
    她摇头道:“那里比你想的危险得多。你不应该靠近水潭。没必要去,去也没什么意思。何苦要去那里?”
    “想尽可能详细了解这个地方,包括每一个角落。你不带我,我就独自一个人去。”
    她看了一会我的脸,妥协似的叹了口气。
    “也罢。看样子,我再说你也听不过去,可又不能叫你一个人去。不过有一点你好好记住:我非常害怕那个水潭,再不想去第二次。那里的确有某种不自然的东西。”
    “没关系,”我说,“两人一起去,多加小心,有什么好怕的!”
    女孩摇了摇头:“你没见过,自然不晓得水潭的真正厉害。那里的水不是普通水,是能把人叫过去的水。不骗你。”
    “保证不靠近,”我握着她的手保证道,“只从远处看,看一眼就行。〃
    11月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我们吃罢午饭,往南面的水潭赶去。河在水潭前一些的地方往西山拐去,把西山脚切出一道深谷,四周灌木丛生,封闭了小路。我们不得不从东面绕行南山后坡。由于早晨下过雨,每迈一步,地面厚厚的落叶都在脚下发出湿重重的声响。途中,有两头对面走来的独角兽同我们交错而过。它们慢悠悠地左右摇晃着金黄色的脖颈,表情麻木地踱过我们的身旁。
    “吃的东西少了。”女孩说,“冬天眼看就到,都在拼命寻找树上的果实,所以才来这种地方。平时兽们是不来这里的。”
    离开南山坡不远,再看不到兽的出没,清晰可辨的道路也到此为止。到处是渺无人烟的荒凉原野和早已废弃的村落。如此西行之间,水潭的声响开始隐隐约约传到耳畔。
    它与我以往听过的任何声响都有所不同。既不同于瀑布的轰鸣,又有异于风的怒号,亦非地动之声,而类似巨大喉咙吐出的粗重喘息。其声时而低回,时而高扬,时而断断续续,甚至杂乱无章,如咽如泣。
    “简直像有人对我们吼叫什么。”我说。
    女孩只是回头看我一眼,一声未吭,用戴手套的双手拨开灌木丛,继续带头前行。
    “路比以前糟多了!”她说,“过去来时还没有这么狼狈,恐怕还是回去为妙。”
    “好容易来到这里,走吧,走到哪算哪。”
    我们循着水声,在高高低低的灌木丛中往前走了10多分钟,眼前豁然一片开朗:漫漫的灌木丛到此结束,平展展的草原在我们面前沿河涌向远方。右边可以望见河流劈开的深谷。穿过深谷的河流舒展胸怀,淌过灌木丛,流到我们站立的草地,随后拐了最后一个弯,便陡然放慢流速,颜色亦随之变成给人以不祥之感的深蓝色,缓缓推进。前端膨胀得宛似吞掉一头小动物的蛇腹,在那里形成一泓巨大的水潭。我沿河朝水潭那边走去。
    “近前不得哟!”女孩悄然抓过我的胳膊。“表面上水波不兴,显得老老实实,而下面的漩涡可凶着哩。一旦被拉将进去,就休想重见天日。”
    “有多深?”
    “不堪设想。漩涡像锥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扎向谭底,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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