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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绿-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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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个账总归是没有算成。
  “福晋,您看!”第二天午时,都善紧皱着眉望向前方,那里隐隐地有旌旗,人马。
  没想到这样快!跨上沙克后视野便骤然开阔了许多,只是依旧看不清远处的旗号,对方也显然没有靠近的意思。无论何时遇上逃婚,在瞒不住之前,娘家人绝不会放出风声惹人闲话,多半会抱着侥幸,遣人暗中寻找,我沉吟,对都善道,“你着人去问问,若是索诺穆台吉手下的人,就请来说话。倘若不是……”不是的话……也许没那么容易善了。
  都善应下,看了我一眼道,“福晋,奴才擅自做主,方才已差人先往上都去了。”我不置可否,他便低声继续,“奴才想,福晋的安危更紧要些。倘若有贝勒爷在,就算是车臣汗亲自来要人,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
  多铎能赶得及,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怕……我皱眉,“硕垒亲自来,那也好。就当看看他对咱们的敏格格究竟用了多少心吧。”他若就此坍台,诺敏的逃婚,或许会有转机。
  即便有轻微的乐观,在两个侍卫被派去交涉的漫长等待中,心里仍旧惴惴,仿佛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环,我转头打量我们这支不足五十人的车队,目光最后和诺敏交汇,她轻咳了一声,道,“姐姐,对不起,我又……給你惹麻烦了。”
  事已至此了呢,多说也是无益,我刚想回以要她放心的微笑,却被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的一骑快马打断!那侍卫大声疾呼着什么,我与都善惊惶对视的一瞬,他已只有百步之遥,身后的一点金灿仿佛让时间静止了一般,诺敏猛然抓住我的手,而我的眼中,只有他滚下鞍去的那个定格,然后是挣扎着的垂死的警告,来自被利箭穿透的胸膛,“……察,哈尔……快走!”
  已经很近了,那距离不过马蹄纷飞的片刻,死亡却还是冷然攫走了仅剩的可能。
  我提缰,一鞭抽在诺敏马后臀上,冲着还在发愣的她斥道,“还不走?”
  不管如何都好,这里伏有察哈尔的残兵是不争的事实。原因已无力追究,我只想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上上之策能保我们平安离开。
  惊恐席卷而来,事态的严重性从都善紧绷的脊背可见一斑,然而几乎不需呼喝,侍卫们便在飞奔的途中排成梭形,将我们裹在其中。
  “福晋……”都善依旧贴着我身边,他的后话并没有出口,我们已一齐见到前方伫立的高头大马,这原来竟是一个在不断收缩的圈子,四面都有旗纛,现下看得清楚,竟有二十余展,便是说将近三百人之数,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一对六,而我们这些妇孺幼儿大概要算在小数点之后,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短,我们将和对方短兵相接,不,不能有事,我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便转头对都善喊道,“想法子豁开个口子,然后分两路走!”
  “福晋,这样恐怕人手更少……”
  我急促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眼睛道,“走一个是一个,捱一刻是一刻!”
  
65、郁乎佳城

  从重重包围中脱身而出时,我几乎不敢去数剩余的人头,倘若不是乱军丛中有人高喊了那一声号令“捉活的!”大概我们谁都别想喘息着离开乌兰布统的土地。
  兵败之耻带来的仇恨火焰,勉强压制在了军令和权势之下,而所谓的活捉,离毫发无伤距离还是很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分头而行”便有了一定意义。
  博瀚随了我,都善自也走不远。掉头向西时,无暇再多顾一眼南去的诺敏的背影,只希望平安这两个字不会太过奢求。
  追赶我们的第一波有三十余骑,按照逐渐拉远的距离来看,似乎还是我们的马脚力更胜一筹,也许,这只不过是要逼我们在筋疲力尽后束手就擒。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直到一条宽逾十几米的河横亘在眼前,河对岸有两座靠近的敖包。
  “福晋,”都善一勒马,所有随后的人都停了下来,“咱们得过去。”
  身后的追兵,蹄声隆隆,越来越趋近,我吸口气凝视着微有起伏的水面,道,“过河。”
  缰绳绕在我的左臂上,随着前方沙克分出的一道水路,阻力为之减轻,然而河水冰凉地沁入每一个毛孔,即便咬紧牙关,也能感到寒气直透肺腑。不及除去的衣物贴附着皮肤,仿佛是纠结的水草,一直要将人拖入黑暗的穴洞。
  不能停不能回头,水中的我们只有任人鱼肉。
  勉强爬上岸去,四肢几乎脱力,最后一程差不多全靠沙克拽着,都善要照看博瀚,也并不比我轻松。贪婪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空气,我攀着沙克的鞍桥起身,眼角刚瞥到对岸一道摄人的寒光,便听他小声惊呼“小心!”身子被一股大力扑倒,后腰重重撞上河岸边的石岩,我只咬紧唇,“痛……”
  一瞬间,箭如芒雨般招呼过来!
  博瀚!我再顾不得其他,惶急地望去,见他正被推到的敖包之后,气未喘匀,那救人的侍卫已俯身倒地,而某个可怕的念头开始成形,我颤抖着,再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它。
  这已不是什么活捉。
  “去……那里……”血腥味焦灼着神经,无数鲜红正不断在白阔的软甲上蔓延开去,都善吃力地撑起身子,我回神下意识想去扶他,可是手臂被他钳住的刹那,猛然撞见了他眼中的绝然。
  “不要!”我脱口而出,想挣扎却被他紧扣住腰,“福晋,恕奴才冒犯……”他的尾音太快地,消失在了箭簇声中。
  不想看,不想听,然而一切却像卡带的录像,一格一格清晰地嵌入脑海之中。
  聚拢的侍卫们,是人墙和肉盾,在疏朗之处寻求遮蔽,只有两三步远的敖包,却仿佛遥不可及。
  人慢慢变少,一个两个三个……这煎熬的酷刑,在背脊顶到敖包的石块时才宣告了结束。
  都善的手垂下去,我得到解脱。
  “福晋……”他抬眼看我,绝然已经散去,仿若如释重负。
  我捏住他的肩,想说些什么,最后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不会有事。”
  他只一笑,大量的血便从嘴角溢出。他摸索着把自己的箭囊和弓塞到我手里,像是喃喃般地叮嘱着“福晋……您要等到贝勒爷,一定……一定……”血色飞快地从他脸上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灰白,博瀚早已泪流满面,我却觉得胸口某个地方正在骤然失重,那声音嘶哑的不像自己,“别哭,好好看住他,嗯?”
  弦绷在扳指的内侧,将扣在掌心里的箭牢牢抵住,侧身出去,松开手指时,某种快意的报复填满空落的思维。
  在弓箭手掩护下,开始陆续有人渡河,我拧眉冷笑道,“别放他们过了河!”
  我们所能倚仗的,也唯有这最后一分地理优势了。近身相博,只有死得更快。
  有人落水,有人又接上。
  箭告了罄,便从地上拣。
  小心遮蔽着自己,然后,无休止地重复那些动作,直到连死亡也都感到麻木吗?
  迎风而至的银白色旗纛蓦然占据视线一角的那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有什么轰然落地,从此,再有厮杀,再有飞矢流芒,都已和我无关。
  身体被人紧紧拥住,在那个怀抱里我的手仍然战栗不止,是否每个人在杀戮过后,都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自己?他一遍遍吻着我的额头和面颊,“雅儿,一切都过去了,你看着我,没事了。”
  我似乎是“嗯”了一声,目光从他脸庞落到地上,都善在那里静默地侧躺着,背部三支羽箭连做一线,贯穿了肩头,左胸和上腹,那一身轻甲,已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抬头望着多铎,“救他。”
  “雅儿,”他低头看了都善一眼,便以手覆住我眼睛,他的手出奇的凉,却干燥而镇定,“他死了。”
  我浑身一颤,顿失了力气,想伸手抱他,由指尖传来的却只有疲惫不堪的抽搐,靠在他身上慢慢往下滑落。他似是察觉我的异样,定住我腰,惶急地打量我道,“你有没有伤着哪?让我看看!”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检查,直到他忽然顿住,才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自己深红的袍摆,看到地上的血迹,耳边仿佛有血滴溅落的响动,那不是我的——我想这样分辨,可是却不曾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把将我抱起,脸色苍白,双唇紧紧抿着。
  便在这时,倏急地“扑扑”两声,破空而过,远处的一个小兵应声倒下。
  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那叫嚣的鲜血淋漓还未退尽便立然重演。“别动!”耳边窜过尖锐的风啸,他俯身,只将我往怀里一按,便听到他闷哼一声,搂住我腰的手骤然收紧,扣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脸触到他软甲上的铜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几支断箭跌落在脚边,而更多的寒意涌上来,我挣扎着在他怀里转过头去,碧色的寒刃带着一缕鲜血,透出他右胸,只近在我脸边,咫尺。
  “别怕,不碍事,”他将我放下推到身后。我伸手却不敢去碰他的背影,这并不是真的,他仓促转身时唇边来不及抹去的血沫渐渐和都善的身影搅作一团,在眼前晃动,无数白光的逼入眼睑,亮成一片金辉……
  然后连方才拥抱的温度都消失时,一切泯灭成了黑暗。
  青灰的颜色终于变浅,如数分出宽松的经纬线,交错成的薄纱垂幔,一缕清风便能拂动。
  诺敏趴在床边,侧脸上还带着泪痕,我费力地伸出手去,才轻轻一碰,她便警觉地睁开眼,一下子从脚踏上跳起来,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那笑脸被无限放大,模糊而且失真,我合上眼轻问,“这是在哪儿?”
  “咱们在军中,这是上都的大营。”
  我“唔”了一声,她续便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叫太医”,说罢飞快地走了。
  看来她没事呢,那真是再好不过。
  头有些痛,身上也乏力得很,抬起手时指尖便不受控地轻颤。我徒劳地紧了紧拳,却发现大拇指上尚未取下的扳指,有一道清浅的磨痕横过苍绿的玉壁内侧,下意识抚上去的那一瞬,似乎有一阵紧窒感直刺入胸口,我以手抵住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越来越多的画面涌入脑海。
  “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诺敏进屋,见我失神的模样,转头急道,“李大人,快给福晋瞧瞧……”
  那太医忙抢上前来,先请了个安,这才摆好枕垫,在一旁的圆凳上落坐,“福晋,您……”
  我一翻身坐起来,撑着床沿道,“他伤的怎么样?”
  “福晋是问……十五爷,他还没醒。”
  “你说什么?”我一怔,便瞪了他一眼。
  那太医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面色一白,便“扑通”跪了下去,可越急越解释不清,一连说了几个“老臣”也没续出话来。
  我只觉得心烦意乱,皱眉道,“跪什么?还不起身,我有话问你。”
  “李大人,您先坐,”诺敏在一旁扶起他,转身过来劝我,“姐,姐夫不过没醒,你别着急。”
  我盯着她看,她便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去,“连你也要瞒我?”
  “不是,”她拉住我手,急急分辩道,“姐,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姐夫出了那么大的事,姐你身子虚,又刚……”她猛地住口,望着我一动不敢动。
  我微吸一口气,接道,“又刚什么?”
  她被我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去,却死死咬着唇不吭声,我转头看向李太医,“李大人,你来替敏格格答吧。”
  李太医似乎瑟缩了一下,拿袖子掖了掖额角的汗,见已避无可避,才从牙缝里一个个抖出字来,“老臣无能……没,没能替福晋保住……孩子……”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卷起帐帘,“哗啦”一声过后又放下去。我觉得冷,可是手心却是潮热的,眼眶也开始发烫,心口的刺痛,一点一点膨胀,挤得胸腔里那窄小的空间扭曲变形。
  诺敏将手松开了,从两旁揽住我肩膀道,“姐姐,你别吓唬我……你,你,说句话啊?你罚我,罚我好不好?如果不是我偷跑出来,硕垒也不会被人要挟,姐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说着说着竟“呜呜”哭出声来,我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轻声应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她拿手背抹眼角,可那透明的液体却倾巢而出,我把帕子塞到她手里,道,“快擦擦,哭完了陪我去看看他。”
  李太医上前一步道,“福晋……”
  我挑眉,堵住他的话道,“一会儿还要麻烦李大人带路。”
  短短几分钟的路,我却出了一身虚汗。大帐外,例行有侍卫守在门前,见了我们忙打起帘子。
  低头跨进门去,不由被帐里浓重的药味呛得皱起眉来,我轻咳了一声,小邓子蓦的转过身来,不敢置信道,“福,福晋?”
  “你们爷呢?”我问他,目光却径直落到他身后那架挡住了大半个内室的六扇云母折屏上,心中微微一震,抬脚便往里走,他似乎想伸手阻拦,终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地上铺了一层极厚的绒毯,踩上去了无声息,每走一步,仿佛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从矮几旁到床前,大块大块的血污,像干涸的水洼,只留下暗褐色的枯泥。借着在帐角燃着的火盆那一点昏沉的光亮,我渐渐摸索到塌前。
  如果不是尽褪了血色的脸庞,看起来苍白得近乎透明,他不过是睡着,与记忆中的寻常并无分别。我僵坐着,呼吸急促,想放声大哭,击碎这骇人的安静,可最后只是握住他的手,用尽力气将泪水逼回眼眶。他一定不会想看到我的这些吧,无助、焦虑、不安、惊惧……
  俯身亲吻他双唇时,尽管那和手心一样冰凉的温度让我无限惶恐,真实的触碰却让我逐渐镇定下来。那种种的设想与预期,并不包括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他过世的确切年代,对于他后半生的了解也只仅限“平定江南”而已,我只是害怕,害怕这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或者趋于消弭罢了。
  倘若现在有谁能断言他的平安,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倾尽所有,大概也没什么紧要……
  凝视着他微蹙的眉,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就在我伸手掀开被子一角时,身后有人轻呼了声“福晋”,我怔了怔,被子复从手中滑落,“张大人?”我放开多铎的手起身,仓促间只觉得眼前一暗,向前扑去,张仲其已抢上来扶住我手臂,道,“福晋,您还好吧?”
  我借着他的力量站稳,定了定神道,“没事,坐得久了而已。”
  他看了我一眼,道,“这屋里熏得厉害,咱们先出去再说。”
  李太医和诺敏仍旧等在外头,张仲其毫不掩饰,直接道,“敏格格,老臣与李大人有事要和福晋商量。”
  诺敏会意,朝我点点头道,“姐姐,我去瞧瞧你的药熬好了没?”便与小邓子一同离开了。
  我一言不发,等着张仲其开口,我相信他的直白,一向和相信他的医术并无二致。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说,“小爷是真的命大,那箭势头急劲,贯胸而过,却只擦伤肺叶,断了两根肋骨。”
  我“嗯”了一声,他神色中略微的不自然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但他并不看我,似是沉吟,“倘若只是如此,虽然延误了些救治的时间,导致失血过多,但小爷自幼筋力颇佳,料理外伤后,脉数是断无如此虚浮细弱的道理。”
  “张大人,你有何见教,不妨直说。”我随手拿起案上的毛笔,揉搓着笔尖道。
  他慢慢望向李太医,“老臣等以为,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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