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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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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太重视了,令人不敢造次。
  “老哑巴怎么没下车来?”卖山货的忽然问。
  “他和司机在一起吃小灶,”女售票员说,“王段长待他才好呢。”
  “收他的饭钱么?”短发大嫂问。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喝。她的嘴唇是灰白色的。
  “你问问这一路的小站,谁收过老哑巴一分钱?”女售票员故意用勺子把汤搅响,说,“喝碗热汤真舒服!”
  孕妇最先吃完躺在炕上了,她把旅行袋当枕头枕着。只有黑脸人和短发大嫂未动筷子。黑脸人是因为不饿,而短发大嫂是心疼钱。她到车上的包里拿出两块红薯干嚼嚼,坚持到晚上再吃,省一顿饭钱。
  “其实咱们被堵在塔纷也是省钱。”女售票员将汤碗放到桌子上说,“在城里住最便宜的大车店,没有五块一宿也下不来。”
  她的话激励了短发大嫂的食欲,她上前舀了一碗汤。不过汤已经凉了。那盆水灵灵的青菜早已在别人的肚里做泥,酱碗也空了。只有馒头还余下几个。
  卖山货的问黑脸人,“你去塔多干什么?”
  “收虎皮去。”黑脸人不再看雨,他阴郁地望着那铺大炕说。卖山货的荡悠着腿坐在炕沿。
  豁唇正在翻小木匠的工具袋,对黑线盒问个不休,听见黑脸人说要收虎皮,就跑到他面前问,“是活老虎吗?”


  “是活的。”黑脸人说。
  “那你怎么收虎皮?”豁唇问。
  “我用刀给它剥皮。”黑脸人微笑着说。
  “你骗我,”豁唇说,“你剥不下活老虎的皮,老虎会吃人的,除非你剥的是死老虎的皮。”
  大家都以为黑脸人在说醉话,所以就不再深究。只有卖山货的由此联想到他每况愈下的生意,便开始唠叨十几年前这一带野兽多,一个冬天他能到猎户家收购上千张的狍皮和兔皮,他把它们拿到城里卖掉。后来兽皮少了,可各类菌类植物却异常丰富,木耳和蘑菇在城里的销量也甚为可观。最为遗憾的是近几年,就连木耳和蘑菇也少得可怜,他不得已收购都柿、稠李子、牙各答等浆果,然后转卖给酿酒厂,油水可不那么旺了。
  “路上我还见到兔子和野鸡了呢!”豁唇说,“给我一个枪,我能打下好几个!”
  卖山货的兀自拂弄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说,“你要会使枪,我就把耳朵割下来给你。”
  “我又不稀罕你的耳朵,像七品芝麻官的。”豁唇在城里与母亲看了一场《七品芝麻官》的古装片,那个穿红袍着黑帽的男人的那双颤颤巍巍的翅子被他误认为耳朵,像牛的犄角一样斜斜探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一上汽车就发现卖山货的耳朵很像七品芝麻官的,只是没有机会说出。这下他终于把联想和盘托出,包括老女人在内,都为此笑了起来。
  抱琴者的手指在琴键上划来划去,但是他没有拉开风箱,因而未有声音滑出。
  “让他多活一天吧。”黑脸人忽然说道。
  “是老虎吗?”豁唇问。
  黑脸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从绿帆布包里取出酒瓶,空口喝了起来,也许他已经没有下酒菜了。
  雨下得似乎小了一些,是午后二时左右了。炊事员进来收拾饭桌,她态度温和地问大家吃饱了没有,并且告诉说晚间煮大楂子粥,用卜留克咸菜炒肉丝。
  鹅颈女人说塔纷都柿多,她要出去采一些,不然也是在屋闷着。
  “会蹚湿衣裳的!”老女人说,“雨还没有停。”
  “这雨小多了,”鹅颈女人说,“是毛毛雨了。”
  “我也想出去采都柿,”小木匠喜不自禁地说,“要是碰到动物还能帮你壮壮胆。”
  
逆行精灵(7)
“有蛇吗?”豁唇问。
  “你不往深草窠里走就不会遇见蛇。”鹅颈女人说。
  “我也要跟着去。”豁唇转向老女人,“妈,行吗?”
  “顶着雨出去可不行,要是淋感冒了我可不管。”老女人说。
  “不会的。”豁唇说。
  “还有谁要去?”鹅颈女人环顾左右地问。
  孕妇休息着,女售票员在梳辫子,黑脸人喝酒,抱琴者痴迷地摆弄手风琴。没有人想扩大他们的队伍。
  “就咱们仨去吧。”小木匠催促道。
  他们把脸盆的水倒掉,当做盛都柿的器皿,然后又朝炊事员借了把伞和雨衣。
  “你们要是走远了,万一发车落下你们,我可不负责呀。”女售票员说。
  “这种天,就是晴了也不能走,路还要干上半天。”鹅颈女人经验丰富地说,“我已经是第二次被雨隔在塔纷了。上次是秋天,我们十几个人都出去采蘑菇,金矿砂上的毛尖蘑长得厚墩墩的,炖小鸡吃才美呢,上次我采回了两包袱皮,晒干后还有几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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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鹅颈女人是打定主意滞留塔纷,过她心目中的诗意生活了。
  老女人想给豁唇再加一件衣裳,可豁唇嫌啰嗦,他紧随着鹅颈女人和小木匠出去了。
  孕妇睡着了。她仰着身子,那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仿佛鼹鼠在下面一拱一拱。老女人望着肚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不由把短发大嫂拉到一侧小声嘀咕道:
  “你说她就差半个月就该生了,这么沉的身子,一个人跑到塔多去生孩子,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就给丢下了?”
  短发大嫂抿了一下头发说,“她不是说投奔亲戚去的吗?她不能丢下孩子不管。”
  “哼,如今的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女人小声说,“我那豁唇就是捡来的。”
  “捡来的?”短发大嫂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出去采都柿的那个?”
  老女人点点头。
  短发大嫂恍然大悟道,“我说嘛,你不可能过了五十岁还生孩子吧?”
  “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早晨,我起炕后去柴垛抱柴点火,突然看见柴垛下放着一个黄线毯包着的孩子。”老女人愈发压低了声音,“我过去一看,是个小子,还睡着,小手胖得都是坑儿,手脖上挂着个银手镯。我一逗弄他,他就醒了。”老女人神秘地说,“你说怪不?合该他该是我的儿子,他见了我不哭,咯咯就笑了。我抱进家里给他喂了点米汤。他还没长牙,也就在六七个月的样子,见了我老伴也是个笑。我们把左邻右舍都打听到了,都说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后来开旅店的邢大娘对我说,昨夜来了个住店的城里女人,又高又瘦,抱着个孩子,说是寻一个远房亲戚。打听塔静这个地方谁两口子心眼最好使,邢大娘就说我们家。她又打听在哪住,邢大娘对她说,她家的柴垛是全村子里最长的,结果我就在柴垛那发现了孩子。”
  “那她亲妈呢?”短发大嫂焦急地问。
  “坐早班的长途车回城了呗。”老女人说,“这还有个找。我原以为这孩子又呆又傻才被扔了,一试他对什么事情都有反应,眼睛咕噜噜地转,才机灵呢。我便看他的小鸡出没出毛病。”
  短发大嫂不由“噗嗤”一笑。
  老女人认真地说,“他的小鸡也跟旁的孩子一样。没毛病,我就放心了。他就是个豁唇,豁唇有什么要紧?男孩子小鸡没毛病就行!”
  “你就留下他了?”短发大嫂笑吟吟地说。
  “啰嗦着呢。”老女人拍了一下腿,说,“我先把豁唇抱进城里,给闺女,闺女不要;给儿子,儿子也不要;都说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养活外人的干什么?让我把豁唇交到民政局去。”老女人有些激动地说,“你说交到民政局还有个好吗?公事公办,就是放到孤儿院给养着。可也不如在人家里待着好。我就把他给抱回家了。”
  “收他做儿子了?”短发大嫂羡慕地说,“老年得子才得继呢。”
  
逆行精灵(8)
“一开始我就想让他叫我奶奶,可他才会说话时就管我叫妈,你说奇不奇?我一想就让他当儿子算了。惹得我自己的闺女儿子都不高兴,说我给他们丢了人。豁唇来了后,他们过年都不回塔静了,还得我进城去看他们。不回来倒也清静。”
  “豁唇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吗?”短发大嫂问。
  “塔静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小孩子和他打架时,就骂他是‘捡来的野种’,他就回家哭,说他不是捡来的。”老女人惆怅地说。
  “那就不告诉他了?”
  “瞒得住吗?”老女人说,“他大了懂事再和他说,他要走,就算我白拉扯他一回,他要是留下,我和老伴身前也有个端汤送水的人,多体己呀。”
  “我看豁唇是个厚道孩子,谁养跟谁,他不会离开你们的。”短发大嫂由衷地抚慰道。
  老女人因为这渺茫的安慰而觉得无限舒展。她开始嘟囔豁唇不该冒着雨出去,更不该跟鹅颈女人去。老女人上车后便发现小木匠对鹅颈女人心怀不轨,如果他们在林中有意思甩开豁唇,孩子迷了路怎么办?碰到狼、熊和蛇怎么办?老女人忽然心慌意乱起来,她不再探究孕妇肚子的奥妙,而是张罗着出去寻找豁唇。
  “他们出去了一个时辰了。”短发大嫂说,“你去找也跟不上了。”
  “豁唇不会走丢吧?”老女人忧心忡忡地问。
  “他是个机灵鬼。”喝酒的黑脸人突然插言道,“丢了谁也丢不了他。”
  黑脸人坐在窗前的小板凳上,他已经喝空了一个瓶子,第二瓶酒的塞子业已启开。抱琴者从包中取出一本乐谱,坐在炕梢看得极其入迷。他时而摇头晃脑的,仿佛那音符已经弯弯曲曲地在他体内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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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伙子,你拉个曲儿给大伙听听嘛。”黑脸人大声地冲抱琴者说。
  抱琴者抬了一下头,嘴唇动了动,复又垂头看乐谱。
  “孕妇在睡觉呢,”老女人善意地为黑脸人打着圆场,“琴一响就把她的觉弄没了。”
  黑脸人酒已半酣,这时候人的自尊心大都处于疲惫状态,所以他并未计较抱琴者不回答他的话,而是饶有兴趣地继续问:
  “小伙子,你是干啥的?”
  “教师。”抱琴者总算抬头礼貌而简短地回答。
  “噢,我明白了——”黑脸人使劲呷了一口酒说,“你是教唱歌的。”
  “是音乐。”抱琴者强调说。
  “唱歌和音乐不是一回事?”黑脸人笑起来,他的两颗门牙也不同寻常地黑。他的鼻毛和胡子连在了一处,鼻头已被酒精沁红。
  抱琴者不再说什么。他那样子看上去有几分清高,老女人本能地排斥这样的人。她想那台琴一定是给学校买的了。他来自塔香,那里的小学有琴,而塔静却没有。塔静的音乐老师连口琴都不会吹。老女人觉得这样一比,生在塔静的孩子就吃亏了。
  老女人问:“这琴是买给学生听的?”
  “噢,”抱琴者说,“下学期的音乐课就能用手风琴伴奏了。”
  “学校花了多少钱买的?”老女人又问。
  “一千二百多块呢,”抱琴者说,“都是去年一个寒假学生拉木耳椴挣的。有个学生为此上山还冻掉了两个脚指头。”
  “那还能走路吗?”老女人同情地问。
  “路还是能走,”黑脸人接过话茬,“要是干重的体力活就不行。”
  孕妇动了动身子,然后像卧了多时的牛一样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她撩了撩刘海,刘海已被热汗濡湿。她脸颊有了血色,看来休息使她的体力得到了回升。她的眼睛似睁非睁,长长的睫毛恹恹无力地缓缓扑扇着,给她的眼睑带来一股柔和的阴影。睡前她还束着马尾辫,可一觉醒来她的头发也披散开了,那又长又黑又高的头发在她胸前背后淘气地流窜着,如一群束缚已久忽然到了户外的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她那白色的衬衣领因为气色的改观而有了无穷的生气,宛若一只透明的蝴蝶落在颈前。黑脸人一直沉郁烦闷的心变得豁然开朗: 原来做孕妇也有这么美的!他不由陶醉地大喝了一口酒。
  
逆行精灵(9)
孕妇的神态在阴雨黯淡的光线中更多了几分平静和安详。她微微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转动笨拙的身子用手在光滑的炕面上划来划去。她在寻那只脱落了的发夹。最后她摸到了,却没有力气去梳头发,只是握着发夹,倚着墙,呆呆地看着那架手风琴。
  “睡得好吗?”短发大嫂因为有了老女人故事的鼓舞,所以对孕妇也显得格外热心。她更想获知孕妇的故事。她发觉只有在不断听到别人的意外故事时,才觉得受阻于塔纷是值得的。不过她的殷勤搭讪使老女人有几分不快。
  孕妇微笑着点点头,说,“还做了梦呢。”
  “梦见什么了?”短发大嫂兴致勃勃地刨根问底儿。
  “梦见这屋外的林地上,有一个美极了的穿白衣的女人在飘来飘去。”孕妇吃力地说。
  “天哪——”短发大嫂叫道。
  “那女人全身都是素白的,穿着纱样的长裙。她飘得低时,她的裙子就滑着了树梢上的雨珠;她飘得高时,云彩就擦着了她的脸。”
  黑脸人看着孕妇,觉得她是坐在一朵巨大莲花上的女人。这种时刻,另一个面黄肌瘦、神思恍惚、嘀嘀咕咕的女人形象不知不觉地隐退了。她带给他的仇恨和屈辱也渐渐如水中的冰块一样分崩离析。
  “那女人跟你说话了吗?”短发大嫂穷追不舍。
  “她飞来飞去的,我只能仰着脸看她,哪能说话呢。”孕妇说,“她肯定也不会说话。”
  黑脸人又喝了一大口,也不再晃动瓶子,也不再用紫色的大拇指甲去比量酒的刻度。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仿佛屋子突然被人推进一口深井。抱琴者放下了乐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时候忽然有笑声传来,是卖山货的人的笑声。他满嘴泛着油光走了进来,迫不及待地对众人说:
  “老哑巴刚才让王段长给灌醉了。醉了后歪在椅子上就睡着了。醒来后你们猜猜他做了什么?”卖山货的得意洋洋地抚弄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
  人们都沉浸在孕妇对会飞的白纱女人的遐想之中,所以没人对他的话题表示关注。
  “老哑巴朝王段长要了纸和笔。”卖山货的仍然在卖关子。
  “他会写字?”短发大嫂最快地转移了思路。
  “画。”卖山货的人说,“他用铅笔画一片林子,然后又在这林子上画了一个穿着长裙子的美女,这女人在半空中飞着。”
  大家惊讶不已地看了看孕妇,孕妇用手捂住嘴,差一点失声地惊叫起来。
  “老哑巴大约是想女人了。”卖山货的人说,“王段长指着画和老哑巴打手势,告诉他人间没有会飞的女人,要找只能找挑水喂猪、在地上走的大脚片子。”
  “老哑巴怎么说?”短发大嫂问。
  “他能说什么吗?”卖山货的人说,“他只是指着窗外的山,着急地使劲比划着,瞪着眼睛,好像老天爷已经把那女人给他送来了。”
  “天哪——”老女人暗叫,“全都是会飞的女人!”
  卖山货的讲完这桩趣事,然后转向黑脸人,“你怎么不就着菜喝?”
  抱琴者心想,可别让他就菜喝了,不然他也许又会魔术般的从帆布包中掏出个猪拱嘴。那样的话,他的满脑子又会涌起愈发残疾的猪的形象。
  黑脸人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并未说什么,他一直在看着孕妇。刚才孕妇用手捂嘴的时候,他发现那手也分外地美,他便想这样的手拂在男人的额头时会是何等地逍遥。卖山货的说那一边的酒桌还没撤,司机喝得里倒歪斜了,后参加进去的售票员也醉了三分了。
  “好玩!”卖山货的快活地发出一声感叹,然后走出了屋子。
  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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