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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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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之间荡气回肠的佳话一直在江湖中口耳相传。人人都说霍阁主是个英才,更是个情种,都在叹息他的忠贞不渝,指责她的无情。她却只是冷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在不知何时失去了他。

  八年来,她一直看到他为她奔走各地,出生入死,无论她怎样对待他都无怨无悔。她本以为他将是她永远的囚徒——然而,他却早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就挣脱了命运给他套上的枷锁。

  他的心,如今归于何处?

  那一日,在他照旧客气地起身告辞时,她终于无法忍受,忽然不顾一切地推倒了那座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屏风,直面他,强自克制的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在轰然巨响中,离去的人略微怔了一怔,看住了她。

  “对不起。”他没有辩解半句,只是吐出了三个字。

  是的,在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他曾经立下过一生不渝的誓言,也曾经为她跋涉万里、虽九死而不悔。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这一份感情能够维持到永远,永远鲜明如新。然而,在岁月的洪流和宿命的变迁里,他却最终无法坚持到最后。

  他看着她,眼里有哀伤和歉意。然后,就这样转过身,不曾再回头。

  门外是灰冷的天空,依稀有小雪飘落,沾在他衣襟上。

  每次下雪的时候,他都会无可抑制的想起那个紫衣的女子。八年来,他们相聚的时日并不多,他清晰地记得最后在药师谷的那一段日子里,一共有七个夜晚是下着雪。他永远无法忘记在雪夜的山谷里醒来的那一刹那:天地希声,雪梅飘落,炉火映照着怀里沉睡女子的侧脸,宁静而温暖——他想要的生活不过如此。

  然而,在那个下着雪的夜晚,他猝及不防地得到梦想的一切,却又很快的失去。只留下记忆中依稀的暖意,温暖着漫长寂寞的余生。

  如今,又是一年江南雪。

  不知道漠河边的药师谷里,那株白梅是否又悄然盛开?树下埋着的那坛酒已经空了,飘着雪的夜空下,大约只有那个蓝发医者,还在寂寞地吹着那一首《葛生》吧?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然而,百年之后,他又能归向于何处?

  ※※※

  遥远的北方,冰封的漠河上寒风割裂人的肌肤,呼啸如鬼哭。

  废弃的村落,积雪的墓地,长久跪在墓前的人。

  “……”冻得苍白的手指抬起,缓缓触摸冰冷的墓碑。那只手的食指上带着一枚巨大的戒指,上面镶嵌着红色的宝石,在雪地中奕奕生辉。

  “姐姐……雪怀。”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仰起头来,用一种罕见的热切望着那落满了雪的墓碑——他的瞳仁漆黑如夜,眼白却是诡异的淡淡蓝色,轻声低语,“我来看你们了。”

  只有呼啸的风回答他。

  “小夜姐姐,我是来请你原谅的,”黑衣的教王用手一寸寸的拂去碑上积雪,喃喃,“一个月之后,‘破阵’计划启动,我便要与鼎剑阁全面开战。”

  依然只有漠河寒冷的风回答他,呼啸掠过耳际,宛如哭泣。

  “教王。”身侧有下属远远鞠躬,恭声提醒,“听说最近将有一场百年难遇的雪暴降临在漠河,还请教王及早启程离开。”

  黑衣的教王终于起身,默然从残碑前转身,穿过了破败的村寨走向大道。

  耳畔忽然有金铁交击的轻响——他微微一惊,侧头看向一间空荡荡的房子。他认出来了:那里,是他童年时的梦魇之地。十几年后,白桦皮铺成的屋顶被雪压塌了,风肆无忌惮的穿入,两条从墙壁上垂落的铁镣相互交击,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忽然一个踉跄,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遥远得近乎不真实的童年:那无穷无尽的黑夜和黑夜里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叫他弟弟,拉着他的手在冰河上嬉戏追逐,那样的快乐而自在——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那种短暂的欢乐在生命里再重现一次?

  他是多么想永远留在那个记忆里,然而,谁都回不去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些给过他温暖的人,都已经永远地回归于冰冷的大地。而他,也已经经过漫长的跋涉、站到了权力的颠峰上。如此孤独而又如此骄傲。

  权势是一头恶虎,一旦骑了上去就再也难以轻易下来。所以,他只有驱使着这头恶虎不断去吞噬更多的人,寻找更多的血来将它喂饱,才能保证自己的不被反噬——他都已经能从前代教王身上,看到自己这一生的终点所在。

  瞳的眼睛里转过无数种色泽,在雪中沉默,不让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从喉中冲出。

  村庄旁,巨大的冷杉树林立着,如同一座座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只有荒原里的雪还是无穷无尽的落下,冷漠而无声,似乎要将所有都埋葬。

  “看啊!”忽然间,他听到远处有惊喜的呼声,下属们纷纷抬首望着天空。

  他也不自觉地抬起头来。

  刹那间,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灰白色的苍穹下,忽然间掠过了一道无边无际的光。那道光从极远的北方漫射过来,笼罩在漠河上空,在飞舞的雪上轻灵地变幻着,颜色一道一道的依次更换:赤、橙、黄、绿、青、蓝、紫……落到了荒凉的墓园上,仿佛一场猝然降临的梦。

  “光。”

  ——在造化神奇的力量之下,年轻的教王跪倒在大雪的苍穹中,对着天空缓缓伸出了双手。


  七夜雪·跋

  ◎沧月

  跋涉千里来向你道别

  在最初和最后的雪夜

  冰冷寂静的荒原上 并肩走过的我们

  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唇边

  一起抬头仰望,你可曾看见:

  七夜的雪花盛放了又枯萎

  宛如短暂的相聚和永久的离别

  请原谅于此刻转身离去的我——

  为那荒芜的岁月

  为我的最终无法坚持

  为生命中最深的爱恋 却终究抵不过时间。

  沧月 2006…2…20~2006…5…26 于杭州


  关于——七夜雪后记

  ◎沧月

  【第一夜 关于故事】

  从小我就喜欢故事。

  然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喜欢倾听故事,而并不愿意讲述它们。因为闭口时我觉得自己充盈,而一开口,当那些语言随风而散,自己就会如昙花一般地枯萎。

  一直到2001年,我触摸到了键盘——在敲下第一个字时,那个叫“沧月”的女子在指尖诞生。她代替了我,用一个个汉字将心里的那些故事描绘出来,通过虚拟的网络,穿越千山万水、传达给另一端的人们。

  从此,我终于可以沉默着讲述一切。

  【第二夜 关于写作】

  我并不是一个天才,也从未接受过任何正规的写作训练。一直以来,驱使我不停地书写的唯一动力、只是心底那种倾诉的欲望。

  就如一个女童站在人海里、茫茫然地开口唱出了第一句,并未想过要赢得多少的掌声,但渐渐地身边便会有一些人驻留倾听。她感到欢喜,也有惶惑,只想尽力唱得更好一些。

  ——但是却渐渐觉得,只凭着最初的热爱和天赋,所能触及的终究有限。

  在“沧月”诞生后的五年里,也曾遇到过诸多引导者。在最初那段孤独而茫然的日子里,那些亦师亦友的人曾和我结伴而行,从不同的角度善意地指引我,使我能看得更宽广,到达更远的地方。

  他们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颗种子,在几年后渐渐生发蓬勃。

  写作一途道长而歧,五年朝市皆异,如今行到水穷处时,身畔能同看云起时的人已日渐寥落——然而,那份感谢却一直不曾忘记。

  在多年后的一个雪夜,在电脑前敲下这个题目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席慕容的诗——

  “我知道 满树的花朵

  “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第三夜 关于雪】

  我曾在很多篇文章里提及江南的雨,然而却很少写到雪。

  对于出生在浙东古城、十八岁后又移居杭州的我来说,二十多年来对于雪的记忆实在是稀薄。或许是因为江南下雪的日子无多,而雨季常绵延不绝;或许只是由于身体虚弱,所以对寒冷一直心怀畏惧。

  小时候,我经常期盼着一个无雪的暖冬。可惜,还是经常会因为寒冷而半夜冻醒,觉得膝盖以下一片冰冷,辗转难眠。

  第二天开门出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应该是某种终结的象征吧?

  少年时的我,在心底这样隐秘地想着。

  【第四夜 关于夜】

  04年的冬天,我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出租房里准备着硕士论文,同时也进入了写作的高产时期。

  那间建于80年代的房子位于顶楼,没有暖气,狭小局促,不足四平方的小厅里摆了两台电脑,厨房位于阳台上。我们三个女生挤在那里,渡过了一年多的时间。

  每当半夜,在室友睡了之后,我便会泡一杯果珍,戴上耳机,孤身进入笔下的世界,让身外一切悄然退去。寂静的深夜里,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几乎是保持着一个姿式、无休止地敲打着键盘。直到晨曦微露才回到卧室拉上窗帘,筋疲力尽地倒头睡去。

  而睁开眼睛时,外面夕阳已然落山,室内空无一人。

  没有购物,没有聚会,没有派对,甚至一起居住的室友都甚少有说话的机会。

  生活之于我,仿佛是存在于镜子另一面的东西——镜子里映照着种种喧嚣热闹车水马龙的景象,而我置身于外地看着,偶尔伸出手触摸,摸到的也只是冰冷的镜面。

  这样枯寂而平静的日子过了很久,我也已然习惯。

  ——写作本就是一件寂寞的事情。就如荆棘鸟必须以血来换取歌喉,不能惯于寂寞的人,只怕也难以触及自己心里埋藏着的那个世界吧?

  至少,我是那样想的。

  【第五夜 关于雪夜】

  然而04年的冬天出乎意料的寒冷,一连几场多年未见的大雪骤然降落。

  最大一场雪是半夜落下的,无声无息。外面气温骤降,而迟钝的我却毫无知觉,依旧穿着牛仔裤和单衣坐在电脑前急速敲字,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了天亮。清晨,在站起身时猛然失去平衡,重重跌倒;然后,惊骇地发现冻僵的膝盖已然无法屈伸。

  那一次的雪令我记忆尤深。

  ——冻伤之处溃烂见骨,右膝上从此留下了两处疤痕,圆圆如同两只小眼睛,在每次气温骤变的时候都会隐隐作痛。在春秋两季,都不得不先在膝盖上铺上厚厚的毯子,才能开始安然码字。

  那是雪所给予我的烙印。

  【第六夜 关于生活】

  那之后我想,我应该重新走入到周围的世界中去,像所有同龄人那样活着。

  否则,这种日夜颠倒、离群索居的生活会将我摧毁。

  随之而来的就是毕业,是一份新的工作,是朝九晚五的生活,是逐步规律的作息——我开始了作为一名执业建筑师的生涯,渐渐不在深宵写字。在闲暇的时候我会出去,在西湖边一个小店一个小店的逛,一家餐馆一家餐馆的品尝,在柳荫下看着湖上的烟霞发呆,在有雪的夜晚早早地躲在温暖的被窝里,懒散地翻书听曲……

  生活变成了一只滴滴答答走着的钟表,有序,准确,却机械。

  一切,似乎都如了我的意。

  而心中却涌动着一种不甘。不!我应该是一个织梦者,我的人生不应该仅仅只是这样——如果说以前那种生活将会摧毁我的健康,那么,如今这种生活只会让我枯萎。

  于是,我放任心里那种倾诉欲望重新翻涌而来,兜头将我淹没。

  【第七夜 关于七夜雪】

  开始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是06年春节。

  那时候我从工作中暂时解脱,回到老家休假,有了大段的闲暇——我并不喜爱热闹,也不爱走亲访友串门子,于是就像少年时那样端一把椅子,在家里的花园中独自出神。

  冬日的暖阳晒得我醺醺欲睡,但那些故事的碎片却渐渐从薄薄的日光里浮出来了,飘忽不定,仿佛等待着我伸手去捉住它们。

  那一瞬间,我决定写一个与雪有关的故事。

  年少时写下的文章往往锋芒毕露,充满了尖锐入骨的刺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来没有“妥协”两个字。所有的人物都是如此骄傲,如此绝决,不能完全的得到、便是彻底的毁灭,两者之间绝无圆转的余地——比如《听雪楼》,又比如《幻世》。

  然而,七夜雪的主题,却是妥协和放弃。

  在这个故事里面,没有撕心裂肺的激烈冲突,有的只是钝而深的痛感和解脱后的无力。每一个人都从往日的河流里涉水而来,背负着不同的记忆,他们的命运纠缠难解,但到了最终却可以相互放弃,彼此解脱——薛紫夜放弃了雪怀,霍展白放弃了秋水音,雅弥放弃了教王……

  他们都淌过了时间之河,向彼岸走去。

  ——只留下这个孤独的叙述者还站那里,怔怔地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消失在时空的雾气里。如同看着自己的身外之身。

  曾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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