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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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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药师谷,霍展白一震,眼里就忍不住的有了笑意:“是,薛谷主医术绝顶,定能手到病除。”

  ——只不过,那个女人可野蛮的很,不知道老阁主会不会吃得消?

  谷中白梅快凋谢了吧?只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来,他也可以脱身去药师谷赴约。

  没有看到他迅速温暖起来的表情,南宫老阁主只是低头开阖茶盏,啜了一口,道:“听人说薛谷主近日去世了,如今当家的又是前任的廖谷主了——也不知道那么些年她都在哪里藏着,徒儿一死,忽然间又回来了,据说还带回一个新收的徒……”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忽然吃了一惊:“小霍!你怎么了?”

  霍展白仿佛中了邪,脸色转瞬苍白到可怕,直直的看着他,眼睛里的神色却亮得如同妖鬼:“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薛谷主她……她怎么了?!”

  最后的一句话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苍白的冲过来,仿佛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南宫老阁主一惊,闪电般点足后掠,同时将茶盏往前一掷,划出一道曲线,正正撞到了对方的曲池穴。

  那样的刺痛,终于让势如疯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里,喃喃开口,却没有勇气问出那句话。

  “是的,薛谷主在一个月前去世。”看到这种情状,南宫老阁主多少心里明白了一些,发出一声叹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敢去孤身行刺教王!——小霍,你不知道么?大约就在你们赶到昆仑前一两天,她动手刺杀了教王。”

  “了不起啊。拼上了一条命,居然真的让她成功了。”

  “这可是多年来我们倾尽全武林的力量、也未曾做到的事!”

  “……”霍展白踉跄倒退,颓然坐倒,全身冰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杀上大光明宫时没有看到教王——他还以为是瞳的叛乱让教王重伤不能出战的原故,原来,却是她刺杀了教王!就在他赶到昆仑山的前一天,她抢先动了手?

  她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不多等一天呢?

  他一直知道她是强悍而决断的,但却还不曾想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女子竟然就这样孤身一人、以命换命地去挑战那个天地间最强的魔头!

  那是整个中原武林,都不曾有人敢去做的事情啊……

  他无力的低下了头,用冰冷的手支撑着火热的额头,感觉到胸口几乎窒息的痛楚。

  那么,在刺杀之后,她又去了哪里?第二日他们没在大光明宫里看到她的踪迹,她又是怎样离开大光明宫的?

  忽然间,霍展白记起了那一日在乌里雅苏台雪原上和妙风的狭路相逢,想起了妙风怀里抱着的那个人——那个看不到脸的人,将一只苍白的手探出了狐裘,仿佛想在空气中努力地抓住什么。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

  原来……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么?!

  他们当时只隔一线,却就这样咫尺天涯地擦身而过,永不相逢。

  永不相逢!

  那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的苦痛和悲哀将他彻底湮没。霍展白将头埋在双手里,双肩激烈地发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了低低的痛哭。

  南宫老阁主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

  这,还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年轻人如此失态地痛哭。

  “咦……”屏风后的病人被惊醒了,懵懂地出来,看着那个埋首痛哭的男子,眼里充满了惊奇。她屏声静气地看了他片刻,仿佛看着一个哭泣的孩子,忽然间温柔地笑了起来,一反平时的暴躁,走上去伸出手,将那个哭泣的人揽入了怀里。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喃喃:“乖啦……沫儿不哭,沫儿不哭。娘在这里,谁都不敢欺负你……不要哭了……”

  她拿着手绢,轻柔地去擦拭他眼角滑落的泪痕,就像一个母亲溺爱自己的孩子。

  那种悲恸只爆发了一瞬,便已然成为永久的沉默。霍展白怔怔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如此亲近的女子,眼里露出了一种苦涩的笑意。

  “秋水。”他喃喃叹息,伸出手触及她的面颊。

  她温柔的对着他笑。

  ——原来,真的是命中注定?他和她,谁都不能放过谁。

  就这样生生纠缠一世。

  ※※※

  三个月后,鼎剑阁正式派出六剑做为使者,前来迎接霍展白前往秣陵鼎剑阁。

  在六剑于山庄门口齐齐翻身下马时,长久紧闭的门忽然打开,所有下人都惊讶地看到霍公子地站在门后——他穿着一件如雪的白衣,那种白色仿佛漫无边际的雪原。他紧握着手里纯黑色的墨魂剑,脸上尚有连日纵酒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醒冷锐。

  “走吧。”没有半句客套,他淡然转身,仿佛已知道这是自己无法逃避的责任。

  “沫儿!沫儿!”前堂的秋夫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飞奔了过来,“你要去哪里?”

  她的眼神惊惶如小鹿,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别出去!那些人要害你,你出去了就回不来了!”

  卫风行和夏浅羽对视了一眼,略略尴尬。

  霍展白的眼里却满含着悲伤的温柔,低下头去轻轻拍着她:“别怕,不会有事。”然后,他温和却坚决地拉开了她的手,抬起眼示意,旋即便有两位一直照顾秋水音的老嬷嬷上前来,将她扶开。

  他在六剑的簇拥下疾步走出山庄,翻身上马,直奔秣陵鼎剑阁而去。

  “展白!”在一行人策马离去时,隐隐听到了门内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喊。秋水音推开了两位老嬷嬷踉跄地冲到了门口,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展白,别走!”

  霍展白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回头。

  “青染对我说,她的癫狂症只是一时受刺激,如今应该早已痊愈。”卫风行显然已经对一切了然,和他并肩急驰,低声,“她一直装作痴呆,大约只是想留住你——你不要怪她。”

  “我知道。”他只是点头,“我没有怪她。”

  卫风行顿了顿,问:“你会娶她吧?”

  霍展白沉默,许久许久,终于开口:“我会一辈子照顾她。”

  卫风行眼神一动,心知这个坚决的承诺同时也表示了坚决的拒绝,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又是默然并骑良久,卫风行低眉:“七弟,你要振作。”

  “是。”霍展白忽然笑了起来,点头,“我会当一个好阁主,你就放心的去当你的好好先生吧!”

  在远征昆仑回来后的第四个月上,霍展白和六剑陪伴下来到秣陵,在天下武林面前、从老阁主南宫言其手里接过了象征着中原武林盟主的黄金九鼎,携着墨魂剑坐上了阁中的宝座。

  全场欢声雷动——然而,那个新任的武林盟主却只是淡淡的笑,殊无半分喜悦。

  ——卫五,是的,我答应过要当好这个阁主。

  虽然,我更想做一个你那样、伴着娇妻幼子终老的普通人。

  ※※※

  南宫老阁主前去药师谷就医的时候,新任盟主尽管事务繁忙,到底还是陪了去。

  白石阵依然还在风雪里缓缓变幻,然而来谷口迎接他们的人里,却不见了那一袭紫衣。在廖青染带着侍女们打开白石阵的时候,看到她们鬓边佩戴的白花,霍展白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廖青染看着他,眼里满含着叹息,却终于无言,只是引着南宫老阁主往夏之馆去了。

  “霍公子,请去冬之园安歇。”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语声,侧过头看,却是霜红。

  不过几个月不见,那个伶俐大方的丫头忽然间就沉默了许多,眼睛一直是微微红肿着的,仿佛这些天来哭了太多场。

  他咬紧牙点了点头,也不等她领路,就径自走了开去。

  那一条路,他八年来曾经走过无数遍。

  而这样的一条路,于今重走一遍,每一步都是万箭穿心。

  到了庭前阶下,他的勇气终于消耗殆尽,就这样怔怔凝望着那棵已然凋零的白梅,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那只雪白的鸟儿正停在树上,静静的凝视着他,眼里充满了悲伤。

  “等回来再一起喝酒!”当初离开时,他对她挥手,大笑,“一定赢你!”

  然而,如今却已然是参商永隔。

  “霍公子……”霜红忽地递过来一物,却是一方手巾,“你的东西。”

  霍展白低眼,瞥见了手巾上的斑斑墨痕,忽然间心底便被狠狠扎了一下——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是他在扬州托雪鹞传给她的书信,然而,她却是永远无法来赶赴这个约会了。

  霜红低了头,轻轻开口:“谷主离开药师谷的时候,特意和我说:如果有一日霍公子真的回来了,要我告诉你,酒已替你埋在梅树下了。”

  “梅树下?”他有些茫然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忽然想起来了——

  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和那个紫衣女子猜拳赌酒后在梅树下酣睡。雪花飘落的时候,在夜空下醒来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了生命里真正的宁静和充盈——就在那个瞬间,他陡然有了和昔年种种往事告别的勇气,因为自己的生命已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却永远无法再次触及了。

  他看到白梅下微微隆起一个土垒,俯身拍开封土,果然看到了一瓮酒。

  霜红压着声音,只细声道:“谷主还说,如果她不能回来,这酒就还是先埋着吧。独饮容易伤身。等你有了对饮之人,再来——”

  霍展白听得最后一句,颓然地将酒放下,失神地抬头凝望着凋零的白梅。

  那一瞬间,心中涌起再也难以克制的巨大苦痛,排山倒海而来。他只想大声呼啸,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最终反手一剑击在栏杆上,大片的玉石栏杆应声喀喇喇碎裂。

  霜红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疯狂地一剑剑砍落,压抑许久的泪水也汹涌而出,终于掩面失声:如果谷主不死……那么,如今的他们,应该是在梅树下再度聚首,把盏笑谈了吧?八年来,每次只有霍七公子来谷里养病的时候,谷主才会那么欢喜。

  所有侍女都期待着她能够忘记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开始新的美满的生活。

  然而,一切都粉碎了。

  心中如沸,却无可倾吐。霍展白疯狂的出剑,将所遇到的一切劈碎。墨魂剑下碎玉如雪,散落一地。然而,半空里再度劈落的剑,却被一股无形和煦的力量挡住了。

  “逝者已矣,”那个人无声无息地走来,格挡了他的剑,“七公子,你总不能把薛谷主的故居给拆了吧。”

  霍展白抬起头,看到了一头冰蓝色的长发,失声:“妙风?”

  “不,妙风已经死了,”那个人只是宁静地淡淡微笑,“我叫雅弥。”

  ※※※

  夏之园里,绿荫依旧葱茏。

  热泉边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却是极其沉默凝滞。

  雅弥说完了大光明宫里发生的一切,就开始长久的沉默。霍展白没有说话,拍开了那一瓮藏酒,坐在水边的亭子自斟自饮,直至酩酊。

  雪鹞嘀嘀咕咕的飞落在桌上,和他喝着同一杯子里的酒。这只鸟儿似乎喝得比他还凶,很快就开始站不稳,扑扇着翅膀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她说过,独饮伤身。”雅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只是淡淡的。

  “那么……你来陪我喝吧!”霍展白微笑着举杯,向这个陌生的对手发出邀请——他没有问这个人和紫夜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乌里雅苏台的雪原上,这个人曾那样不顾一切地只身单挑七剑,只为及时将她送去求医。

  然而,她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面前。

  前任魔宫绝顶杀手的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然而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想象这个人心里究竟为那一刻埋藏了多深的哀痛。

  “不,还是等别人来陪你吧。”雅弥依然静静的笑,翻阅着一卷医书,双手上尤自带着药材的香气,“师傅说酒能误事,我做为她的关门弟子,绝不可象薛谷主那样贪杯。”

  霍展白有些意外:“你居然拜了师?”

  雅弥点了点头,微笑:“这世上的事,谁能想的到呢?”

  就如你无法知道你将遇到什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事,你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何时转折。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次擦肩而过的邂逅,便能改写一个人的一生。

  他曾经是一个锦衣玉食的王族公子,却遭遇了国破家亡的剧变。他遇到了教王,成了一柄没有感情的杀人利剑;然后,他又遇到了那个将他唤醒的人,重新获得了自我。

  然而,她却很快逝去了。

  他一路陪同廖青染将薛紫夜的遗体千里送回,然后长跪于白石阵外的深雪里,恳求廖谷主将他收入门下,三日不起。

  为什么要学医呢?廖谷主问他:你以前只是一个杀人者。

  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杀人者——然而,即便是杀人者,也曾有过生不如死的时刻。

  他只不过是再也不想有那种感觉:狂奔无路,天地无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人在身侧受尽痛苦,一分分的死去,恨不能以身相代。

  他也不想更多的人再有这样的苦楚。

  廖谷主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你知道么?药师谷的开山师祖,也曾是个杀人者。”

  于是,他便隐姓埋名地留了下来,成为廖谷主的关门弟子。他将对武学的狂热转移到了医学上,每日都把自己关在春之园的藏书阁里,潜心研读那满壁的典籍:标幽、玉龙、肘后方、外台秘要、金兰循经、千金翼方、千金方、存真图、灵柩、素问难经……

  那个荒原雪夜过后,他便已然脱胎换骨。

  他望着不停自斟自饮的霍展白,忽然间低低叹息——你,可曾恨我?如果不是我,她不会冒险出谷;如果不是我没保护周全,她也不会在昆仑绝顶重伤;如果不是我将她带走,你们也不会在最后的一刻还咫尺天涯……

  然而,这些问题,他终究没有再问出口来。

  如今再问,又有何用?

  霍展白手指一紧,白瓷酒杯发出了碎裂的细微声音,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终于低声开口:“她……走得很安宁?”

  “脸上尚有笑容。”

  “……那就好。”

  简短的对话后,两人又是沉默。

  雅弥转过了脸,不想看对方的眼睛,拿着筚篥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死,其实是极其惨烈而绝决的,令他永生不忘。

  他将永远记得她在毒发时候压抑着的战栗,记得她的手指是怎样用力地握紧他的肩臂,记得她在弥留之际仰望着冷灰色的大雪苍穹,用一种孩童一样的欣悦欢呼——那种记忆宛如一把刀,每回忆一次就在心上割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一个人承受这种记忆已然足够,何苦再多一个人受折磨?

  “她……葬在何处?”终于,霍展白还是忍不住问。

  “就在摩迦村寨的墓地。”雅弥静静道。

  那个人……最终,还是那个人么?

  霍展白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那个冰下沉睡的少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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