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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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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氏心里一惊,暗道只怕不好。张瑞年那里连连发问道:“大嫂,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靖远落第我们怎会称心如意?这是真的么?那桂榜已经出了?八月里考完靖远归家的时候,不还说觉得作得不错么?”
  果然李氏将责任都灌了过来,劈头盖脸道:“你们快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我知道你们怕靖远中举之后,会记恨你们不肯帮忙疏通的事情!这下靖远落第,还不遂了你们的心思!靖远文章作得好,当年考秀才,可是拿了录科第一等!此番落第,定是因为没有疏通上关系,被人使银子排挤了下来!”
  说完痛哭失声起来,捶胸顿足道:“靖远啊,靖远,我可怜地儿啊,你爹娘无能啊,带累了你!你心心念念地维护着的叔叔婶子,人家哪里管你的死活吆,无情无义的白眼狼啊!什么血肉至亲,狗屁不如啊!”
  徐氏气得面色发白,哆嗦道:“大嫂,你这又是撒的什么疯?难不成靖远落第,责任都在我们头上不成?”
  李氏瞪着发红的眼睛,神情颇有些吓人,张口喊道:“不是文章作得不好,自然就是关系没有疏通!你们留着门路,当初却不肯尽力帮忙,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张瑞年忍着气道:“大嫂,我们且去外间里说,别再气着大哥。”然后扭头吩咐秋萤道,“好生留在屋子里,看着你大伯。”
  说完当先往堂屋里走去,徐氏当即也跟在后头走了过去。李氏脸上犹带着怒气,看了看张丰年,又看了看秋萤,秋萤连忙上前两步坐到床边,见张丰年似乎有点憋气的样子,赶忙伸出手去给他在胸口轻轻揉了起来,助他顺气。
  李氏这才扭头挑开门帘,也跟着走了出去。
  秋萤从看到张丰年开始,他的眼神就直愣愣的吓人,若不是喉咙有痰,喘气呼啦带声泛着粗气,让人稍觉安心之外,他这么硬板板地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瞪着眼睛,那模样真真是吓人至极。
  秋萤觉得害怕,就小声地说起话来,边给张丰年顺着气,边连声喊道:“大伯,大伯,你怎么啦?你能说话不啊?你出个声儿!大伯,大伯,你哪里难受啊?你这是在看哪儿啊?你别看屋顶了,你看看我,我是秋萤,你看看我!”
  张丰年没有动静,秋萤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想起了小时候,大伯一左一右抱着她和秋棠在村子里溜达的事情。这张丰年头两个孩子都是儿子,所以对女儿倒比别家盼望些。秋棠和秋萤差不了十几日先后出生,他倒是比张瑞年还觉得稀罕。
  秋萤想到这里,忽地眼泪涌了出来,说话声也哽咽了起来:“大伯,大伯,你别吓唬我,你喝水不?你说话啊!”
  张丰年缓缓地动了动脑袋,眼睛在秋萤身上转了转,像是才回过神来那般,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点了点头。
  秋萤连忙从床头跳下来道:“我去给你端,大伯你等着!”
  跑到堂屋里倒了茶,却见大人们不在这里,向外一望院子里也不见人影,想来他们是怕吵到张丰年,去了后院说话。
  秋萤端茶进了屋子,爬到床上,小心费力地拉起张丰年的头和肩,将摞好的枕头塞了进去垫着,端茶喂张丰年喝了起来。张丰年连喝了两杯,似乎是缓过了神智,闭闭眼睛歇了一会儿,重又睁开来,说道:“秋萤,去,把他们都给我叫过来。我有话说。”
  秋萤不走,在床前蹭蹭半晌,劝道:“大伯,我长青哥说了,别管大人们的事,吵架也不用怕,吵完还是一家子。你先养病,病好了再管行不行?”
  张丰年心里一热,半晌沙哑着嗓子问:“柳长青说的?”
  秋萤点头,上前又坐到了床边上,去拉张丰年的手,一碰之下立时讶异道:“大伯,你手怎么这么凉啊?”瞅瞅屋子又道,“大伯,我长青哥说了,看这劲头,今年冬天必会很冷,你要是手脚凉就别睡床了,去睡大炕,睡前扔把柴火熏一熏,睡着可舒服了。真的,我睡热炕好几天了。”
  张丰年看着秋萤眼睛里犹自有泪,水濛濛的,脸上却温暖地笑着,两只小手不停地给自己搓着冰凉的手,感觉没有热乎气了,就嘿嘿一乐将手伸进薄棉袄里去捂一捂,有暖和气了,就再伸出来给他搓。
  张丰年扭头看着窗外,窗纸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了。他似乎是想看看外面的天空,伸手指着窗户也不说话。秋萤立时理解了他的意思,自顾自地说:“大伯,你想开窗透气啊?你还胸闷啊?你等会儿我这就去开。”
  说完却爬到了床里面,又拉开了一张被子给张丰年围好,这才跳下床去支起窗户。外面正是黄昏时候,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窗前一棵柿子树,结满了大柿子。那柿子本来还泛着青,但是被夕阳的红光一撒,仿佛都熟透了那般闪着光。
  秋萤喜滋滋道:“大伯,你看这柿子树,太阳一照,柿子跟熟了似的。去年大雪的时候,我跟秋棠吃冻柿子,吃得脸发青舌头发涩,好几顿吃饭都没滋味。当时我想这辈子再也不吃了,可够够的了。今儿一看,又想吃了。咱今年下雪的时候,再冻上吧?啊?大伯?”
  秋萤说了半晌,不见人应,回头看过去。却见到床上的张丰年呼吸困难似的,眼睛往上翻着,不停地大口呼气,面色发青。
  秋萤心里一紧,痛呼一声:“大伯!”然后将头探出窗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快来人啊!救命!”
  张瑞年、徐氏、李氏、宛如、秋棠都跑进了屋子。屋子里的张丰年已经呼啦着嗓子,只见出气不见进气。
  “老爷!”李氏抢上前去。
  “大哥!”张瑞年突地跪了下来,膝行到床边。
  “爹爹!”张秋棠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扑到了人群前面。
  徐氏身子一晃,宛如连忙扶住。
  床上的张丰年忽地平静了一些,他左右瞧瞧,又伸手向着窗边。
  秋萤迟疑着向前走了两步,只听到张丰年气若游丝的几句话:
  “让靖远……接着……考……”
  “你们……就闹吧……这家只……秋萤……一个……好孩子……”
  这年阴历九月十七,乡试放榜的日子,张丰年咽了气。秋萤呆呆地站在窗前,背后有凉风卷着落叶袭过来,袭过来,吹得人心里发冷。
  耳边响起了呼天抢地的悲鸣声,哀哀切切。竹盏拿着几包草药,挑开门帘后,扔下药包,跪地跟着痛哭失声。
  秋萤忽地上前几步捡起了药包,拉过宛如就一个劲儿地往她手里塞,边推着她边嘴里连声道:“二姐,二姐,快去,快去,煎!”
  宛如低头落泪道:“不行了,三丫头。”
  宛如擦擦眼泪,忽地看到秋萤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神情也不对,她一把将秋萤揽进怀里,边扭头叫道:“娘!娘!秋萤吓着了!秋萤吓着了!”

  红罗炭翁

  张家出事后,徐文盛就将孩子们接了回去。秋萤自那日吓着后,就开始低烧不止,睡觉也不安稳,梦里不住呓语。张家忙着料理张丰年的丧事,柳长青跟徐氏商量了,将秋萤接到了自己家里,这几日都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徐氏、宛知还有宛如,一得空就往这边跑,个个都又忧又急。
  秋萤烧了一夜一日,第二天长青嘴上急出了一圈燎泡,柳公后晌套车就进了城。晚上天擦黑的时候,一驾华丽的马车嘚嘚地停到了张家门口。车上显示跳下了何少一,接着又跳出了一个年纪略小些的华服公子。
  后头柳公的马车也到了门前,车里除了柳公还有一位留着山羊胡子背着药箱的郎中。
  张家人几乎都去了大房那边守灵,留下宛知一人照顾小梨涡,此时她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抱着小梨涡出门来看。
  那华服小公子见了她,立时出声招呼道:“宛知。”
  何少一咳嗽两声,小公子看他一眼,扭头正经打招呼道:“张小姐,冒昧到访,还请恕罪。”
  宛知一身孝服,头戴白色纱花,披着一件褐色的大披风连带裹着怀里的小梨涡。她眼睛犹自红肿,眼底微微发青,嘴唇略有些干裂,嗓子也哭哑了,略福了福道:“何公子。”
  何少扬连忙虚搀了一下,看她这样子,不由得有些心疼,张口道:“你家里出了些事情,我都知道了。”然后望向何少一喊道,“大哥!”
  何少一先请郎中随柳公去诊治秋萤,这才回头应道:“张小姐,麻烦头前引个路,我与家弟一起去给伯父上炷香。”
  宛知点点头,关上大门,带他们向大房那边走过去。
  柳家这边。这密云城里请回来的郎中似乎医术高明的很,一副汤药灌下去,秋萤身子更烫,不过人却安稳了下来,夜里好生地发了些汗,天微微亮的时候,人已经清醒了过来。
  郎中见起了效,也是松了口气,又提笔开了张药方,说再吃两剂即可。何少一这才放他回了城,嘱咐他安排小伙计送药过来。
  宛知烧了好些热水,遵照郎中的吩咐,浴桶里泡上艾草,给秋萤洗了个澡,换上了略厚些的棉袄,也给她套上了素白的孝服,头上别了朵白纱花。宛知将小梨涡托给了柳公和对门的茂才嫂子照顾,拉着秋萤一起去了大房那边的葬礼上。
  大房门口不远处的空地上,请了一台戏,正在哀哀切切地唱着一些哭灵的段子。何少一、何少扬、柳长青都穿着月白色的袍子,站在戏台子边上的人群里,却是脸朝着院子的方向。
  宛知拉着秋萤进了里屋女眷们的地方,去了徐氏身侧。
  徐氏见了秋萤,瞪宛知一眼小声斥责道:“她既然病着,你就别带她到这边来了。给她再吓着就完了!”
  秋萤连忙拽拽徐氏的衣摆道:“娘,你别怪大姐,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没事了。”说完,四顾一下院子,又问道,“娘,我大伯他,他真的死了么?”
  徐氏点点头,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叹息道:“明年就五十了,还说要好好做个寿,没成想,说去就去了。”
  徐氏拉过秋萤来,贴了贴额头,摸了摸身上,确定她真好了不烧了之后,指指堂屋的灵床道:“秋萤,你怕不怕?你要不怕,再去瞅你大伯一眼送送他,也不枉他疼你一场。晌午头的时候,就要入殓了,封了棺,此生此世,再也见不着了。”
  秋萤点头,徐氏拉着她来到灵床前,将白布单揭开。张丰年穿着寿衣,戴着员外帽,脸色蜡黄,身子早就僵了。
  秋萤只看了两眼,就涌出泪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由着心思“大伯别死,大伯别死”地哭喊起来,引得里屋外屋又是哭声一片。
  张丰年下晌后入了土,坟头上一只白幡随风轻轻地飘着,坟前还摆了两只青柿子。
  几日后,张丰年刚烧完了头七,里正来了张家二房这里,同来的还有张家本家的几位年长的叔伯,后头跟着李氏和张锦年。里正寒暄几句,说明了来意,原来是受了李氏之托,是来商量分家的事宜的。
  姐妹仨挤在里屋里,也听不太清楚外头大人们如何商议的,只能听到无论李氏说了什么,张瑞年都应道:“好。行。可以。”
  很长时间后,签完了契约,送走了里正和前来见证的本家叔伯。徐氏忽然嘤嘤地啜泣了起来,张锦年的声音响了起来,劝慰道:“二嫂,你别着急。我分到的地你们先种着,反正我也暂时用不着。”
  不等徐氏说什么,张瑞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果断拒绝道:“不行。你还没成家呢!地好好地租种出去,你要没时间春种秋收,你就雇人我帮着你看着点儿。大哥一走,大嫂那边孤儿寡母的,管不了你了。我这头只剩下五亩地,恐是自顾不暇,余不了什么了。将来你成家娶妻过日子,都要靠着分得的田产。”
  张锦年道:“二哥,你别意气用事。你已经让着大嫂将良田都让了出去,那边良田几进二十亩,就连我也分了十余亩,你一家子五口人才五亩田,要是风调雨顺丰收年还能勉强糊口,要是赶上灾年,你让一家子跟着你饿肚皮不成?”
  张瑞年嘴硬道:“我还能把一家人饿死不成?不用你管,你安心管好自己就成了!再说了,我不是还分得了落仙岭二十亩山林么!”
  张锦年气道:“那片林子又不出产什么名贵木头!净是些疙疙瘩瘩的硬木,做个木头板凳都不凑手,你就是砍倒了木头去卖都卖不上价儿!这些年顶多就是秋后去捯些树叶子回来烧烧火。那儿的土地也太贫瘠,难不成你还想开荒种田不成?”
  张瑞年也直着脖子嚷嚷道:“说了不让你管,你哪儿来那么多话?我想卖木头就去卖木头,想开荒就开荒!”
  张锦年气呼呼地道:“不管就不管!我不管你我得管我侄子侄女!”说完冲里屋喊道,“宛知、宛如、秋萤!啥时候跟着你这倔爹吃不上饭了,就赶紧带着小梨涡到县城里找三叔去!三叔管你们!”
  说完气呼呼地拉开屋门,走了。到了院子里,似乎是碰上了什么人,寒暄了两句,才又出了门。
  宛如往窗子门前一凑,看了看道:“柳公带着长青来了。”
  秋萤立刻下了床,趿拉着鞋子拉开了屋门,恰恰柳公和长青进了堂屋。她招呼道:“柳爷爷,长青哥!”
  柳长青道:“回屋里去,穿暖和了再出来。”
  宛知撩开门帘将她拽了回去,裹巴严实了,才又放了出来。
  外头天冷,宛知不愿意到下屋里重新煮茶,就将刚才给自己姐仨泡的茶端了出去。
  柳公听张瑞年和徐氏说完了分家的事情,便道:“长青做饭的时候,看到里正带着好些人进了这边院子,跟我一说,我猜着就是这么个事儿。”
  徐氏道:“虽说大嫂那边该多体恤,只是这家分得也太偏了点儿。我不求占什么便宜,但也得一家人糊口度日啊!现如今,家分成这样儿,前景可想而知,我真是……”
  说完又掉起了眼泪。柳公忙劝慰了两句,然后话锋一转道:“依我看,这家如此分了,甚好。”
  张瑞年也奇道:“柳公,你这话何意?”
  柳公笑道:“实不相瞒。这两日在密云城里头巧遇了一位故人。说来他也身世堪怜,原先也与我一般在宫内当值,现下年老放出了宫门,没想到老家却什么都不剩了。我邀了他明日到这里来,想荐了给你们。”
  徐氏忙道:“荐给我们?既是柳公的老友,原该帮忙。只是家中突然成了这个样子,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留人家在此吃苦。”
  柳公继续笑道:“他可不是为了吃苦而来的,乃是为了生财而来。”
  张瑞年心中一动,忙问道:“柳公刚才直说这家分得好,是怎样个好法?如今说那位故人荐给我们,乃是为了生财而来,又是如何生财?”
  柳公饮了口茶方道:“这也合该着是你们的缘分。老朽这位故友,虽然年纪已是不小,却有手艺在身。且他的这门手艺比老朽这园艺手艺吃香实用得多。他乃是皇城宫内惜薪司里负责烧制红罗炭的匠人。因为手艺好,因此有个称号,就叫做红罗炭翁。”
  张瑞年道:“柳公的意思莫不是,莫不是说这落仙岭的硬木疙瘩适合烧炭?”
  柳公正端起茶来连饮,柳长青回话道:“张叔,正是如此。今岁逢上了寒冬,天气此时已经如此之冷,到了深冬,木炭行情定然紧俏。爷爷本来带着落仙岭张家山林的木头,去寻访一下这位炭翁爷爷,想讨教些烧制之法,变废为宝。没想到竟然打听到炭翁爷爷落难,正无处可去。当即定了日子让他到铜锣湾来。”
  张瑞年喜道:“柳公大恩。这可真真是应了那句——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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