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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评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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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左”路线冲击一种已成定局的极“左”路线,使人们对现实的不满情绪和各种被压抑的社会心理能量得到释放。这种对现实的不满任何社会任何时候都存在,只是不是任何社会任何时候都得到释放。作为一种“群众运动”,“文革”的意义是复杂的,各种社会身份的人都想通过这场运动,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参加运动的不同教养、不同观念的人,也自然而然地赋予革命口号和革命行动以特别的意义。在后来出版的《韩少功王尧对话录》中,韩少功还提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很多知识分子,也站出来造反。在长沙,由他们组成的黑鬼军团名噪一时。他们认为,“反右”是“十七年黑线”的一部分,希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给他们平反。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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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的早晨(2)
缺乏体制内民意表达的日常机制,势必导致不良社会心理能量的积蓄。然而,民意的表达一旦煽动成为一场政治风暴,升级到突破正常的社会秩序的程度,就会带来社会的动荡不安和无政府主义,代价的惨重也将难以避免。“文化大革命”也是一种青年红卫兵的政治狂欢,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同一旗号下,他们分成不同的派别展开激烈的对抗,与青春相伴的愤怒和反叛的情绪冲动得以以一种极度喧嚣、亢奋和无上荣光的方式喷发出来,令他们陶醉不已。于是,政治见解上的分歧和异议被无限升级成为武装斗争和人身消灭,不顾及一切可能的后果。老红卫兵韩少功回忆起当年挂上“红卫兵”袖章时的激动时说:“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我的一次思想解放,因为,只有到了“文化大革命”,我才明白秩序是可以打破的,不像以前认为的那样只能服从;另外,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我才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的各种思潮,真正打开了视界。过去,一个党员、一个党支部书记,你是不敢与他对抗的。忽然一夜之间,一个省委书记、一个国家主席都可以打倒了,这似乎给了民众一种解放感,一个莫名的希望,好像一切不合理的都可以得到改变。当时虽然不能反对领袖的思想,但有解释领袖思想的自由,比方说你那一套毛泽东思想是假,我讲的才是真正的毛泽东思想。
  在1968年军宣队和工宣队进驻之前,学校处于无政府的学生自治状态。学生们也自发下厂和下乡劳动,但更多的精力耗费于派性争斗。两派之间的争吵和扑打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对立派的学生前来偷袭,往楼上扔手榴弹,不料手榴弹被楼道栏杆挡住,没有炸到栏杆边的韩少功,落下楼来爆炸,在地板上炸出大坑。把浑然不觉的韩少功吓一大跳。
  其余的时间则用来玩耍和读书,包括部分青年学生中蔚然成风的大读马列。国际共运思潮让人半通不懂,但南斯拉夫的德热拉斯和古巴的切?格瓦纳就像多年以后的歌星“四大天王”,成了激进学生们的偶像。这两个人,一个右派,一个是“左”派,但他们共同的继续革命热忱鼓舞了韩少功的同时代人。他们觉得新时代就要出现,人类历史将在中国翻开崭新的一页,能生逢革命真正的无限光荣。他们热血沸腾,一遍遍唱着《国际歌》,感到自己负载着沉重的历史使命。一封由韩少功起草的信就在此时发出,寄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首长。二十几个湖南的中学生在信中陈词恳切,强烈要求到新疆参加最艰苦的劳动,在反修防修的斗争中奉献青春——这一次浪漫的远行几乎成功,只是因为后来省知青办坚决卡下有关手续,才令人遗憾地功亏一篑。
  但韩少功从不怀疑革命是人间正道。在当时湖南省会的一部分青年学生当中,劳动是一大人生光环,凡是因怕苦而逃避下乡的同学,在一般情况下都要受到蔑视。学习也是一大人生光环,如果谁不能在哲学、文学、科学、音乐、美术、体育等方面表现一技之长,在一般情况下也会受到嘲笑。独立与反叛更是一大人生光环,以至于长沙市一中学生杨曦光(后更名杨小凯)因一篇《中国向何处去》被康生点名,不幸获刑十年,立即被韩少功及很多战友暗暗视为英雄——尽管他们对杨曦光“重新建党、建军、建国”的激进观点并不完全赞同。韩少功与杨曦光之间的个人情谊也长期保持,一直到几十年后杨曦光以著名经济学家和基督教徒的身份病逝异国。
  像杨曦光及其他少年思想家那样,韩少功也迷上了社会和政治,找母亲要来当时堪称大钱的十二元,买回一套四卷本《列宁选集》,通读之下做了几本厚厚的笔记。马克思、毛泽东、布哈林、普列汉诺夫的思想同样让他兴奋不已。他和一些同学的文风甚至也统统有了马克思和毛泽东的论辩味道。马克思把人道主义的精神延伸到被压迫的阶级和民族身上,要在地球上消灭剥削和压迫,这种不无宗教理想色彩的平等观念,在韩少功内心产生了强烈共鸣。他跟大学生和高中生一样胸怀世界,时刻等待着召唤,准备奉献自己的一切。
  因为家人受到过政治迫害,韩少功厌恶部分红卫兵的乱打乱斗。他参加的组织属于红卫兵第二代,其中不少骨干分子也出自受到冲击的知识分子家庭。当他们掌握学校自治大权的时候,校园秩序曾得到有限恢复,个别擅自对老师施暴的红卫兵,甚至受到警告公示和清退除名的处分。但整个红卫兵文化仍然充满着专制性与暴力性,他们看起来极端民主的激|情行动,很难说不是以一种独断和专横来取代另一种独断专横,以一种暴力来取代另一种暴力,他们既不打算以下级服从上级,也不打算以少数服从多数。军宣队和工宣队的相继进驻学校并不能改变这一点。大字报和高音喇叭仍旧让很多老师如惊弓之鸟,根本不讲道理的批斗会也不时奉命举行。更重要的是,对立派别之间的仇怨无法化解。韩少功后来在《完美的假定》中对此有清晰的记忆: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参加过很多下厂下乡的义务劳动,向最穷的农民捐钱,培养自己的革命感情。但为了在谁最“革命”的问题上争个水落石出,同学中的两派可以互相抡大棒扔手榴弹,可以把住进了医院的伤员再拖出来痛打。我还记得,因为父母的政治问题,我被众多的亲人和熟人疏远。我后来也同样对很多有政治问题的人、或者父母有政治问题的人,小心地保持疏远,甚至积极参与对他们的监视和批斗——无论他们怎样帮助过我,善待过我。
  正是那一段段经历,留下了我对人性最初的痛感。
   
汨罗江之夜(1)
韩少功在长沙七中实实在在只读了一年书,初二到初三都是在革命中度过。到了1968年,城市里狂风骇浪般的群众运动已经退潮,大街上大字报和标语也少了许多。走在废纸飞扬的街面上,脚步声显得空洞,他觉得在城里再待下去实在已没什么意思,应该走进社会生活的前沿去实践理想。
  此时,原先带有减轻城市负担的劳动力安置行动,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意义:广大知识青年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于是,随着最高领袖毛泽东的一声号召,上山下乡实际上成了红卫兵卸装退场的结局,只不过是还算体面的结局。哥哥和二姐都已下乡插队,韩少功的红卫兵战友也一车车奔赴远方,差不多都走光了。于是,他也主动要求下乡,尽管他的年龄不到政策规定的十六岁,但负责管理学校事务的工宣队还是欣然同意——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追上了那些先行的同学,落户在湖南省汨罗县天井公社茶场。
  汨罗县是半湖半山的地区,日月从山那边升起,往湖那边坠落。两千多年前,这个地方叫罗子国。伟大的诗人、楚国大夫屈原因政治上的失意,抱着一块石头自沉于此。“当地人的有些风俗,特别是方言,还能与楚辞挂上钩的,比如当地人把‘站立’或‘栖立’说为‘集’,这与离骚中‘欲远集而无所止’极吻合。”(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如今,汨罗江的水依然如三千年前那样清澈,水中飘动的游鱼不难目睹。农民也在延续着屈原时代的劳作,生活简单而贫穷。韩少功长达六年的农村生活就在这里展开。密集的狗吠迎接了这些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怀着继续革命矢志不移的豪情到这个穷乡僻壤,丝毫没有被流放受迫害的感觉。他们认为革命在城市里已经夭折,革命成果被一帮“革委会”的新贵篡夺。因此,他们要像当年的毛泽东那样,到农村来发动农民闹革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大量的马列著作,还有《铁流》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文学名著,还有各种乐器以及篮球和杠铃,甚至还有打完了子弹的私藏手枪——这支惹祸的枪后来曾让韩少功的几位朋友受到禁闭审查,其故事出现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
  汨罗地区景色的秀美和乡下生活的简陋辛苦同样让他们惊讶。农民家里贫穷如洗,像是刚被土匪劫掠过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当,一年到头的早出晚归,最终能维持起码的温饱就算不错,“有的甚至劳动一年还要赔钱,饥荒惨不忍睹”(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农村生活迎接他们的首先是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和清苦的饮食,特别是在茶场的三年(三年后他转到天井公社长岭大队)。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十几个小时连续不断的重活,开荒垦殖,挖沟挑土,把人累得发疯,累得脑子里一片苍白,身体完全被掏空,“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似乎和自己脱离了关系。有一次回到宿舍以后一连抽上七根烟还回不过神来。睡到第二天早上,韩少功发现自己一身泥巴,全都让体温烘干了。再一看,发现夜里帐子也没挂,自己身上被蚊子咬出了很多红包。还有一次,他吃着吃着,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他的肚子一共塞下近两斤米饭,还觉得是空空的。就这样,满满一个劳动日才能挣十几分工,价值八分钱或者一角多钱。到年终决算,除去八百斤粮食的收入,如果每人还能有三四十块钱的现金结余,就已经算是大富翁了。
  黄豆咸水汤是唯一菜蔬,一吃就是两个月。这时候,最美妙的事物就是白生生的猪肉,在知青们的想象中流油,引起他们一次次回味往日的口福,回味各种久违的节宴和点心。有一次,他们在地里挖回一点野菜,打了一锅汤,竟引起大家拼命的争夺。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熔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耙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但衣着褴褛的青年早已习惯。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心身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一边是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一边是身子还在自动前行,靠着脚趾碰触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一具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发觉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汨罗江之夜(2)
这是韩少功后来在《山南水北》中对当年知青生活的一段回忆。尽管如此,很多知青的革命热忱并没有减少。一个知青学习小组在韩少功的倡导下成立,一个农民夜校也办起来了,其油印教材由韩少功编写,并自掏腰包印刷成册,发放到农民手中。巴黎公社,十月革命,反对资产阶级特权,如此深奥的内容居然成了夜校教学主题。韩少功亲自担任教员,向农民演讲,但是效果很差。农民只是想来识字,对发生在十几里以外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兴趣。基层干部对外国名字更是疑窦丛生,连“马克思”听上去也有作乱之嫌。终于,一张抨击茶场某领导多吃多占的大字报,使夜校终遭打击和夭折。“我曾经真心想为农民争利益,没想到他们向干部揭发我。我贴大字报,反对农村官僚权势,农民出卖了我。”(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农民们不过是认为,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虽然说得在理,但他闹完了拍拍屁股就会走,而他们祖祖辈辈都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都是乡亲邻里,怎么能把关系搞得那么僵?
  对于韩少功这个少年书生来说,现实逐渐露出了严峻和坚硬的面容。别说“农村包围城市”,就连反对农村一个小官僚,也是鸡蛋碰石头。当他从公社“隔离审查”回来之后,农民都躲开这个敏感人物,很多知青伙伴也注意与他保持距离。他后来对同志们断言:对农民根本不能抱以希望,只有知识分子才是历史的火车头!——当时他正与湖南靖县、沅江县等地的青年同道暗中打交道,甚至与广东、广西等地的异端分子拉上关系,打算共同组建一个地下团体。
  正是在韩少功的倡议下,他们决定向一系列知识领域发起进攻,用他们的话来说,“一定要混进知识分子队伍”。
  茶场里的学习小组不久就成鸟兽散。知青们开始厌恶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劳作,装病请假,外出盲流,找干部拉关系,总之逃离就是一切。汨罗江上那片冰凉的月色,已不再能激发出浪漫诗情,只能唤醒肉体劳累和精神失望的双重痛苦。特别是自1969年第一次招工之后,一批批的知青回城了,当工人了,领薪水了。大家的境遇迅速分化,不能不使留下来的伙伴内心惶惶。原以为大家要在这里共同生活一辈子,没想到人生还有变数,社会等级分明,多赚钱是硬道理,革命大话当不得饭吃。每个人都从集体主义幻想退回到自己本身,开始认真考虑生活出路。很多人突然成熟和世故,学会了相互之间争夺机会的明争暗斗,甚至学会了向领导送礼品或者抛媚眼。自然,首先被招工的知青是那些家庭背景好的,或是与领导们关系好的,有特殊才能的也比较容易被招工单位看中。
  知青们情绪颓落使韩少功十分灰心,伙伴们一批批离去也让他不无悲愁。他能一个人坚持到最后吗?
  当一个知识分子的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浮现。这里既有受挫乡村之后的理想调整,也有个人生计的庸常考虑——虽然流产的乌托邦仍残留在他内心深处,成为一个没有完成的梦,一朵没有结果的花。虫声四起的夜晚,他常常独自一人在房子外面的空地里拉小提琴,直到月明星稀,寒露侵衣。
  1972年春,他与另外五位知青奉命转点至长岭大队,任务是带动那里的农村文艺宣传活动,使之成为地、县两级的基层文化工作典型。在这个新的知青户中,有一位女的叫梁预立,比韩少功高一年级,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他们的恋爱也许早了一点,但作为政治乌托邦破灭以后的替代,人伦感情的乌托邦建立了。长岭的夜晚蛇特别多,这些花花绿绿的诱惑者走进了伊甸园。于是,汨罗江流淌的不再是英雄的热血,而是少女的秋波;江上的月亮盈亏也代表着生理骚动的周期。
  但韩少功与梁对双方关系十分克制。梁是舞台上的演员,韩是后台乐手,两人在公开场合并不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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