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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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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电话前面。她确实在那里。
我在电话铃响了二十五次之后把听筒放下。夜晚的风摇晃着窗边的薄窗帘。也听得见海浪的声音。然后我拿起听筒,再一次慢慢拨号码。
雪梨的绿街
1
雪梨的绿街并不像你从那名字所想像的…我只是想像也许你会那样想像而已…那么律的街。首先那条街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长。也没有草坪、没有公园、没有饮水处。那么为什么会取个所谓绿街“GreenStreet”这么不得了的名字呢,这只有神仙才知道了。或许连神仙都不知道吧。
我老实说,其实绿街在雪梨也是最萧条的街。既狭窄、又拥挤、又肮脏、又穷酸、又恶臭、环境既恶劣又老旧,而且气候非常糟。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
“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命。”这种说法好像很奇怪吧。例如南半球和北半球就算是季节相反,但以现实问题来说,热的是夏天,冷的是冬天哪。也就是说八月是冬天,二月是夏天。
澳洲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以我来说,事情却不可能那么容易分清楚。因为里头会夹进一个“所谓季节到底是什么?”的大问题。也就是说,到底是十二月到了所以是冬天,或者是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呢?的问题。
“这很简单哪,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吧。”你或许会这么说。不过清等一下。如果因为变冷了所以是冬天,那么到底摄氏几度以下算冬天呢?如果大冬天里连续有几天天气变得非常温暖的话,那是不是“因为天气变暖了所以是春天”呢?
你看,搞不清楚了吧?
我也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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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觉得“因为是冬天,所以不能不冷”的想法未免太过于片面了吧。为了打破周围人们的固定观念,我也要把从十二月到二月称为冬天,六月到八月称为夏天。所以冬天热、夏天冷。
因此周围的人们都认定我是个怪人。
不过,那都无所谓。还是来谈谈绿街的事吧。
2
雪梨的绿街,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在雪梨也算是最萧条的街。说不定在整个南半球都是最萧条的街也不一定。例如现在,十月的下午,我从大楼三楼办公室的窗户俯视绿街的正中央一带。
看得见什么吗?
看得见各种东西。晒得黑黑的酒精中毒的流浪汉,一脚端在臭水沟里正睡着午觉…或在舒展筋骨一下。
穿着华丽的小流氓把链条塞进西装口袋,一面弄得喳啦喳啦响,一面在街上到处乱逛。
身上的毛已经脱落一半的病奄奄的猫在翻着垃圾箱。
七、八岁的小孩正在用锥子把一辆又一辆的车子轮胎戳破。
红砖墙上缀着各色呕吐物干掉的痕迹。
大部分商店都把铁门放下来。大家对这条街都失去了热情,纷纷把店收起来逃到别的地方去。现在还在开店营业的,只有当铺、酒铺和“巧莉”的比萨店。
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孩子胸前抱着黑色漆皮皮包,一面发出喀吱喀吱尖锐的鞋跟声一面全速跑过街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她似的,但并没有任何人在追她。
两只野狗在马路正中央擦身而过。一只由东向西走,另一只由西向东走。两只都一面走一面看着地上,连擦身而过时也没抬头。
雪梨的绿街就是这样一条街。我经常这样想,如果地球上某个地方必须做一个超特大的屁眼的话,那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雪梨的绿街。
3
我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当然有我的理由。并不是因为贫穷的关系。虽然这里的租金确实非常低,但我并不缺钱。相反的我钱多得不得了。多得可以一口气买下十栋雪梨最热闹商店街的十六层大楼,也可以买下最新式航空母舰连带五十架喷射战斗机。总之我有的是多得看了都嫌烦的钱。因为我父亲是淘金王,我父亲留下全部财产给我,就独自在两年前死掉了。
那钱因为没什么用途,所以只好全部放进银行里,但这下子利息却花不完了。所以那利息也放进银行里,这样一来利息又更增加了。光一想到这里,就真的好饭。
我会在雪梨的绿街设事务所,是因为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有半个认识的人来。正经的人是绝对不会到雪梨的什么绿街的。因为大家都很怕这条街。所以喜欢啰啰嗦嗦东抱怨西叫苦的亲戚不会来,爱多管闲事的朋友也不会来,想捞钱的女孩子不会来。法律顾问不会为财产营运而来,银行经理不会为打招呼而来,劳斯莱斯汽车推销员也不会抱着一堆说明书来敲门。
没有电话。
信都撕了丢掉。
真清静。
4
我在雪梨绿街开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换句话说我是私家侦探。招牌上这样写着。
招牌用平假名写当然有原因。因为雪梨的绿街没有一个人看得懂汉字。
事务所是六叠榻榻米左右脏得可怕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带有讨人厌的黄|色斑剥污点。门装得不好,一打开就关不上,一关上又得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打得开。玻璃门上写着“私家侦探社”。门的把手上挂着“在”或“不在”表里两面不同文字的牌子。“在”朝外时,我在事务所。
“不在”朝外时,就是我外出了。
不在事务所时的我,不是在隔壁房间睡午觉,就是在比萨店里一面喝啤酒一面和女服务生“巧莉”聊天,二者之一。“巧莉”是比我小几岁的可爱女孩子。混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虽然如雪梨之大,但混有一半中国人血统的女孩子,却除了“巧莉”就没有别人了。
我非常喜欢“巧莉”。我想“巧莉”应该也喜欢我吧。不过确实怎么样我并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私家侦探这一行赚钱吗?”“巧莉”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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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赚钱哪。”我回答。“可是所谓赚钱,只不过是钱进来而已不是吗?”
“你真是个怪人。”“巧莉’脱。
“巧莉’讲不知道我是个大富豪。
5
挂着“在”的牌子时,我大概都坐在事务所的塑胶沙发上,一面喝着啤酒一面听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我最喜欢葛雷顾尔德的钢琴。光是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我就有三十八张。
我早晨第一件事,先把六张唱片设定在自动换片的转盘上,一直不停地听着葛雷顾尔德。然后喝啤酒。葛雷顾尔德听腻了之后,偶尔会放平克劳斯贝的“银色圣诞”。
“巧莉”则喜欢“AC八℃”。
6
虽说是“私家侦探社”,但几乎没有客人上门。雪梨绿街的居民从来没有想过解决什么事情还要付钱这回事。而且他们该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与其——一解决,不如习惯于想办法怎么跟问题妥协下去。不管怎么说雪梨绿街对私家侦探来说绝不是一个容易居住的地方。
非常稀有的情况,也有客人被“价格便宜”的字眼吸引而来,但那大部分…那当然是指对我来说而已…却是非常无聊的案件。
例如“为什么我们家的鸡会变成两天才生一次蛋呢?’”或者“我们家的牛奶每天早晨都被偷走,请你把犯人抓起来教训一顿。”或者“朋友借了钱不还,所以你可不可以假装暗示他,要他还我。”之类的。
这些无聊的请托,我一概回绝。你说不是吗?我可不是为了解决谁家的鸡或牛奶或小器的借款才当私家侦探的。我所期望的是更戏剧化的案件。比方说身高两公尺长,戴着蓝色义眼的管家,坐着黑色豪华轿车来说“为了保护伯爵千金的红宝石,可否请阁下助一臂之力。”之类的。那种案件。
不过澳洲并没有什么伯爵千金。不用说伯爵,连个子爵、男爵都没有。真伤脑筋。
因此我每天每天都非常闹。我剪剪指甲、听听葛雷顾尔德的唱片、擦擦骨董自动手枪,或在比萨店和“巧莉”聊聊天,以打发时间。
“你也别再做什么私家侦探这种笨行业了,找个正经事,好好安定下来不好吗?”“巧莉”这样说。“做个印刷工人之类的工作嘛。”
印刷工人哪,我想。这也不坏。跟“巧莉”结婚,然后当个印刷工人,这样也满不错的。
不过现在我还是个私家侦探。
7
那个穿着羊衣服的矮小男人从门口进来是星期五的下午。打扮成羊模样的矮小男人快步走进房间之后,便探头出去看有没有人在后面跟踪,确定没人之后才把门关上。门怎么也关不上,我帮着他,两个人总算把门关上。
“你好。”小男人说。
“你好。”我说“嗯”
“请叫我羊男。”羊男说。
“幸会,羊男先生。”我说。
“幸会。”羊男说。“你就是私家侦探吗?”
“是的。我是私家侦探。”我说。然后我把唱机关掉,把葛雷顾尔德的“Invenim”收进唱片柜.把啤酒空罐子收拾好,指甲刀收过抽屉里,请羊男在椅子上坐下。
“我一直在找私家侦探。”羊男说。
“哦,原来如此。”我说。
“可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嗯嗯。”
“结果,我在街角那家比萨店谈起来时,一个女人告诉我说可以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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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指“巧莉”。
“那么羊男先生。”我说。“请说说你有什么事吧。”
8
羊男穿着羊形的市缝衣服。虽说是布缝衣服并不是用便宜的布缝制的,而是用真正的羊的毛皮。连尾巴和角都附在上面。只有手脚和脸部是空的。眼睛带着黑色眼罩。到底为什么这个男人必须这样装扮呢?我真不明白。现在已经相当深秋了,所以这样装扮相信会流很多汗吧。而且走在外面也可能会被小孩子嘲笑。真搞不清楚。
“如果热的话。”我说。“请不用客气,嗯,可以把那外套脱下来。”
“不不不,你不用担心。”羊男说。“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了。”
“那么羊男先生。”我重复地说。“让我听听你的事情吧。”
9
“其实我是想请你帮我找回耳朵。”羊男说。
“耳朵月我说。
“也就是我衣服上的耳朵。你看,这里。”说着羊男用手指着头的右上方。同时他的眼珠也一骨碌地转向右上方。“这边的耳朵被扯掉不见了吧。”
确实他的羊衣裳的右侧耳朵…也就是从我的方向看来是左侧…被扯掉不见了。在耳则好端端的附在上面。过去我从来没想过羊的耳朵是什么样子的。说起来羊的耳朵是扁扁平平往旁边张开可以摇摇摆摆的。
“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找回耳朵。”羊男说。
我拿起桌上的便条纸和原子笔,用原子笔尖叩叩地敲着桌子。一
“请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说。“是什么时候被扯掉的?被谁扯掉?还有你到底是什么?”
“是三天前被扯掉的。被羊博士扯掉。还有我是羊男。”
“要命。”我说。
“对不起。”羊男说。
“可以请你说详细一点吗?”我说。“你说羊博士什么的,我一点都搞不懂。”
“那么我就详细说吧。”羊男说。
“我想你或许不知道,这世界上大约住着三千个羊男。”羊男说。
10
“我想你或许不知道,这世界上大约住着三千个羊男。”羊男说。
“在阿拉斯加、玻利维亚、坦桑尼亚和冰岛,到处都有羊男。不过这并不是秘密结社、或革命组织、或宗教团体之类的组织。也没有集会社团杂志。总之我们只是羊男而已,希望做个羊男,和平地生活而且。以身为羊男来思考事情、以身为羊男来饮食。以身为羊男来组成家庭。正因为这样所以是羊男。你明白吗?”
我虽然不太明白,但却“嗯、嗯。”地回答。
“不过也有一些人想要挡我们的路。那代表人物就是羊博士。羊博士的本名、年龄和国籍都不清楚。也不清楚那是一个人呢,还是多数人。不过可以确定是年纪相当大的老人。而羊博士的生活意义便是扯下羊男的耳朵,加以收集。”
“那又为什么呢?”我问。
“羊博士不喜欢羊男的生活方式。所以故意惹他们讨厌,还把他们的耳朵扯掉。然后幸灾乐祸。”
“好像蛮粗暴乱来的人嘛。”我说。
“不过我觉得其实应该不是那么坏的人。也许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脾气才会变得那样别扭。所以我只要能找回耳朵就好了。我并不恨羊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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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羊男先生。”我说。“我去帮你把耳朵要回来。”
“谢谢。”羊男说。
“费用一天一千元,耳朵要回来后五千元,现在请先预付三天份的费用。”
“要先预付吗?”
“要先预付。”我说。
羊男从胸前口袋掏出一个大蛙嘴小钱包,抽出三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千元钞票,愁眉苦脸地把那放在桌上。
11
羊男回去后,我把千元钞的皱纹抚平,放进自己的皮夹。千元钞上沾满了污斑和气味。然后我到比萨店去点了沙丁鱼比萨和生啤酒。我一天吃三顿比萨饼。
“终于有委托案子进来了啊。”“巧莉”说。
“是啊,要开始忙了。”我一面吃比萨饼一面说。“我必须去找羊博士。”
“如果是羊博士的话,倒不必找。应该就住在这附近。因为常常会来我店里吃比萨啊。”“巧莉”说。
“他住哪里呢?”我吃了一惊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你不会自己查查看电话簿吗?你不是侦探吗?”
我想怎么可能,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翻了电话簿页试试看。羊博士的电话居然刊在上面。
羊男(无业)…弓63-98n
羊亭(酒店)……497-2001
羊博士(无业)……202-6374
我拿出手册把羊博士的电话号码和住址记下。然后喝了啤酒把剩下的比萨吃掉。事件好像可以很快解决的样子。
12
羊博士家在绿街的西端。是一栋砖造的小房子,庭园里开着玫瑰花。在绿街来说难得有这么像样的房子。当然也相当老旧破落了,不过至少还像个家。
我确认了一下藏在腋下的枪的重量,戴上太阳眼镜,一面用口哨吹着“小丑(lP8gliacci)”的序曲,一面绕屋子四周走一圈看看。并没有任何特别可疑的地方。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窗上挂着白色蕾丝窗帘。非常安静而悄然,实在想不到会是扯掉羊男耳朵的人物住的地方。
我绕了玄关看看。名牌上写着“羊博士”。没错。信箱里什么也没有。却贴着“谢绝报纸、牛奶”的纸头。
探查过羊博士家之后,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呢?我也没辙。因为实在太容易就找到他家了。本来应该经过各种曲折离奇的麻烦事之后,拼命推理才好不容易想到、找到房子,偏偏却这么简单就找到了,实在没办法好好整理出思路,这还真伤脑筋。我一面用口哨吹着巴哈的“以心、口、行为和生命(HerzUndMundUndTaUndLeben)”,一面试着思考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最简单的是按门铃,羊博士出来的话就说“对不起,请把羊男的耳朵还给他。”实在很简单。
决定就这么办。
决定就这么办。
13
我按了十二次门铃。然后在门前等五分钟。没有反应。屋子里还是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麻雀在庭园的草坪上走来走去。
我正放弃了想回去时,门突然啪嗟地开了,一个大个子的老人猛不防探出头来。感觉非常鲁莽的老人。可能的话我真想就那样逃回家去。但总不能那样。
“喂,好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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