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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小调旧时光-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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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地球全是由浮光掠影的城市和荒凉的废墟组成的。
  我们在胶东半岛的北部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到达了老流氓所说的牧场。牧场坐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平原上,面积大约几千公顷,距离最近的城市有三百多公里,开车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带有砖墙的院落里,院里盖着一幢二层小楼,楼体通身涂成土黄|色,第二层还有一个小露台,看起来很像富裕农民的家。
  一个络腮胡子、身穿半长皮外套的男人出来接我们。他用山东口音和我们热情地打招呼,硬要帮张彻拿行李,不停地重复“欢迎北京来的技术员”这么一句话。
  我悄悄问老流氓:“咱们怎么成技术员了?”
  他说:“我打的是一家科贸公司的旗号。”
  络腮胡子的男人吼叫了一阵,又叫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帮我们卸车搬行李。除了他们以外,我没看到楼里还有其他人。
  “你们这儿就俩人?”我问那男人。
  “好几十个工人呢,都住在附近的两个村子里,平常直接到厂里去干活,不到办公室来。”
  “这儿也没养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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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不着,这儿太偏僻了,轻易没外人来。”
  我走到院门口,遥望广阔的牧场。牧草的品种优良,到这时候还绿油油的,只不过不少地方已经被啃出了地皮,好像皮毛上的藓。近处是草,远处是草,远处的远处还是草,天际尽头似乎有两处炊烟,大概就是那男人所说的村子。
  “牛呢?”我忽然想起来,“怎么没有牛?”
  “牛每天上午到几里地以外的河边去,动物都喜欢靠近水源。”
  “一共有多少头牛?”
  “大概一千来头。”
  一千头牛轰鸣着跑向河边,景象自然异常壮观,不知那河有多宽,会不会被牛一口气喝枯了。
  “那您是这牧场的什么人啊?”我又问他。
  “我是业务部主任,负责牧场的日常工作。”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您还挺有好奇心,又问狗又问牛又问我。”
  “不不,”我说,“您和狗、牛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牧场的老板住在青岛,是我的亲戚,平常不来这里。几年以来,工人都是附近村里的村民,人手充裕,而且薪水不高。但最近政府要征用那两个村的土地,大部分村民都要迁到一个县城里。到那时候人手肯定不够用,再雇工人的话价钱又太高,所以干脆尝试一下现代化的畜牧设备,买些挤奶机寻呼器什么的,变成美国农场算了。”
  那男人负气般地一口气介绍完了,不再开口。这样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不免有些尴尬,回去找张彻他们。
  张彻正指挥两个呆傻青年搬装寻呼机的大箱子,老流氓被牧场的小伙子带上楼去看房间,我们也走进楼里。走廊空洞潮湿,但腾给我们住的几间房却明亮宽敞,装修简单但也设备齐全,甚至还有电视机和冰箱。
  “电视只能看两个台,这儿地方太偏。冰箱里基本都是肉,啤酒也多得是。”那男人跟上来对我们说。
  “改装一下,美国黄|色电影台都能看。”张彻调着电视,信心十足地说。
  那男人欣喜道:“你们真是太热情了,不但送科技下乡,还送文化下乡。”
  我们分房间安顿好,旅途劳累,睡了个午觉。醒来以后,张彻要爬上屋顶看看。老流氓问:“干嘛?”
  “呼叫器得配上寻呼台才能用,选个合适的地方安天线。”
  “你还真是技术员。”
  我确定老流氓和拉赫玛尼诺夫有勾结,而且这一趟来绝不是做买卖的。哪有来卖呼叫器,却连寻呼台都没考虑的道理?
  我无心看着张彻一头热地乱忙活,便叫上动物般的女孩去牧场里看看。我们开上波罗乃兹,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飞奔。车轮轧过草面的沙沙声窃窃在耳,风从洞开的车窗里灌进来如歌如咏。
  
19波罗乃兹远行记(6)
“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飞飞飞奔吧。”我踩着油门往地平线上的两处炊烟奔去。大约开了十分钟,前挡风玻璃里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像北方农村常见的小村庄一样,这里由零零落落的几排红砖平房组成,村口摆放着农用机动车、水井、狗、蹲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头等必备之物。
  我把车停下,到村里的供销社去买烟。这里只有两块多钱一包的低档国产烤烟,货架上的可口可乐易拉罐铺满灰尘。
  “牛呢牛都在哪儿?”我问供销社老板。
  那是一个脑门被产钳夹得又歪又扁、嘴里龅牙绽放的中年男人,他当空挥舞胳膊,含混不清地指着:“那边那边。”
  “哪儿哪儿?”我随着他的手摇着头,“明确点儿行么?”
  “只要往西北方向走,看见河,再往下游走就能看到了。”
  我在供销社门口点上一颗烟,观察了一会儿胡同里零星可见的村民。都是一些风尘仆仆、面相比实际年龄远为苍老的人,脸上带着既麻木且畏天畏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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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农村都是这个样子。就像所有城市毫无区别一样,所有的农村也像同一原型的翻版。我对村子失去了兴趣,开着车向西北方驶去。
  没过多久,果然看到了一条十米见宽的河流。大概是黄河支流的支流,也即孙子辈支流,河里的水不多,处于半干涸状态,而且毫不清澈。
  我们沿着河水向下游走去,牛的鸣叫和跺地声渐渐大了起来,盖过了本来就不响亮的水声。果然有好大一群牛,河流的一个拐弯处,牛山牛海,摩肩接踵。牛们无所事事地乱叫乱转,却时刻保持挤在一起。几个农村小伙子骑着毛色斑驳的马,在牛群周围巡视。
  “一点也不浪漫,”我对动物般的女孩说,“一点也不像廊桥梦遗里的情景。”
  她却看着那无穷无尽的牛,出了半天的神。想来一个普通人,陡然见到那么多的动物,也应该感到震撼。
  在回农场办公室的路上,我们果然遇到了拉赫玛尼诺夫。他像一个迷路的旅人一样,将粗呢外套搭在肩上,在草场上低着头行走。听到汽车的声音,他如同早知道我们要来,站住脚向我们挥挥手。
  我把车停在他跟前,说:“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二十天前就来了。”他说,“你生病的时候也没去看你,真不好意思,事情太忙啊。”
  “听说您最近要走,走到哪儿去?”
  “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呗,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不出意外的话,所有的事情将在这个农场上做个了结。三十年前被遗失的魔手已经全被找到,只要异乡人不来骚扰,我便可以带着它们回去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带走魔手的步骤很复杂,万一出了点差池就会前功尽弃。”
  “那么您找到这个牧场,也就是为了躲避异乡人了?”
  “正是。他们已经发现了破烂山,那里不能久留。这里地广人稀,他们即使来了我也能立刻察觉。”
  想起异乡人夜袭破烂山那天夜里的场景,我仍然感到后怕。我对拉赫玛尼诺夫说:“魔手这东西,您还是赶快带走的好,实在太可怕了,留在人间为害不浅。”
  “其实也用不着太害怕,”拉赫玛尼诺夫说,“只要不用在歪门邪道的地方,它对于人类来说只是杰出的音乐才能而已。假如人类失去了魔手,那么音乐这东西也将失去灵魂,变得味如嚼蜡,这才是悲哀的事情。所以我还是决定冒险留下一双魔手,让它为音乐出力。”
  “留下一双?假如它落到异乡人手里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只有一双魔手,异乡人的力量不会因此膨胀到无法制服的地步。大不了我再麻烦一次,从他们手里把魔手抢回来,还给人类。毕竟音乐这东西是一种美,人为了美总会做些得不偿失的蠢事。”
  “留下的魔手,是黑哥体内的那双么?”
  “就是它。我已经告诉了你那个朋友,让他善用魔手,致力于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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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波罗乃兹远行记(7)
“可是黑哥未必认同你这个伟大使命,人家想自杀。”
  “那家伙的自杀说起来也真可笑,你放心,他死不了。我倒不是怀疑他自杀的诚意,只不过他患有这个时代人常见的心理病症,也就是强迫症,既想自杀又会感到任何一种自杀方法都不完美,于是只能矛盾地活下去。而且即使他死掉了,魔手也会找到新的宿主,可能是你,可能是别人,依然能在地球上存活下去。”
  “对了,”我说,“你说的带走魔手的工作很复杂,将要如何进行?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帮忙,但你愿意的话,可以来目睹全程。大功告成之后,我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告诉你我究竟是谁,从哪儿来。当然假如涉及到其他人,我也不会多说一句。”他看看动物般的女孩,笑着说。动物般的女孩会心一笑,不置可否。
  “然后你就走了?”我忽然感到对眼前这个人恋恋不舍,虽然他给人的感觉过于不真实,并且我连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然后就再会了。假如有机会,我想我们一定能再会。”
  “工作什么时候进行?”
  “事不宜迟,明天夜里。成功了我就走,不成功则成仁。”
  “那明天夜里见。”
  “明天夜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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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络腮胡子的男人招待我们吃了一头|乳羊,佐以山东名酒“孔府家酿”。大家尽欢而散,我和动物般的女孩勾肩搭背地回到房里,仰面躺在床上。
  我问她:“拉赫玛尼诺夫把魔手带走以后,异乡人再找你的麻烦怎么办?他倒一甩手跑了。”
  她说:“他告诉过我,会想办法把我保护起来。具体是什么法子我不知道,但钢琴师不会食言。”
  “你那么相信他?”
  “异乡人既恨他,又敬畏他。钢琴师不会食言。”
  “那我也只能相信他。一切顺利,万事大吉,我们应该再喝一杯。”
  “睡觉睡觉。”
  不知为何她从在草场回来以后就显得疲倦又烦躁,大概是有些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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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魔手终结与动物般女孩的消失(1)
第二天,张彻一早就和络腮胡子的男人出门去,给牛的脖子挂上呼叫器。呼叫器的工作原理很简单:将呼机的波段调整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确保接收到总台发出的信号,再根据不同类型的信号给牛发出各种指令即可。但要想正常工作,光装上呼叫器、设置好总台是不够的,还需要对牛们进行训练。比如说呼叫器响两声,是让牛们回圈睡觉,响三声是到河边喝水,响五声是找安全的地方避雨,络腮胡子的男人自称是个出色的驯兽师,他告诉我们:
  “动物的智商比想像的要高,假如不听指令,不见得是因为它们笨,而是他们认为人类的意图无聊透顶。”
  一千头牛,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都挂上呼叫器。遥想二十年前,有多少剃着板寸、蹬着尖头皮鞋的北京糙汉佩戴着这种呼叫器,守着胡同口的公用电话大干市场经济,他们逢人就侃“管儿钢二十车一夜到山西钱到就发货哥们儿有条子建设部咱有人”。
  现在都挂牛脖子上了。
  张彻和络腮胡子的男人满牧场地追着牛,逮谁给谁发bp机:“戴上吧哥们儿还是大汉显呢,过去三千多还不一定买得着呢。”牛们表情傲慢,无可无不可地挂着那玩意埋头吃草。
  一直挂到中午,才挂了两百多个。张彻已经累得不行了,浑身牛屎味,还被一头母牛踢中了肚子,吐了半升白沫。看看天色不早,他不得不停下工作,急着开车进城去买呼叫台的必要设备:发报机、天线和功率放大器。
  “你自己开车去好了,我又不懂,免得给你添麻烦。”我把车钥匙给他。开车进城需要往返近两百公里,回来时天肯定黑了,我不想误了给拉赫玛尼诺夫送行。
  张彻自己开着车出了牧场,我无所事事地站在院子门口看着秋草。草场犹如一夜愁白的鬓发,已经在绿色之上覆盖了枯黄,平原上的风吹过,方圆十里内似乎回荡着悲鸣。
  晚上那顿饭,大家照例喝高了。虽然张彻不在,可老流氓兴致不减,一个劲地灌黑哥喝酒。黑哥闷声闷气地像个无底洞一样,喝了三四瓶三十八度的白酒也不动声色,黑脸上一丝酒红也没泛上来。
  “牛逼,哥们儿你太牛逼了,”老流氓语无伦次地说,“是个司局级干部的料。”
  黑哥已经喝得机械了,都不用别人劝,咕咚又是一杯进肚。
  我和动物般的女孩随便吃了几口羊肉,小杯沾唇地抿着酒,坐等夜色全部降临。老流氓还想灌我,被我像豹子一样暴声喝开:
  “滚蛋啊,别招我,否则灌你老丫的。”
  他佯装无事地躲开,小声取笑:“你是不是到经期了,这两天脾气那么大?”
  我扭过头去不理他,看着窗外泼了蓝墨水一般的天色。
  络腮胡子的男人彬彬有礼地举杯和我碰了一下,但我感到他神色古怪。看什么都不对劲,大概我也有点精神紧张了。我和他对笑了一下,一口把酒干了,反扣杯子,不再喝了。
  一直到窗外完全漆黑一片,草场的风吹进寒意,黑哥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我按住他的杯子说:“黑哥,没人劝你就别喝了。”
  他忽然奇怪地说:“你闻闻,这酒怎么没酒味儿啊?”
  我接过杯子闻了闻,呛得抽了抽鼻子:“怎么会,曲酒,味儿挺冲的。”
  “不会吧,”他摇着头说,“我喝着明明就像白水一样,白水一样,白水一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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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又喝了两杯,就像喝水一样,品都没品就吞下去。我想坏了,喝不出酒味,大概就是喝得太多了,所以鼻子和舌头都麻木了。他的面前已经或立或倒地放了好几个空酒瓶子,用筷子一敲,叮咚作响。
  我说:“黑哥,真别喝了,就是水也犯不着这么喝吧。”
  黑哥饱含热泪地大叫一声:“让我喝,我心里苦!”
  刚说完,他忽然轰隆一声,仰面就倒。我低头一看,何止是脸,他就连脖子都通红了起来。他仿佛醒悟一般说道:“原来真是酒,有酒味了!我的妈呀,怎么灌进去那么多酒啊!”
  
20魔手终结与动物般女孩的消失(2)
然后黑哥便满地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哭诉自己想自杀,但又不知道怎么自杀。每打一个滚,他就举例一种死法,问我好不好:“上吊好不好跳河好不好吞金好不好喝农药好不好跳楼好不好——”
  我只能说:“都挺好都挺好都挺好。”
  这么闹腾了半个钟头,人类的死法大约被穷尽了,黑哥忽然坐起来,像鹅一样伸着脖子干嚎两声,对我说:“我想吐。”
  “那我躲开点。”我后退一米,“就这儿吐吧,这儿不是咱们家,吐完咱还不用收拾。”
  “可我吐不出来,噎住了。”
  “噎住了那是咽不下去,不是吐不出来。”
  “反着噎住了,总之是堵着了憋着了管道不通了。”黑哥吼叫着,脸越涨越红,而且向吹了气一样越涨越大,抓胸捶背,弯腰顿足,看起来十分痛苦。
  我看到他无比躁狂,眼见发疯,也手足无措。老流氓还在扯淡,问络腮胡子的男人要洗衣机水管“给丫灌肠”。
  我正想给他找点水喝,黑哥忽然暴吼一声,拔地而起,破门而出,冲了出去,他一边在原野上奔跑,一边遥遥地喊道:“我要吐我要吐我要吐——”
  远方传来的回声说道:“噎住了噎住了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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