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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山-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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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之中已经有好几处响起了大胆、无礼、逆贼等等叱喝,有公人打扮的官差,也有便衣探查的青衣密探,亮出官牌分开人群,向着讲台冲过来,要当场缉拿东篱先生。
东篱先生双目一瞪,对着冲来的差人断喝了一声:“退下!”
其他人只觉得老先生的嗓门挺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可那些分散在四处的官差却如遭雷亟,身体颤抖了几下之后软到在地,就此昏迷。
东篱先生没再动‘亲’‘师’两枚神牌,而是带领着弟子,按照古礼一丝不苟的拜祭起来。有些胆小怕事之人见东篱造反,不敢再看下去,偷偷的溜走了。
铜川民风彪悍,又明白法不责众的道理,大多数人都还留在原地,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大感兴奋。
三五成群的修士们则面色清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左琅琊,右青墨,头上骑个猴的梁辛却总觉得好像哪有些不对劲,细细思索之下恍然大悟,来看热闹的人虽多,但近在咫尺的天策门却大门紧闭,没有一个弟子出来看热闹。
东篱先生总算做完了古礼,却丝毫没有开始讲课的意思,而是对着身后的弟子微微点头,轻声道:“摆上来吧。”弟子答应了一声,从背后的书篓中取出了另一只牌位,小心翼翼的把它摆放在长几上,东篱先生双膝跪倒,对着这个牌位重重磕头,沉稳而桀骜的老头子,在跪拜时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在台下的梁辛也看清楚了牌位上的铭文,一列金粉大字赫然正中:梁公一二之灵!
天空艳阳高照,梁辛却只觉得阴风缭绕,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先祖的牌位,更想不通东篱先生居然认识自家先祖梁一二,这么算起来的话……东篱先生宣葆炯也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
同时梁辛也恍然明白,东篱先生说过自己的眉宇气质,与他的一位故人相似,他老人家的故人,原来就是害的后辈沦落罪户,几乎永世不得翻身的梁一二!
第四十四章 短调铿锵
东篱先生还没开始讲课,可这番拜祭就已经惊世骇俗了。藏在人群里的官差都被他一声断喝震昏,犹自未醒,其他人则兴致勃勃,低声议论不休。
一场大哭之后,东篱先生终于止住了悲声,缓缓的站起来,对着台下一众百姓拱手行礼,先自报家门,身后的一众弟子也一一上前行礼,一番俗礼之后,东篱先生终于朗声开口:“今日老夫讲课的题目,叫做仙祸!这个题目之下,含着两层意思。第一,老夫要说一说,仙人为祸人间,可恶可恨可杀;第二……”说着,东篱先生把目光投向在场的诸多修士,声音低沉了许多:“诸位修仙的高人,你们即将大祸临头!”
说完,又仰天打了个哈哈,好像糊弄小孩子似的,对着一众修士摆了摆手:“你们莫着急,我先给铜川府的诸位父老讲过第一重意思,再来告诉你们,压在你们这些修士头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祸!”
梁辛和青墨对望了一眼,这才知道东篱狂傲,这堂课竟然被他分作了上下两节,上半节课讲给平民百姓听,下半节将给一众修士来听!
东篱先生在说完之后,对身后的一众弟子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开始吧。”
第一个弟子年纪很小,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走到台前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显得手足无措,紧张之下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嘴唇哆嗦着说了两句什么,台下有泼皮大笑着喊道:“说的什么,听不清,咱们可读不懂唇语!”
东篱伸出手,稳稳按在了年幼弟子的肩膀,那个孩子急促的呼吸着,终于鼓足勇气,嗓音几乎有些嘶哑的叫道:“我是中州人士,爹娘祖上都是农民,日子过的虽然清苦,可也其乐融融,不成想我十岁那年,两群修士追打,把我家的村子夷为平地,爹娘用身体死死压住我,我才得以侥幸活命,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仇人是谁。”娃娃说着,眼泪噼里啪啦的向下掉,眼看就要大哭出来了。
东篱先生对着台下淡然冷笑:“在修士眼中,凡人就是蝼蚁,将心比心,你们在追逐、逃跑的时候,脚下有个蚁穴,会小心翼翼的躲过去么?死了,活该!”
这时第二个弟子颤巍巍的走了上来,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看上去比着东篱先生还要老上二十岁,一边浑浊的喘息着,一边吃力的开口:“我是平遥州人士,自幼读书却学无所成,年老时开了间私塾,每日里教娃娃读书。市井之间的孩子,耳濡目染,难免学来些陋习……三年前,一位急着赶路的仙长路过私塾,他老人家在半空急掠而过,滚荡着风雷着实威风,这时有个孩子不懂事,捂住了耳朵喊一句:妖怪王八蛋。那位仙长陡然止住了神通,冷笑道:这般年幼便口吐污言秽语,长大了也是个祸害!说话之间一挥手,嘭,娃娃的头便爆开了。”
台下本来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可听到这里,所有人都忍不住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老年书生惨然而笑:“我实在想不明白,仙长他老人家自己也说这个孩子年幼,既然年幼就难免无知,说脏话应该惩戒,可老朽以为,罚他不许吃午饭,再打他二十个手心,也就足够了。嘿嘿,可仙长却不这么想啊。”
说着,老头子又把话锋一转:“我住的那个镇子,着实不怎么样,读书人少,习武人多,是有名的刁民之地,平白无故的死了个孩子,大人们都红了眼……跟着也丧了命,整整七十三条人命!这些人都是老朽的街坊邻居,有的请我喝过酒,有的和我赌过钱,有的跟我骂过架,还有一个借给我三吊钱我还没还,一眨眼的功夫啊,全都死了!”
东篱先生再度冷冷的点评:“将心比心,你走在路上,突然看见一只蚂蚁冲着你摇头摆尾,耀武扬威,自然会一脚踩死它。死了,活该!”
第三个弟子三十多岁,身材魁伟脸膛黝黑,说起话来嘎嘣脆:“我是东北黑龙州人,祖祖辈辈在深山老林子里挖野参,十年前我爹挖抓到一棵千年老参,那他娘的是无价之宝……”
这个大汉唾沫横飞,越说越跑题,从人参的价值一直扯到了怎么挖参,直到东篱瞪了他一眼,他才恍然大悟,脸色转眼愤怒:“我们兄弟六个,连同老爹挖到了这个宝贝,笑的合不拢嘴,下山的时候突然被人拦住,要我们把宝贝交出来,我呸!老林子里的人参客没有好惹的,更何况我们一共七个人,他才一个人,当下我们几个一拥而上,倒没想着要他狗命,只想捶他一顿出出气,没想到他是个修士。”
说着,大汉猛的伸手裂开衣襟,在他心口的位置上赫然蜿蜒着一道狰狞的伤疤:“结果不用说,我们父子七个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胸口一凉,全都趴下了,那个修士从我爹怀里取出人参,大摇大摆的走了,他们都死了,我没死是因为心脏长在了右面,这才留下了条性命。老子……学生,学生想不通,他要是亮出修士的身份,我们哪敢造次,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得乖乖的把人参交给他。可他就宁可伸手杀了我们,也懒得、也不屑对我们亮出身份么?”
东篱先生在此点评:“将心比心,要是几只蚂蚁抗着个金元宝赶路,你还不是上去夺走元宝,蚂蚁要是不服,还不是一脚踩过去,难道踩之前还要报上姓名籍贯?死了,活该!”
第四个学生,第五个学生,第六个学生……
东篱先生宣葆炯的弟子不多,全部加起来也就二十多人,每个人的出身都不相同,更是来自五湖四海,但都有一个共同之处:曾经深受修者之苦,身边亲友伤亡殆尽,只有自己侥幸活命。
每个人说完自己的经历,东篱先生都会以‘将心比心’做开头,以‘死了,活该!’做结尾。
铜川府没有什么读书人,却不缺市井豪侠、无赖泼皮,听着这些学子一个一个报上自己经历的惨祸,人人动容,再听到东篱先生只能用‘苛刻无情’来形容的点评,不少人都面露忿怒。
这些人不敢直接去骂修士,可对老头子宣葆炯却不用客气,终于台下有个人,在东篱先生点评的时候,指着他破口大骂:“老匹夫,你怎么不死,你死了也是活该!”东篱先生却放声大笑,他的笑声甫一出口,便陡然高涨,仿佛一阵煌煌天雷,毫不留情的夯入所有人的耳鼓。
大笑声中,东篱先生朗声说道:“不错,我也该死,因我也是个修天练气之人,只要是在人间行走,却不尊人间律法、恃强自重,不把凡人放在眼中的修士,便统统该死!”
说着,老先生突然换了一副神情,抬头之间,束住头发的书生巾霍然炸碎,满头花白的长发无风而舞,声势骇人,伸手怒指台下的众多修士,忿声道:“我该死,你们更活不得!正邪修徒?五道三俗?一线天?九九归一?哈哈,你们这些忘根忘本,自以为是的修天之徒,出身人间却视凡人如蚍蜉蝼蚁,其实你们才是狗屁一团!”
说到这里,东篱突然将手伸进怀中,摸索了片刻后,居然摸出了一小锭银子,随手抛给台下的梁辛,笑道:“掌柜的,买酒!”
砸了神牌骂皇帝,震晕差官斥修士……开课之中掏钱买酒,东篱先生,宣葆炯!
五斤一坛的烈酒,封泥一碎便酒香四溢,东篱先生凑到鼻端嗅了嗅,大笑道:“十五年的老白汾,不错,不错!”随即微微仰头,如长鲸吸水般,一口气喝掉了半坛,大大的打了个酒嗝,突然放声高歌:
“修仙修仙,酒色财气皆可抛,只因怕死求长生!”
“修仙修仙,七情六欲除干净,父母妻儿臭皮囊!”
“修仙修仙,修得己身忘天地,管你国破山河殇!”
“修仙修仙,为金丹焚天煮海,为证道铁石心肠,只为一己之私,我去他妈的凡情凡心凡人凡间,一脚踏过,你躲不开,死了,活该!”
“修仙修仙,修的是个,唯!我!独!尊!”
短歌唱罢,鸦雀无声。
第四十五章 将心比心
东篱先生缓缓的吸了一口气,眼中的狂傲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脸疲惫,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修士,神通惊天,却没有一颗凡人之心。在他们眼中,只有天道。天道无情,所以修士便无情。凡人的喜怒哀乐,在他们眼中还不如一朵云彩来的好看;凡人的哭号惨叫,在他们耳中还不如一阵风声来的响亮;凡人的生死大事,在他们心里还不如一句法咒来得重要。”
东篱先生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这,便是你们心里敬若神明的修士了。凡间律法在他们眼中,脆弱的还不如一根棉线。试想,这样一群‘人’,他们已经不把凡人当做同类,而凡世间也根本没有能够约束他们的力量,偏偏他们还与凡人共处一片天地……”
“平心而论,”东篱先生的声音愈发柔和了,脸上的甚至挂起了淡淡的笑容:“修士很少故意杀害凡人,大都是在争斗中催动神通波及凡人。不过……”
老先生在轻轻低诉中,突然又增大了音量:“无心之过,便不是灾祸了么?洪水决堤,暴雨连天,火山喷发,地震山崩,这些灾难也不是谁刻意主使的,还不是一样吞噬人命,还不是一样搅得民不聊生?仙人之祸,修士之祸,与洪水猛兽,没有一星半点的区别!”
东篱先生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举起酒坛,把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
从开始讲课到现在,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大白话,既没有咬文嚼字,也不曾引经据典,更没有骈四俪六,只要不是聋子和外国人,全都能听得懂他说的话,再加上那二十多位弟子的亲身经历,这堂课讲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台下的百姓们个个动容,神态各异,有的皱眉不语,有的面色惊惶,更多则是在窃窃低语,议论着东篱刚刚说的话,而修士们都无动于衷,甚至有几位修为深、地位高的老者还面露微笑。
东篱先生喝完酒,混不成体统的用袖子一抹嘴巴,声音与表情同时平静了下来,对着台下的众多修士微笑点头:“诸位道心坚定,好像根本没听出来我在骂你们似的。”
修士之中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人,轻飘飘的踏上了两步,对着东篱先生冷冷说道:“又哭又骂,又笑又叫,这堂课讲的倒是热闹,不过我有件事还不明白。四十天里,整整二十三名修士在铜川遇害,都是道友杀的吧。这些人有的是路过,有的是查案,不可能都得罪过你,乱杀无辜之人,也配在这里悲天悯人?凡人的性命是命,修士的性命便不是命了么?”
中年女子一走出来,琅琊就忙不迭的用手指头捅了捅梁辛,脂玉似的脸膛上压抑不住的兴奋,小声说:“她是罗扫!大理州罗家的四执事之一。三十年刚突破了海天境,是五步修士。”
罗家也是一个修真门宗,这二三百年里人才辈出,虽然没能列为‘九九归一’,但实力也不容小觑。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这才死在铜川的二十三名修士中,倒有四个人是罗家的弟子,这些年里罗家事事争先,想要晋升一级与九九归一平起平坐,想不到在这次铜川惨案里,倒拔了个头筹……
东篱先生不耐烦道:“你这个女人实在不懂事,下面这么多神仙都耐着性子挨我的骂,就是为了听我讲‘仙祸’这第二重意思,好不容易捱到现在,我该说正题了,你却跳出来兴师问罪?”
这时另外一群修士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道人,对着罗扫施礼笑道:“仙姑稍安勿躁,东篱老贼今天难逃公道,倒不妨听他把话说完。”
琅琊做解说尽职尽责,又刚忙对梁辛交代:“这个小道士叫寂灭,是锣鼓山的散修,年纪轻轻就到了四步大成的修为,天资着实惊人呢!”
罗扫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东篱先生点了点头,跟着笑道:“不错,这堂课刚讲了一半,诸位要想听下去,就别再胡乱开口了。否则,每说一字,我便杀你们其中一人!”老头子说话的时候满脸和蔼,杀修士在他嘴里,就仿佛今天的酒淡了,菜咸了一般轻松。
“不过……”东篱先生语气一转,又望向了罗扫:“你刚才问我的事情,也着实蠢笨的可以了。”说完,他伸出手,似乎有些犹豫着,胡乱的指向了一名修士。
随着他的手指,东篱身后的憨子十一突然面露狰狞,巨大的身躯急掠而起,向着被东篱先生选中的修士一掌拍下!
啪,一声闷响。
那个修士根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已经被憨子一掌,像根钉子似的直直被砸进了地面……发髻与路面平齐,片刻之后,咕噜咕噜的轻响,血沫子轻飘飘的从缝隙中挤出来,染出了些许微红。
再看憨子十一,已经回到了东篱先生身后,肩膀上犹自扛着巨大的木箱。
东篱先生还是笑呵呵的望着罗扫,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回答:“我既然替凡人出头,你们就应该明白,修士的性命在我眼里,不如一片树叶来的更重,我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既不想跟你们讲道理,也没道理可讲。”
随即老头顿了顿,又恢复先前点评弟子们经历惨祸时的那副冰冷语气:“将心比心,你们能把凡人当做蝼蚁,我便能把你们看做虫豸,哪个长得不顺眼我就一脚踩过去。死了,活该!”
被憨子一巴掌钉入地面的修士,是个小门宗掌门,直到此刻他身后的同门才反应过来,目眦尽裂的瞪向东篱,却摄于憨子十一的狠辣不敢上前拼命,身体颤抖着嘶声怒骂:“老贼,疯子,罗扫问你话你却杀我家掌门……”
说着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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