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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如来不负卿1-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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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光从油灯上飘开,看向我,眼里的迷茫水雾再次浮现:“你上次问我为何出家,我却发现,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为了能跟母亲在一起?我已经不再是七岁幼童。再过几年,我便要受大戒,真正遁入空门。可是,我最近几乎每晚问自己,为何出家。”
  “那你想通了么?”我小心地问。
  “以前习法,师父们告诉我,要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才能到达彼岸之涅槃。我在罽宾便跟随得道高僧盘头达多习小乘佛法,有四百万言,都是讲如何修行得证大果。可是……”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无意识地扳手在身后,消瘦的背影孤清寥落。虽然尚年少,却已经显出未来佛学大师的雏形。
  “一路回来,见白骨野于沙漠,盗贼四下伏没,百姓困苦不堪。我便在想,我个人固然可以通过修行得道,可是他人呢?那些盗贼却是依旧为非作歹,百姓依旧受生老病死苦。我习佛法,究竟为何用?”
  我也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柔声说:“小乘出世,大乘入世。所以你接触了大乘,就觉得大乘教义更符合你的心性了。地藏王菩萨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是否想像他一样,度人而非度己?”
  他迅速转身看向我,眼露赞许,脸上倏然明朗:“是,艾晴。在疏勒时我师从须黎耶苏摩,第一次触及大乘,便深深折服。这些日子里,每日与你相处,听得你对大小乘用片语既能参透其意,我更是心向往之。只是……”
  他脸上扫过一丝不快,闷闷地吐气:“回龟兹后,凡我提及大乘,师尊们都斥为外道谬论,罗什无从学习,深以为苦。”
  我能理解他的苦闷。龟兹信奉小乘几百年,在佛教初期大小乘的纷争又很激烈,大乘在当时传播,绝不是佛教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所以,可以想象他在整个大环境中如何无奈如何挣扎。
  “罗什,其实大乘是在小乘上发展得来,两者并不对立。佛陀创佛教,是为反对婆罗门教,反对种姓制度,所以教义简单。修行方式参考了当时流行的苦修,讲求个人努力,求得解脱。可是时代在发展,小乘局限便显露出来。”
  踱步到他身畔,诚挚地看向他:“小乘是‘自了汉’,要解脱必须出家。出家人不事生产,也无后代,若每个人都出家,长此以往,国家无法生存,人类便亡。所以当佛教跟世俗权力产生矛盾,便有大乘出来改变弊端。”
  我抬头朗声说:“而大乘却是度人,你只需膜拜诵佛,便能成佛。这样,不用出家,居士也可以成佛,就能解决人与生产的矛盾,居士可以结婚,也就解决了人类繁衍的问题。所以,佛教能被当权者接受,才能流传更广,有更多信徒。即所谓佛光普照,普度众生。”
  他听得有些呆了,陷入沉思。我不知道他能了解多少,我纯粹是从宗教与生产力,与统治阶层关系上论述。再添一句:“罗什,你欲改宗大乘是对的。大乘更顺应时代发展,能解决多数人的精神需要。”以他率达趋新的个性,大乘渡人的思想更适合他,所以最后他选择改宗,也是必然。
  他抬眼看我,略带稚气的脸上仍有一丝顾虑:“那中原汉地呢?汉人会更接受大乘么?”
  我笑:“那是当然。大乘佛###在汉地广为流传,生生不息。”
  季羡林说过:一个宗教流行时间长短与它的中国化程度成正比。谁的天国入门券卖得便宜,谁就能赢得群众,就能得到统治者的支持。小乘要那么辛苦地修行,还不一定成佛。大乘,尤其禅宗,在中国提倡顿悟,“一阐提皆有佛性”。只需虔诚供养,口宣佛号,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等轻松惬意!(具体可以参看季老的《佛教十五题》)
  

十二 为什么出家(3)
他也渐渐开怀,眉眼间显出一股坚定的神色,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前些日子,罗什在王新寺后一间废弃的殿内,得到一部经书,是大乘经论。罗什忍不住偷偷看了,感触良多。却碍于师尊教导,不敢让其他人得知罗什如此趋向新论。今天与艾晴一席话,罗什已明了如何取舍。回去后便给师尊师兄们诵读,日后定要广宣大乘,度更多人成佛。”
  他提到的这段,我好像有印象。“罗什,你找到的是不是《放光经》?是不是有魔缠你,让你放弃?”
  记得在他传记里说:当他展开《放光经》读诵时,突然只见空白的木牒。他知道是魔暗中作怪,而诵经的决心更加坚固。于是魔力失效,经文的字迹立即浮现,他便继续学习。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有智慧的人,怎么需要读《放光经》呢?”他回答:“你是小魔,应速离去!我的心意如同大地,不可丝毫被转动。”②
  我当然不相信他真遇到过魔,我更相信为他立传的慧皎写这段奇特经历是为了体现罗什改宗大乘遇到的心魔。因为改变自己一贯的信仰是件很痛苦的事,他肯定挣扎过,犹豫过,甚至想放弃过。心魔缠人,才是最难消除。
  他果真讶然:“《放光经》?”念一遍梵文,应该是这部经书的梵文名,点头赞道。“这倒是个好译名。佛法放光,普照众生。”
  他沉吟片刻:“这部经文里说,佛法传扬,是为了使盲者得视,聋者得听,哑者能言,佝者得伸,狂者得正,乱者得定,病者得愈,羸者得力,老者得少,裸者得衣。佛法光大,可使一切众生皆得平等,相视如父如母如兄如弟。也既是说,修行乃是为度化众生,而非个人得道。这些深意,罗什极之认同。”
  他眉头微皱:“只是,何来‘有魔缠我’?”
  眼里蕴出一丝笑意,细想了想,又自己解释说:“若说魔,应是我心魔。不知该不该习大乘。自从得了那部经书,每日我都要犹豫好几遍,看还是不看。看了后,又是犹豫。传诵,还是不传诵。这心魔,直到今日才彻底去除。
  “还记得那晚你问我,毕身所愿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昂起优美的颈项,“如今,罗什可以像你一样明明白白大声说出理想。”
  顿一顿,他朗声说道:“所到之处皆能传扬佛法,立著论说,普度众生,这便是我毕身所愿!”
  他高昂着头,油灯昏黄的光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满满自信。流光溢彩的气度让我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如此的自信与早慧出现在这少年身上,犹如看到了未来一抹绚烂的色彩,用生命燃烧的冲天火光,熠熠生辉。
  “好志气!”我热烈地鼓掌,点头大声赞扬,“我最喜欢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你一定能做到!”
  他突然转身面对我,毕恭毕敬地鞠躬,吓了我一跳。抬起身时,狭长的脸颊绯红,目光真挚而热烈:“艾晴,罗什得你为师,是佛祖垂怜,为罗什指点迷津。罗什一生,定不负吾师。”
  他从没对我这样尊敬过,心脏没来由地多跳了几下。心底一团莫名的火苗蹿升,迅速顺着血液循环周身。我不自在地用手扇风。都已经是大冬天了,怎么有这么热呢?
  那天课程结束后,他走到门口,看了看星辉闪耀的天幕:“明天天气应该会放晴。”
  他转头对我,笑如春风:“艾晴,明日带你游龟兹去。”
  注释
  ①慧皎《高僧传》对耆婆的描述:“王有妹,年始二十,识悟明敏,过目必能,一闻则诵。且体有赤黡,法生智子,诸国娉之,并不肯行。及见摩炎,心欲当之,乃逼以妻焉,既而怀什。什在胎时,其母自觉神悟超解,有倍常日。闻雀梨大寺名德既多,又有得道之僧,即与王族贵女,德行诸尼,弥日设供,请斋听法。什母忽自通天竺语,难问之辞,必穷渊致,众咸叹之。有罗汉达摩瞿沙曰:此必怀智子。为说舍利弗在胎之证。及什生之后,还忘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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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为什么出家(4)
后因出城游观,见冢间枯骨异处纵横,于是深惟苦本,定誓出家,若不落发,不咽饮食。至六日夜,气力绵乏,疑不达旦,夫乃惧而许焉。以未剃发故,犹不尝进。即敕人除发,乃下饮食。次旦受戒,仍乐禅法。专精匪懈,学得初果。什年七岁,亦俱出家。”
  ②慧皎《高僧传》记载的罗什从小乘转宗大乘时的遇魔事件:“後於寺侧故宮中,初得《放光经》。始就披读,魔來蔽文,唯见空牒。什知魔所為。誓心踰固。魔去字显,仍習誦之。复闻空中声曰:‘汝是智人,何用读此。”什曰:“汝是小魔,宜時速去。我心如地,不可转也。’停住二年,广诵大乘经论,洞其祕奧。”
  

十三 龟兹一日游(1)
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说龟兹:“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
  如今我正站在这周十七八里的一段城墙上极目远眺。开阔的视野中,远处的天山连绵一片,白雪皑皑。天山脚下是极规整的田字状灌溉农田,被雪覆盖着,露出一团一团的黑色。
  “今年的大雪降了那么多日,真是上天眷顾龟兹。”罗什眼望天山,说话时吐出丝丝白气。
  我没明白过来,探头看身边的他。他微笑着解释:“龟兹干旱缺雨,只有冬季严寒,降雪多,来年水源才充足。”
  是啊,这里一年四季下不了几场雨,灌溉都是靠天山融雪。雪水融化汇成季节河,只要有水流过,便能耕种。而没有水的地方,便是戈壁荒漠。西域诸国,面积都不大,也是因为这个地域因素。
  突然记起,龟兹每年都有盛大的苏幕遮,就是乞寒节。这个节日就是祈求冬天寒冷,天降大雪而来。唐代传入中原,成为当时的一个重要节日。
  “那每年的乞寒节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兴奋地想,一定得去亲眼目睹一下。
  “每年七月初。”
  “太好了,我一定去参加。”我搓手伸到嘴边呵然气,瞄一眼他,“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天山,半天不言语。不会吧,参加个节日还要考虑那么久啊。不行我就让弗沙提婆带我去。
  “艾晴,沙弥十戒之一便有离歌舞戒,我是不能去的。”他仍是眼望天山,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有些无奈。我也愣神了,难怪他昨晚听我唱歌要下那么大决心。
  想起昨晚无意中让他破戒了,我心下着实不安,苦着脸说:“对不起,我对佛家戒律不熟,背不出来。这样吧,你把要遵守的十条戒律都告诉我,我就可以小心些,不让你做破戒的事。”
  他沉默一会儿,低头看脚背,终于轻声说了出来:“前五戒为: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饮酒,不淫。”
  这些戒律太耳熟,我不解地问他:“这个是居士受的五戒吧?”
  “在家居士受五戒,与沙弥戒只有一点不一样。”他的脸突然又红了,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的。迈开步走向最近的一个堞垛,我赶紧跟上前去。
  “居士五戒里是‘不邪淫’,而沙弥十戒则是‘不淫’。”他不看我,眼睛只是盯在高起的堞垛上。
  哦,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居士可以有婚姻内正当性关系,而沙弥则不可有任何性关系。看着他绯红的脸,可能是这个关于性的戒律让他尴尬,我赶紧嗯哼一声,向他打听后五戒是什么。
  我们下了城墙,他带着我继续走,一边向我解释另外的五条戒律:
  离高广大床戒——意思是不能坐又高又大非常讲究的坐卧具;
  离花饰香蔓戒——指不在身上涂抹或装饰有香味的花环,这完全是印度的习惯;
  离歌舞戒——不能看歌舞表演,这个他刚刚跟我解释过;
  离金宝物戒——这个好理解,就是不能有金银珠宝;
  离非时食戒——必须严格遵守过午不食,这个我倒是早就知道并且观察到了。
  我们这么一边说一边走,来到了都城西门外的大会场。通往会场的道路两边立有巨大的佛像,足有四五米那么高,气势恢弘。要是能保留到现代,该是多么壮观的遗址。
  罗什告诉我这里是召开“五年一大会”的地方。他解释说 “五年一大会”是佛教风俗,由信奉佛法的国家和国王每隔五年召集大会。到时不光高僧云集,无论是否信佛,谁都可以来。在此期间,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如讲经、辩经、施舍、斋供等等,全部费用由国王提供。
  我明白了,告诉他中原地区也有类似的活动,叫“无遮大会”。“无遮”,就是无遮无盖,无论信仰什么都一视同仁。
  在大会场里,罗什静静地等我测量,画完平面图。立面图得画那些佛像,我画人像的本事太差,也不好意思老要罗什等着,就想着以后再来细画。罗什带着我,往会场西北方向走,是一条不太宽的河,已经结冰。河对岸有一座宏伟的寺庙,我们要到那里去参观。桥在很远的山坡上,为了省事,我们打算从冰面上过。
  

十三 龟兹一日游(2)
冰虽然已经结得很硬,但我从小在长江以南长大,北方孩子冬天必备的滑雪技术一点也无,只能战战兢兢在冰面上挪不出脚。一只指节细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赶紧握住。温润带着些濡湿的手牵着我小心地前行,我死死盯着脚下的冰面,生怕自己掉到窟窿里去。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嘘口气,想抬头对他道声谢,却突然惊恐地发现,眼前出现了几片黑色斑点,他的脸在斑点中模糊不清。
  我大叫一声:“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感觉有只手蒙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我被轻轻拥进一个瘦削的怀抱,引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别急,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他的气息吹进耳朵,有些痒痒。我最怕耳朵里被人吹气,赶紧偏头,却撞上他的下巴,我们同时闷哼出声。
  “疼么?”
  “疼么?”
  我们居然同时开口问对方,我愣了一下,不愿去细想,自己伸手去揉头顶被撞的部位。一边疼得咝咝出声。我都那么疼,他也应该撞得不轻,却是闷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耳里又飘进令人酥痒的轻微气息,这次我却不敢再躲了。嗯哼着掩饰脸上的热意:“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说是不会,可为什么声音有点发颤?我一下子慌了神,拉住他的宽袖急急问:“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他的手仍然覆在我双眼上,另一只手臂极轻地扶住我。只是这样轻轻的触碰,也能透过棉衣感觉出他过于纤瘦的手臂。他还是闷闷地说了句“不会”,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带丝颤音。我心下疑惑,他到底怎么啦?
  坐了一会儿,他放开手让我睁眼。那纯净略带稚气的脸渐渐由模糊转清晰,双眸清亮地看着我,一脸关切也一脸潮红。如此近的距离,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有些呆滞的我。一瞬间,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
  我猛地站起身:“我没事了,走吧。”
  他仿佛突然醒转,倏地向后退开,脸上的红潮将蜜色肌肤掩盖住,连埋入衣领的脖子部位也一片绯红。想起来,我们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别说他了,连我都不知道脸往哪里搁。
  我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他愣一下,快步跟在我身边,脸上的红晕许久未褪。我嗯哼一声,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什么寺庙?”
  他抬头,稳一稳气息,平静地回答:“阿奢理儿寺。还记得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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