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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弯弯画-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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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姿势维持的久了,肩胛和脖颈都隐隐酸痛的,窗外,夜风呜咽而鸣。
    香墨的手指越攥越紧,紧到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终于尾指上寸来长的指甲吃不住力,“咯”一声折断在手内。只是这一点声音,却好像雷声轰鸣在她的耳内,震的香墨一时胸口发疼,但并不是万箭攒心的痛楚,只隐隐的,绵绵的疼着。
    陡地,内寝之外一声轻轻的咳嗽胜响,香墨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往外看去。
    床帐是轻薄的绣金的山水纱帘,昏昏的灯照着,帘外事物俱是模糊的。可香墨知道,那声咳嗽是有消息传入,而又不想惊动封荣的暗号。
    想了想,还是掀了帘子下了床,随手披上一件外衫,也不穿鞋,香墨赤脚踩着青砖地走到外梢间,不出所料的就看见了德保。
    她问:“什么事?”
    德保并没答话,只往又往外间做了一个手指。
    香墨一皱眉,但还是奈着性子随德保到了西次间,可等了半晌,仍只见德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香墨索性也不问了,东次间的百枝芍药地毯上,坐着三尊白云铜的炉子,她径自走到炉边,掀起为了防止火花迸溅而扣上的镂空铜盖,拿起一旁的红铜火钳子调起了炭火。
    半晌,德保才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夫人,刚刚太后的宫里的人来过了,想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回宫。”
    香墨有些漫不经心的问:“谁来了?李嬷嬷?”
    “李嬷嬷年纪大了,走不得夜路,是遣了青青来问的。”
    香墨并不上心,只随口道:“她啊……”
    因香墨随手披上的白绸外衫袖口稍长,此时调弄炭火便不大利索,德保见了,忙上前帮香墨卷了袖子。
    待卷好了,才又似闲闲的道:“说来赶巧了,正碰见了不知为什么大半夜要找您的蓝青公子。”
    香墨面上并未露出半分,只手中无力,火钳子掉在了白云铜的炉子上,哐当的一声。细小的火星子迸溅,耀出几点金光来,渗在地乌砖的地上,凝聚成一朵小小的灿金色的云,旋即又消散无痕。
    还不待香墨说什么,德保已经一脸了然之色的开口:“夫人果然是早就知道的。”
    香墨身子一震,冲口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德保仿若未闻,只垂首恭声道:“夫人当年是卖身进了陈王府的,所以没见过因疯疾被送出宫,在王府静养的端敬太妃。”
    端敬太妃指的是宪帝的生母,据闻她只是一个宫婢,偶然被英帝看中,宠幸之后便丢在了脑后。只是她极幸运的在这仅有一次的宠幸中有了身孕,就是后来的宪帝。而不幸的是她在以后的宫廷生活中神智失常,渐渐疯癫,虽以后被还是陈王的宪帝接回府内疗养,但仍不见起色,终于疯癫至死。而因为这种不慎体面的病症,只能追封自己的母亲为宣仁温惠端敬皇太妃。
    “蓝公子那模样,除了一双眼睛的颜色,真是和端敬太妃的品格一摸一样。”德保说着,抬眼定定望住香墨:“青青跟奴才一样,都是生在王府长在王府。”
    一番话下来,香墨的手已不自禁的拢住了衣领,夜半冬寒好似穿过了炭火的暖意无声地弥漫过来,浸透了每一根骨,寸寸阴寒。
    然而香墨还是轻轻一笑,那笑容却犹如万年冰封的湖泊,满目寒气。
    “你跟我说这些个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一准会巴巴的跑到李太后那里去呢!”
    德保微一诧异,须臾垂下脸,轻轻道:“太后娘娘那里自有人去,轮不到奴才的殷勤。而且……先帝爷临终的时候,最抱憾的就是子嗣单薄,也一直难过于燕太妃没能生个一儿半女……”
    “够了!!!”
    香墨喝住他的话,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哽住了喉咙,已然嘶哑。她的神色已变得极为可怕,牙是咬紧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地贴住脸颊随着她剧烈的呼吸起伏,厉鬼似的。
    燕脂的痛,无法孕育生命的遗憾,她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要感同身受。那个男人,那个无法保护燕脂,以致让燕脂必须选择舍弃的男人,又如何会懂,又怎么能懂!
    德保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容在昏昏的灯火下已成了模糊的影。
    “奴才只想说,夫人无论如何打算都得快。”
    窗外风声若断。
    香墨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神色略略一松,勉强一笑:“公公忠心为主,这份恩德,香墨记下了。”
    说罢,已推门而出。
    许多年之后,蓝青依旧记得这个夜晚,她随着满天的风雪陡然扑入,连衣衫都未穿的整齐。
    她只抓住他的手说:“我们走,蓝青。”
    最后“蓝青”两字咬得极重,仿若一种承诺。
    那个冬日那么冷,而她的却那样的热,慢慢的他已被那种深到骨髓里炙热的融化了。
    空气里充满了风雪的泼辣甘甜,恣意在那所红墙翠瓦深处的房间。而那时那刻,仿佛整个生命的空缺都被填满的满足和快乐,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好,我们一同去陆国。”
    而她却蓦然松开了他,灯火笼烟,人在朦胧中,看不见的痛苦,或许,本就未曾有过。
    她缓缓摇头,浑身颤抖,不能自抑道:“你不懂……”
    许多年以后,他不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情,不记得她说话时的语气,却清晰的记得那三个字,你不懂。
    他那时不懂。
    因为当年的蓝青,单纯愚蠢的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轻轻一口气,就会被熄灭。
    后来,他懂了,却只希望,一辈子都不要懂。
转5
    东都冬日的夜晚分外的寂静,入夜的冷风夹着层层的雪花,让两匹乌黑骏马有些烦躁不安,沉重的喘着气。因为宵禁早就没了人烟,因而当两骑的马车疾驰在长街上时,就格外的触目。然而巡街的御史侍卫俱都不敢上前,因早就识得了马车上触目如血色的“墨”字徽记。
    墨国夫人胜宠,京华皆闻。
    香墨坐在车内焦躁的不时掀了帘子往外看去,雪下的大了,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马车的前沿挂了两盏琉璃宫灯,此时照在雪地之上,眼前的一方雪就仿佛变成浅浅的赤色,亮在黑色的夜里。
    身边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温暖,她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香墨就想,许多年后,当她想起今日,那一年,那一夜,和一个人在艳艳红色的雪中奔驰而行。
    可是有时候,梦就是梦,如同海市蜃楼,可看可思,却不可触摸。
    “香墨
    蓝青轻轻的问,香墨转首淡淡一笑,并不出声。
    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去。
    “别这么笑。以后,我一定让你由心里笑出来。”蓝青的手抚上香墨的脸颊,本满眼悲哀怜悯,可说到后来眉眼俱是恬适地看着她:“所以,在我面前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样温软和煦的声音,如春日里的煦风,点点的暖意抚上脸颊。可香墨无法迎视那样清澈的目光,只能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蓝青的这些许心思,她如何不懂。只是自己的惊惧,已经无人能洞悉。
    入了一条胡同,走到中央,霍然开阔,现出一片朱门来,车夫回话道:“夫人,到了。”
    话音未落,香墨已掀了帘子出来,连搀扶都不用,直接跳下了车。
    蓝青掀开帘子张望了一下,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两座青石石狮头上积满了雪,此时一眼看去,恍如白了头一般。而门上悬着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贤良祠”。
    正出神的时候,香墨一手挥开车夫,亲自上前叫门。深夜寂静,铜狮门环拍在朱门上的声音,格外心惊。
    好半晌,才听到吱呀一声,边门开了一缝隙,一个仆役探出头来,喝骂道:“敲什么敲,什么时辰知道吗?大半夜的敲死……”
    仆役俱是随了陈瑞奔波千里来到东都的,如何不识得香墨,骂了一半便不由大吃一惊,哑然而止。
    赶忙道:“奴才该死,不知道是夫人。”一面说,一面往前飞快跑到门房,叫道:“快去通报!墨国夫人回来了!”
    香墨并不理会他们,只携了蓝青,匆匆往里走。
    待到后院时候,安氏等人已然被惊起,披了斗篷站在廊下。
    “哎呦,这是吹的哪阵风,把夫人您吹回来了?”
    说话并不是安氏,而是陈瑞的第七房新宠契兰,想是起来的匆忙,浅色的斗篷半搭在身上,露出修长白皙的腿,腿上还有一片嫣红,好似被人咬过的痕迹,红得透出血丝来。
    契兰见了香墨也并不行礼,只高高地仰着头,尤其说“夫人“两字时冷冷一笑,极为轻佻,含着钩子的眼波斜斜流转,扫向安氏,眉尖上是一段妩媚的挑衅。
    安氏脸色一变,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语。
    香墨已经顾不上她们,焦急的眼四下找寻,然而并未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众人见香墨这样的神色,都不敢言声,最后还是安氏缓缓开口:“他已经歇下了……”
    话未说完,就被故意与安氏作对的契兰截断:“老爷就在里间呢,要找你就自己进去吧!”
    蓝青此时此刻已经明白了香墨要见谁,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让香墨感觉手心湿湿的,分不清是雪还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似的,随即就跟随着前面引路的契兰匆匆走开。
    到了西厢里间的房门口,契兰随意往里一指,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门进去,室内的灯早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红烛,昏昏朦朦,剩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偶一疏神时,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随手披上的白绸敞衫,披撒的头发鸦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陈瑞。
    香墨措及不妨,于是就只能那样无声地望着,明亮的眼更胜黑暗中燃烧的烛焰,已把夜色焚灭不复。
    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香墨就缓缓坐在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侧倚着靠背,看着雕花窗外,不说话了。
    陈瑞却不耐烦打哑语,坐在香墨对面径直开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当然不是来给我送行,更不可能是来随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温在暖炉上的紫砂茶壶,因陈瑞不喜绿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后金丝红茶。
    明前雨后的茶芽过于细嫩,便不耐久泡,叶底红匀的幼叶已全数舒展,叶边的金丝早已脱落了下来,浮在乌润的茶汤上。香墨端起茶碗细细的喝着,喝完一口,只得苦涩的茶香,正要再品,却看见一滴的水,落在茶盏之中,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是层层的涟漪,泛起在水面,缓缓地推开去。
    她下意识的举手摸上面颊,只余下了一行湿漉。
    半晌,才开口道:“我是来求你的。”
    陈瑞一愣,细细的看着香墨,道:“求我?”
    “是的,我求你。”
    灯下的香墨被淡色丝锦绣着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看见她桃红的裙子很长,让别人看不见她的脚。发髻似挽的仓促并不十分整齐,单单的斜插了一只黄金花钗,花蕊衔着细细一绺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陈国的朱门贵妇,比如安氏,都从幼年起精心练就了即便是满头的步摇,缀满了流苏也似无波的水,波澜不惊。而香墨的出身毕竟不好,所以发上金簪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颤颤的摇曳,但始终无法打到她的脸上。
    陈瑞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的说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
    香墨不想陈瑞如此说,心猛然一抽,仿佛有一只极美的手攥住,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扣进了血肉里,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是得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明明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却像过了一辈子。那时,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个孩子。”
    今日的陈瑞已过不惑,除却一女,再无所出。当年的她总还点着一点蓬勃的朝气,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个小人时,虽然还未待见全貌,她已经觉出了一些欢欣的滋味。谨言慎行,昼夜提心,做着所有即将为人母者所应该做的一切。她时时刻刻都要告诫自己,哪怕以前不当心,此时此刻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时陈瑞出征,不能也不肯护她,她一个人在妻妾群里……
    眼睛看着香墨,陈瑞面色一凝,但随即微微一晒:“你想生下那个孩子,不过是为了送给你妹妹。”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该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香墨的一侧是红烛斑斑驳驳的光,另一侧是连天连地的雪色,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影就愈见单薄。而香墨微微转过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连天飞雪,却能看到细密的黄沙,漠北的风总是扑天漫地,卷着天上的乌云,卷着地上的黄沙,哪怕是糊了几层的纱帘,总还是会渗进屋内,涩涩磷磷。
    香墨不觉攥紧了颈上系的丝绦。
    孩子掉的很简单,一点麝香,浓重的似红还紫的黏稠,混着黑色。她想,她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她那时竟不恨不怨,只想,这世上的人和事,总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谁也不例外。她亲自为燕脂备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谁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香墨凝神看去时,陈瑞坐在她的对面,十年前也是在这所贤良祠,那时正是红枫盛绽,她缓缓走上青石的台阶,她微笑着,迎向这个人。
    而今一株的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凝而波澜不起,像她初见以及十年中无数个日子所见的一样。
    可是,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是恨着的。亦或者,早就怨恨,如今方知。
    陈瑞的面色不露痕迹的一僵,几不可闻的哼的一声:“我一直很奇怪,不论当初还是如今,为什么你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么多?”
    香墨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好一刻,才沙哑道:“也许你不知道,我娘亲本是书香世家,家道中落才嫁了我父亲。她是在我六岁上辛苦操劳积郁成疾病死的,临死前她拉着燕脂和我的手说:‘你们是我的血中骨,你们是彼此的骨中血。无论失去了什么,到了怎样难堪的境地,都要记得,这世间你们还有彼此。’……陈瑞,你自幼父母早夭,并无兄弟姊妹,而你心中功名霸业早已填满,如今已经是功成名就,不出所料的话,想必也会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将。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肯毫无条件的爱你,护你,没有任何条件……不为身体美色,不为高官爵位,只是因为你是你,你遇到过吗?”
    再好的烛毕竟也有那么一点点烟火,伴着天青瓷香炉里的残烟,层层叠叠的的缭绕,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铺陈开来。
    他们在这雾得了两端,跨不过。
    香墨的眼直直看着陈瑞,突然一笑,没有妩媚嫣然,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
    “你没有,即便是你满心崇敬的恩师,也不是,对吗?可是我遇到了……燕脂……她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而我……而我的处境只要能再好上一点点,最起码那个孩子要是能生下来的话,我就不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我就有了用处,那样全心全意为我的妹妹就不会被他们害死,他们最起码会顾忌着我,不会那么早害死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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