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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弯弯画-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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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才转过头看向香墨,笑了一笑。阳光映着他的脸,纯然孩子气的笑容。
像小孩得到甜蜜的糖,连瞳孔都是闪亮的。
看不见一点阴影的笑容。
“不过朕更喜欢你,虽然你一点也不解温柔。”
香墨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转眼回望瀑布,杜子溪还是站在那里,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她的面颊一半迎着日光,另一半却映着水光,两重光亮到了极处,反而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
香墨不禁喃喃低语道:“很像……”
封荣耳尖,仍是听到了,便问:“什么很像?”
“没什么……”
她微弱地笑了笑,蜜色的面颊带着薄薄光晕。然后一只手极轻柔地,好像要抚摸似地,倘若再扬高一尺,便可以触到封荣的脸庞。然而,终是没有,转身默默独自走开。
耳畔传来风簌簌吹落树叶的细微声响,略带沙哑。封荣的眼瞬间黯淡,随即快步上前。她的发因为凤冠掉落,披散着几乎蜿蜒在脚下,他紧紧抓住她把连脸进软侬香密的青丝间,小兽一样依恋。
陈瑞携着安氏出了康慈宫,李原雍就从后赶了上来,行至陈瑞面前微笑之间露出半丝狡意。“陈将军,怎么这么急着走?我还有话个你说呢!”
“尚书大人有事?”
对着陈瑞不冷不热的回应,李原雍也不在意,反而亲热的拉住陈瑞,轻笑道:“京中惯例,封疆到京都要设接风宴的,更何况劳苦功高如陈将军你。可是陛下……所以这次就由我招待陈将军,今晚在寒舍就恭迎陈将军和您两位夫人的大驾了。”
面对这半讽半奉的鬼话,陈瑞淡淡一笑,眼却已兀地阴鸠,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只道:“尚书大人美意在下怎敢推辞,今晚一定到。”
说完敛了眼神,转身就走,直至无人处眼底才寒气四射。安氏一直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后,此时放上前一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语:“相公,香墨……”
话还没说完,就被暴怒的陈瑞一手挥开,跌倒在了地上。
“你自己回去。”
说完也不看安氏,转身而去。伏坐在地满身金翠绸缎零落遍地的安氏面色不变,仍是淡淡的模样,只有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
来到杜府时,杜江正在花园内。菊花刚开,满眼灿灿的黄,赤金打造一般。因天太热,反而开得有些凋落了,因杜江不许扫,于是铺了一地的重重锦毯。
陈瑞进来时,杜江正逗弄着他送的雪白的海东青。而这海东青陈瑞重金得了一对,分送给杜江和李太后。
看到陈瑞过来,杜江低垂的头似是不经意间挑起眼帘便又垂了下去。
“恩师,您早就知道了?”
陈瑞说时语调十分平静,没有一点起伏。
杜江心口不由一窒,眼前的人,挥手之间笑谈天下,平蜀道,封东漠,统帅二十万大军肆意驰骋,心思早已不可琢磨。
于是,神色愈加慈蔼:“云起,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
“弟子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这种羞辱。”
陈瑞唇上渐渐挂上了冷笑。垂下首,手腕在朱红金丝银绣的沉重官服之下已经没了当年的苍白,黝黑的肌肤,手指间遍布因握剑而磨出的厚茧。
“我二十岁弃文从武,转战南北,有今日的军功,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恩师知道,我身上的几十处伤痕那样不是真刀真枪拼回来的,西北鞑靼,南之蛮夷。蜀道漠北我都走遍了,我为他陈家称得上殚精呕血,可是他们怎么回报我的?我现在成了整个东都的笑柄。”
然后,他拉长了语调,含着阴狠的轻笑道:“难道,他们陈家和李家是想要逼反我吗?”
“住口!”
杜江手中被拿着盏茶,闻言脸色丕变,茶盏挥去正好装着海东青的玉笼子便砸了个粉碎,被金链圈住脚的海东青兀自在那里扑腾。
他一扬手,一记耳光骤然狠狠抽过陈瑞毫无防备的脸,清亮地一声响。
陈瑞并不去捂脸,冷冷眼神阴鸠地缓慢转过头,低低唤了一声:“恩师。”
杜江放下颤抖的手,拉住陈瑞,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陡然燃烧起来:“我知道你难,然而我们是做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陈国是你的家,你的国,保家卫国,你责无旁贷,知道吗?”
“恩师知道现在陈国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吗?尤其是他李氏一族的封地风吉,民生苦,苦不堪言。我能平外患却不能省内忧。恩师……”
杜江闭目,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抬眼,盯住陈瑞,白如霜雪的眉下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
“人都说,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在我这里则不然,我杜江眼中心中,只有陈国的皇帝。皇帝昏庸不要紧,要知道几百年才出一个贤君,所以百姓怎样都与我无关,我保的,只是我陈国的皇。”
还记得多少年前,金殿上满朝朱紫,十几名科甲进士俱跪在丹陛之下,而他是在最末端,那时的丞相吴连城曾说他,“文采末流,人亦末流”,一时传位东都笑谈。后来,英姿勃发之年的英帝问,“何为社稷”。那么多人皆侃侃而谈,社稷既为民,民为重;君为轻。只有他说,社稷就是君,民轻之。于是,英帝亲点他为状元,御笔朱砂赐他名为“江。”自此后肥马轻裘,纵横捭阖。
此时风起,吹的他衣袂飘舞。
一品武官水云天青的七梁纱帽已被打歪,杜江亲自为轻轻缓慢的他端正。
眼前的男子年,有和他相似的野心。好似一只长着獠牙的猛兽,他不忍把獠牙拔除,又不愿让这獠牙咬向帝王。
那么……
“跪下。”
陈瑞愣了片刻,还是一撩衣摆,依言跪在地上。
杜江背负了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影之中,看不甚分明:“对我发誓,你绝不反我陈国。”
打碎的碧螺春与混杂了馥郁的菊花香气,幽幽地一层一层,浸得他额角抽痛。杜江的目光,似一枝一枝利剑箭,砭肤的寒气让陈瑞不禁微微侧开了脸。
半晌之后,陈瑞眉角低了低,沉声道:“弟子陈瑞发誓,绝不反陈国,如有违言,五雷殛顶,死后鞭尸挫骨。”
许多年以后的东都,仍对那晚尚书府的盛宴津津乐道。并不为客似云来,也不为珍馐美味流水一般的筵席足足耗费纹银万余两,而一两银子是贫寒人家半年的开销。为的是,那一晚发生的一切,正式拉起了陈国波谲云诡的争端。
那一晚,香墨乘着千金一尺的鲛绡为饰的帏车来到尚书府时,已然迟了。
月如弓,独上中天,正是华灯初掌时。
宴席开在露天中庭,朝堂重臣携着女眷,金碧绯紫珠饰累累,各列两面幄内黑漆曲几之后。幄是绿油油杂了金线的天皂纱,用绳系在锻花四柱上。纱下特制鎏金莲纹烛台,盏盏红烛罩在金丝红纱下愈加的明耀。天皂流金,暗香轻缭,朱衣小婢垂眉敛目而侍,倒真是一片奢靡繁华到了极处的景致。
今夜的香墨不同于白日的繁丽叠坠,发上亦只簪了一株虞美人,手中执了一把雪香扇,迤逦着翠如碧波的衣裙缓缓走过众人眼前。也不对坐在主席的李原雍行礼,直接坐在了陈瑞下首。
按品级墨国夫人属于国戚,李原雍应出迎见礼,而他听了唱礼故意没有这么做,便是蓄意给她难堪。可香墨淡淡就这么端然静坐,倒叫李原雍一愣。
一时间席上交头接耳,四周窃窃之声起伏,却又能让香墨恰好听闻。
“都说墨国夫人妖媚惑主,如今一见除了看不出有那么大年纪之外,还真是意外的朴实无华啊!”
“你眼神不好吗?看清她身上穿的是什么吧!那是‘天水碧’啊!”
惊诧中,各人的眼神皆汇作一股股险恶毒辣的箭,毫不留情地掷向香墨,嫉恨有之,艳羡有之。
天水碧,传闻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妃子有一次在染色的时候;把没有染好的丝帛放在露天过夜;丝帛因为沾上露水,竟然染出了光泽润滑如春日柳芽般的绿色,后来这种夜间露水染制而成的绿色就被称为“天水碧”。当今皇后杜氏还是太子妃时就极为喜爱,但因身份尊贵不能着绿,却也不喜欢别人穿着,于是每年进奉宫中的这色天水碧俱被封存库中。当朝的命妇渐渐知道这项忌讳,便也都回避,于是东都的天水碧便这样绝了迹。而今夜,却是数年来天水碧色第一次现于众人眼前。
香墨并不理会众人只垂目而坐,手中香雪扇轻摇。倒是她身旁的陈瑞唇际隐隐绽出一抹冷笑。而主席上的李原雍中怒芒簇簇跳动,终却隐忍,并未当众发作,举杯与众人共饮。
一时觥筹交错。酒至半酣,李原雍仿佛微有了醉意,谈笑也肆意了起来。
“侯爷最近平步高升啊,虽说是封侯,吃的却是郡王的俸禄,叫我好生羡慕。”
话是对同被邀请来,却被安排在宴席末端的佟子里说的。
“都说裙带好当风,真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啊。我们好像也得扯着点侯爷的裙带,免得被落下的太远了。”李原雍说着斜睨了香墨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虽然……这带子来路不正。”
哄堂大笑中,佟子里却似不知道李原雍在说什么一般,举杯起身,对着上座一脸谄媚道:“李大人说的极是,皇家对我佟氏天高地厚之恩,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日前还恩赏了郡王封户,真是一想起来就感念陛下,太后和尚书大人的无量功德啊!”
如跳梁小丑卖力迎奉说完了一袭颠三倒四的话,佟子里竟掩面啜泣起来。
李原雍拍案大笑,带着一抹得意的轻鄙的神色。满庭大笑中,恶意的,轻薄的,调谑折辱的目光尽数聚集在香墨身上。身旁的陈瑞噙着酒杯亦是淡淡笑意,而华服金翠的安氏仿佛抓住了她致命的弱点,朝着香墨露出刻薄残忍的笑容来。
香墨只做不闻,雪扇缓缓遮住半面,她闭上眼睛,一丝一丝凌厉的从她的心上慢慢抚穿射过去,她要竭尽全力的忍耐,才能保证自己不蜷起来,包裹住一种想呕出滚滚鲜血的欲望。然后,握扇的手一颤,扇如秋风里的拂开的一瓣菊花无声移开,露出扇后蜜色的一张脸,浅淡一笑。
李原雍一转眼,似乎瞧见了她的笑意,眼中异光一闪,犹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道:“墨国夫人也觉得好笑吗?”
夜风乍起,庭院里虽菊花满枝,附庸风雅的主人家偏偏在铺了红毡的庭院当中设了紫金香炉,所焚檀香叠烟,遥遥送来。香墨手中的扇漫不经心轻摇,所谓的香雪扇便是涂了龙脑的白扇,龙脑成于百年树干的裂缝中,状如云母,色如冰雪者为佳。因珍奇难得多供奉于佛前,奢靡者如“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的花蕊夫人,又或者如她,才抹在扇上,仅作饰物一用。
龙脑馥郁又杂了檀香和菊花的香气,她抑住蹙眉的冲动,用手指轻轻撸着扇上的流苏,唇角仍是若有若无浮的一缕笑。
“好不好笑,还得以后才能知道啊。”
笑意浅浅,优雅而自若,款款顾盼间,眸中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盈彻。李原雍面上一沉,却仍是隐忍不发,只一挥宽袖,带起一股凌厉气旋,大喝:“来人,上戏!”
身旁的陈瑞蓦然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好,很好。”
说罢向后一倚,斜斜地瞥着香墨,如鹰隼般森然,偏要掩蔽在暗潭之下。而那隐隐显现的幽光,让香墨有了种被寒刃剖开的错觉。
香墨映着满庭如昼灯火的乌色眸子一瞬不瞬望定陈瑞,半晌终于蹙了起来眉端。
“夫君说好,那自然是好。”
语毕锣鼓丝竹就嘈嘈切切的响了起来,仿佛是陈瑞手中金盏洒落的酒,哗地淌了出来。
东都有渭河蜿蜒穿横而过,公卿之家的庭院惯来都引入渭河之水。李原雍府邸照例是蓄了一池秋水,又别出心裁的引出一道弯细若女子之黛眉的小河绕过庭院。水月风华之中,隔了河水隔了簇簇秋菊的水榭之上,一出凤求凰已经开唱。
“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饰演司马相如的戏子一身白衣;头冠明珠,腰结上五色绦络,迎风飞扬,秋夜寒冽中更衬着他白皙肤色高鼻深目,俊秀至极。
李府的水榭布置的十分奢华,并未掌灯,只以十数颗硕大如拳的明珠镶嵌其上,光华璀璨流转七彩,投在司马相如的面上,那眸子就现出了隐隐泛着湛青的绿色。
香墨握着香雪扇的手骤然抽紧,微微敛目。
席宴间已有人细细低语道:“这戏子的眼到底是蓝色还是绿的?”
“戏班子进府时,我看了一眼,是蓝的,想是你眼花了。”
香墨却如同被当头淋了一桶雪水,掩在扇下的牙齿咬住唇,仍觉得头晕目眩。
她看得清晰无比,那一刹那间,他的瞳仁分明是绿色的。
承
额上的伤疤,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模糊在记忆里的片段,仿佛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如今被这双绿眸的丝线穿起。
往事轰然坍塌。
香墨恍惚起身时几乎并没有人留意,席上所有人都被台上的胡人戏子吸去了眼光,尤其是李原雍几乎是看的如痴如醉。
朱衣侍婢以为她要更衣,便执了灯笼引她向后园走。
“戏班子……在什么地方?”
侍婢却好似误会了香墨的意思,微微一愣随即暧昧一笑道:“夫人请一直往右走,后园池边的燕喜堂就是。”
说完便将灯笼交与香墨,径自转身去了。
晚凉天净月华开,烟络楼宇,暑残秋初便隐隐有了寒气,恰好是清秋风露。燕喜堂前枝繁叶茂的攀藤绿木。一枝枝的沿着青砖石瓦铺盖在庭前。轻轻吹送,香墨却只觉得一股甜腥的味道在鼻子下盘旋不去,几欲呕吐。她将一双手死死按在心口上,胸骨疼痛不已。只想着:不会的,不会的。
燕喜堂内因为大多人都上了戏台,就只有阿尔江老爹蹲在门前抽着烟。香墨站在藤下良久,堂内的烛台都几乎燃的尽了,一片昏黄的光芒,她就在这光芒中,静静站着。终于,还是开口道:“老爹。”
阿尔江老爹吐出一口细长的烟雾,花白眉下的眼抬了一下,随即又垂下,才缓缓开口道:“是你啊。”
夜色漆黑,她远远站在树藤下,夜色如雾,她的眼睛也如雾。
“老爹,我问你……蓝青的眼是蓝的还是绿的?”
阿尔江老爹也不抬头,只随手在门槛上磕了嗑烟袋道:“他?小时候是绿的。”
香墨听了这句话,几乎站立不稳,呼吸都随着急促起来。
“十年前我就是在东都郊外渭水河的下流捡到他的。额头上那么大个伤疤,都快淹死了,模模糊糊只会说一句,‘我不能留在东都’。我带发着高烧的他回了陆国,好不容易醒过来后,以前的事又都忘了……”
一席话如一桶雪水自上面倾盖浇了下来,一股子阴寒从脚底升起来只撞向心窝,将她冻得脸色惨白,嘴唇都在不住的颤抖。
一时间,她的脑海中的脑子里如同策马疾驰过万山重岭,迎面闪过了一幅幅的画面。
首先想到竟然不是十年前她推落下水时,那双幽绿眼中的怨毒。
她想到是那一次高烧生病,蓝青依偎在她的怀中,虽隐匿却仍是有迹可循的依恋。
夜半篝火旁,他明明羞涩的连着耳根都一片嫣红,却仍是对她说:“许是我们上辈子真的是见过。”
她想,原来天理循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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