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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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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雁容懒懒的站起身来,跟着康南走出校门。在校门口的一个湖南馆子里,他们拣了两个位子坐下。刚刚坐定,江雁容就“啊!”了一声,接着,里面一个人走了出来,惊异的望着江雁容和康南,江雁容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说:
“胡先生,你也在这儿!”
这就是那个曾看见她的胡先生,是个年纪很轻的教员,以前是江仰止的学生。“哦,江小姐,来吃饭?”胡先生问,又看了康南一眼。
“这是胡先生,”江雁容对康南说。
“我们认识,”胡先生对康南打了个招呼。“我们的宿舍只隔了三间房间。”“胡先生吃了吗?”康南客气的说:“再吃一点吧!”
“不,谢谢!”胡先生对江雁容又看了一眼:“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事。”江雁容目送胡先生走出去,用手指头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子上写:“麻烦来了!”然后望望康南,无可奈何的挑了挑眉毛。“该来的总会来,叫菜吧!”
“不反对我喝酒吗?”康南问。
“不,我也想喝一点!”
“你喝过酒?”“从来滴酒不沾的,但是今天想喝一点,人生不知道能醉几次?今天真想一醉!”康南叫了酒和一个拼盘,同时给江雁容叫了一瓶汽水。酒菜送来后,江雁容抗议的说:
“我说过我要喝酒!”“醉的滋味并不好受。”康南说。
“我不管!”她抢过康南手中的瓶子,注满了自己的杯子,康南按住她的手说:“你知道这是高粱?会喝酒的人都不敢多喝,别开玩笑!喝醉了怎么回家?”“别管我!我豁出去了!一醉解千愁,不是吗?我现在有万愁,应该十醉才解得开!我希望醉死呢!”拿起杯子,她对着嘴直灌了下去,一股辛辣的味道从胸口直冲进胃里,她立刻呛咳了起来。康南望着她,紧紧的皱起眉头:
“何苦呢!”他说,拿开了她的杯子。“给我吧!我慢慢喝。”江雁容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爱酒,这东西跟喝毒药差不多,这样也好,如果我要服毒,先拿酒来练习!”
“你胡说些什要?”“没有什么,我再喝一点,一点点!”
康南把杯子递给她。“只许一点点,别喝醉!慢慢喝。”
江雁容抿了一口酒,费力的把它咽进肚子里去,直皱着眉头。然后,她望着康南说:
“康南,我真的下决心了,我不再来看你了,今天是最后一次!”“是吗?”康南望着她,她苍白的脸颊已经染上一层红晕,眼睛水汪汪的。“不要再喝了,你真的不能喝!”
“管他呢!”江雁容又咽了一口酒。“这世界上关心我们的人太多了!到最后,我还是要离开你的。我已经毁了半个你,我必须手下留情,让另外那半个你在省立×中好好的待下去!”“你不是饿了吗?我叫他们给你添饭来。”康南说。
“我现在不饿了,一点都不想吃饭,我胸口在发烧!”江雁容皱着眉说。“你已经醉了!”“没有醉!”江雁容摇摇头。“我还可以喝一杯!”
康南撤去酒杯,哄孩子似的说:
“我们都不喝了,吃饭吧!”
吃完饭,江雁容感到脸在发烧,胸中热得难受。走出饭馆,她只觉得头昏眼花,不由自主的扶着康南的手臂,康南拉住她说:“何苦来!叫你不要喝!到我屋里去躺一躺吧!等下闹上酒来就更难过了!”回到康南屋里,江雁容顺从的靠在康南的床上。康南为她拧了一把手巾拿过来,走到床边,他怔住了。江雁容仰天躺着,她的短发散乱的拂在额前耳边,两颊如火,嘴唇红滟滟的微张着,阖着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手无力的垂在床边。康南定定的凝视着这张脸庞,把手巾放在一边。江雁容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的张开眼睛来,朦朦胧胧的看了康南一眼,嘴边浮起一个浅笑。“康南,”她低低的说:“我要离开你了!多看看我吧,说不定明天你就看不到我了!”
“不!”康南说,在床边坐下来,握紧了她的手。“让我们从长计议,我们还有未来!”
江雁容摇摇头。“没有,你知道我们不会有未来,我自己也知道!我们何必骗自己呢?”她闭上眼睛,嘴边仍然带着笑。“妈妈马上就会知道了,假如她看到我这样子躺在你的床上,她会撕碎我!”她叹口气,睁开眼睛:“我累了,康南,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没有力量和全世界作战!”她把头转向床里,突然哭了起来。康南伏下身去吻她。“不要哭,坚强起来!”
“我哭了吗?”她模模糊糊的问:“我没有哭!”她张开眼睛:“康南,你不离开我吗?”“不!”“你会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你的妻子。”
“小容,你醉了!要不要喝水?”
“不要!”她生气的扭转头。“你跟我讲别的,因为你不爱我,你只是对我发生兴趣,你不爱我!”
“是吗?”他吻她:“我爱你!”他再吻她:“你不知道爱到什么程度!爱得我心痛!”他再吻她,感到自己的眼角湿润:“雁容,我爱你!爱你!爱你!”
“康南,不要爱我,我代表不幸,从今天起,不许你爱我,也不许任何人爱我!”“雁容!”“我头痛。”“你醉了。”“康南,”她突然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兴奋的望着他,急急的说:“你带我走,赶快,就是今晚,带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走!我们马上走!走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赶快,好吗?”“雁容,我们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康南悲哀的望着江雁容那兴奋得发亮的眼睛。“我们不能凭冲动,我们要吃,要喝,要生存,是不?”“康南,你懦弱!你没种!”江雁容生气的说:“你不敢带着我逃走,你怕事!你只是个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康南,你没骨气,我讨厌你!”康南站起身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在发抖。走到窗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对着窗外黑暗的长空喷出去。江雁容溜下床来,摇晃着走到他面前,她一只手扶着头,紧锁着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她的眼睛乞求的仰望着他。
“我不是存心这么说,”她说:“我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头痛得好厉害,让我抽一口烟。”
他伸手扶住了她。“雁容,”他轻声说:“我不能带你逃走,我必须顾虑后果,台湾太小了,我们会马上被找出来,而且,我没钱,我们能到哪里去呢!”“别谈了,”江雁容说:“我要抽一口烟,”她把烟从他手中取出来,猛吸了一口。立即,一阵呛咳使她反胃,她拉住他的手,大大的呕吐了起来。康南扶住她,让她吐了个痛快,她吐完了,头昏眼花,额上全是汗,康南递了杯水给她,她漱过口,又洗了把脸,反而清醒了许多。在椅子里坐下来,她休息了一段时间,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
“好些吗?”康南问,给她喝了口茶。
“几点钟了?”她问,回到现实中来了。
“快九点了。”他看看表。
“我应该回去了,要不然妈妈更会怀疑了。”她振作了一下:“我身上有酒味吗?希望妈妈闻不出来。”
“我送你回去。”康南说。
走到外面,清新的空气使她精神一爽。到了校门口,她叫了一辆三轮车,转头对康南说:
“别送我,我自己回去!”站在那儿,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康南,一会儿,终于说:“康南,我真的不再来了!”
“你还会来的!”康南说,握紧她的手。“不怕我毁了你?”她问。
“只怕我毁了你!”他忧郁的说。
“康南,记得秦观的词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江雁容跨上了三轮车,对康南挥挥手:“再见,康南,再见!”三轮车迅速的踩动了,她回头望着康南,他仍然站在那儿,像一株生根的树。一会儿,他就只剩下个模糊的黑影,再一会儿,连影子都没有了。她叹口气,坐正了身子,开始恐惧回家后如何编排谎话了。她用手按按面颊,手是冷的,面颊却热得烫手。在路口,她叫车子停下,下了车,她迅速的向家中跑去,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按了铃,来开门的是雁若,她望了姐姐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奇异的怜悯和同情。她紧张的走进家门,江太太已经站在玄关等她。
“你整个下午到哪里去了?”江太太板着脸,严厉的问。
“去找周雅安。”她嗫嚅的说。
“你还要对我说谎,周雅安下午来找过你!”
江雁容语塞的望着母亲,江太太脸上那层严霜使她害怕。在江太太身后,她看到了父亲和江麟,江仰止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正默默的摇头,望着她叹气。江麟也呆呆的望着她,那神情就像她是个已经死去的人。恐惧升上了她的心头,她喃喃的说:“怎么,有……什么……”
“今天爸爸到大专联考负责处去查了你的分数,”江太太冷峻的说:“你已经落榜了!”
江雁容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她退了几步靠在墙上,眼前父母和江麟的影子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她仰首看看天花板,喉头像被扼紧似的紧逼着,她喃喃的自语着:
“天哪,你竟没有给我留下一条活路!”
说完,她向前面栽倒了过去。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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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江雁容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一整天,她没有吃,没有喝,脑子里空空洞洞,混混沌沌。可是,现在,这几句话却莫名其妙的来到她的脑中。是的,从何处来?她真的奇怪自己的生命是从那里来的?生命多奇妙,你不用要求,就有了你,当你还在糊糊涂涂的时候,你就已经存在了。她想起父亲说过的顺治皇帝当和尚时写的一个偈语中的两句:“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她也奇怪着谁是她,她是谁?“十九年前的我不知在哪里?”她模糊的想着:“一百年后的我又不知道在哪里?”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她定定的望着那块水渍。“为什么我偏偏是我而不是别人呢?我愿意做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江雁容!”天早已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一盏小台灯亮着,灯上的白磁小天使仍然静静的站着。江雁容把眼光调到那小天使身上,努力想集中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思想是紊乱而不稳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她想。“但我不是李白,我是无用的,也没有可以复来的千金!”她翻了个身。“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这是圣经里的句子,她总觉得这句子不大通顺。“人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灵魂离开躯壳后大概可以随处停留了。人的戒条大概无法管灵魂吧!”她觉得头痛。“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躺在床上?是了,我落榜了!”她苦涩的阖上眼睛。“为什么没有发生地震、山崩,或陆沉的事?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变动,那么我的落榜就变成小事一桩了!”有脚步声走进屋子,江雁容没有移动。是江太太。她停在床前面,凝视着面如白纸的江雁容。然后,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雁容,”她的声音非常柔和。
江雁容把头转开,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雁容,”江太太温柔的说:“没有人是没经过失败的,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振作起来,明年再考!起来吧,洗洗脸,吃一点东西!”“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江雁容把头转向墙里。
“雁容,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躺在床上流泪不能解决问题,是不是?起来吧,让雁若陪你看场电影去。”江太太轻轻的摇着江雁容。“不!”江雁容说,泪水沿着眼角滚到枕头上。“为什么她不骂我一顿?”她想着:“我宁愿她大骂我,不愿她原谅我,她一定比我还伤心还失望!哦,妈妈,可怜的妈妈,她一生最要强,我却给她丢脸,全巷子里考大学的孩子,就我一个没考上!哦,好妈妈,你太好,我却太坏了!”江雁容心里在喊着,泪水成串的滚了下来。“你一定伤心透了,可是你还要来劝我,安慰我!妈妈,我不配做你的女儿!”她想着,望着母亲那张关怀的脸,新的泪水又涌上来了。
“雁容,失败的并不是你一个,明年再考一次就是了,人不怕失败,只怕灰心。好了,别哭了,起来散散心,去找周雅安玩玩吧!”周雅安!周雅安和程心雯都考上了成大,她们都是胜利者,她怎能去看她们快乐的样子?她闭上眼睛,苦涩的说:
“不!妈妈!你让我躺躺吧!”
江太太叹了口气,走开了。对于江雁容的失败,她确实伤心到极点,她想不透江雁容失败的原因。孩子的失败也是母亲的失败!可是,她是冷静的,在失望之余,她没忘记振作雁容是她的责任。看到雁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使她心痛,想起雁容的失败就使她更心痛。走到她自己的桌子前面,铺开画纸,她想画张画,但,她无法下笔。“无论如何,我已经尽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别的母亲消磨在牌桌上,孩子却考上大学,我呢?命运待我太不公平了!”她坐在椅子里,望着画纸发呆,感到心痛更加厉害了。
江雁容继续躺在床上,她为自己哭,也为母亲哭。忽然,她面前一个黑影一闪,她张开眼睛,惊异的发现床前站的是江麟,自从诬告一咬的仇恨后,他们姐弟已将近一年不交一语了。“姐,”江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考不上大学又不是你一个,那么伤心干什么?喏,你最爱吃的牛肉干!是雁若买来请你的。爸爸问你要不要去看电影?傻人捉贼!是个什么英国笑匠诺曼威斯顿演的,滑稽片,去不去?”
江雁容呆呆的看着江麟,和那包牛肉干,心里恍恍惚惚的。突然,她明白全家都待她这么好,考不上大学,没有一个人责备她,反而都来安慰她,她又想哭了。转开头,她哽塞的说:“不,我不去,你们去吧!”
弟弟妹妹去看电影了,她又继续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我对不起家里的每一个人,我给全家丢脸!”她想。又联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儿!”“你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她把头埋进枕头里,觉得有一万个声音在她耳边喊:“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你是江家的羞耻!”有门铃声传来,江太太去开的门,于是,江雁容听到母亲在喊:“雁容,程心雯来看你!”
立即,程心雯已经钻进了她的房里,她跑到床边喊:
“江雁容!”江雁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又来了。
“你不要这样伤心,”程心雯急急的说:“你想想,考大学又不是你一生唯一的事!”
不是唯一的事!她这一生又有什么事呢?每一件事不都和考大学一样吗?哦,如果她考上了大学,她也可以这样的劝慰失败者。可是,现在,所有的安慰都变得如此刺心,当你所有的希望全粉碎了的时候,又岂是别人一言半语就能振作的?她真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白痴,没有欲望,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那么也就没有烦恼和悲哀了。但她却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江雁容,别闷在家里,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我们去找周雅安?”“不!”“那么去看电影。”“不!”“江雁容,你怎么那么死心眼?人生要看开一点,考大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我考上了,我也会这么说。江雁容想着,默默的摇了摇头。程心雯叹了口气,伏下身来低声说: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江雁容又摇摇头。忽然拉住程心雯的手。
“程心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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