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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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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齐声答应着,并招呼她坐下来说话,她哪里敢坐?桂晴此时正在打线袜,一看碧月来了,便和她一起走进了西间的睡房。
桂晴点着灯,放上灯罩。卧室里顿时亮起一片柔和的光。桂晴回身把门帘拉上,她这才发觉碧月方才的拘谨相已经消失。
大床是南北摆放的,床头紧靠南墙。大床靠墙的部分全部用折起的大席子罩住。席子是用高粱篾子编制而成的,浅黄色的底子上凸显出一副暗红色的有规则的几何图案,虽然历经十几年,却依然保持着清新的色泽。被褥虽不算全新,但非常整洁。南墙靠窗户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梳妆桌,与梳妆桌配套的是一张新式桐木座椅。窗帘是用粉红色的的确良布做成的,它跟柔和的灯光形成了统一的格调。整个卧室虽不算奢侈,但布局和谐、得体。
桂晴让碧月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大床贴近梳妆桌的位置。
碧月毫不客气,只管贪婪地嗅着弥漫在整个卧室里的香皂味以及经过香皂洗涤出来的毛巾的气味。她特别陶醉于这种气味,她每次来都想多吸收一点儿这儿的气味,就像希望多吸收一点儿新鲜空气一样。她不仅要吸收,还要一点一点地品味。
她非常随意地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看看里面又添置了什么没有,目光无意中在桂晴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她每次看到这位少*妇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少*妇跟自己的母亲有点像。再仔细审视,又觉得不像。原来母亲与这位少*妇相比,有着同样的慈爱和善良,但缺少难得的庄重与典雅。……当然我们不可能要求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子想得太多太深。但有一条是千真万确的:母亲和这位少*妇绝对是她最崇拜的两位女性。她真希望能同时拥有两位母亲,她真想这会子就把常挂在嘴上的“婶儿”改为“妈”。最令她难以承受的是,她至今还不能管自己的亲生母亲叫一声“妈”,而叫“娘”。这是打小她爹让她这样叫的,这样叫多难听呀,人家书上、电影上早就不这样叫了。她有好几次想试着改过来,都因为叫的太熟了,不好再改。现在想想,实在笑人。
桂晴不经意地瞅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也总觉得有点像自己。也许是她太喜欢这孩子的缘故吧。她总共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子,而且个个都长得水灵灵的。尽管人们对她的三个孩子都夸不绝口,但她仍然感到美中不足,她多么希望再有一个女儿呀。她时常这样幻想,假如上天让她拥有碧月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愿意舍弃家里的所有财产,哪怕冥冥之中将三个儿子当中的其中一个换做女儿也行。她还不止一次地做过这种不可能的假设:假设小圣一开始投胎的是女儿身,那么长到现在他一定跟碧月一模一样;假设碧月一开始投胎的是男子身,那么长到现在她一定跟小圣一模一样。但是还有一个假设她居然忘记了:假设碧月长到三十二岁,应该跟谁一模一样?你知道桂晴平常最爱听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她最爱听有人说她长得跟碧月像娘俩。你要是到她家去借东西时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她即便再不愿意借人的东西也会慷慨地借给你,甚至会送给你。后面将要出场的一位非常讨人嫌弃的老太太就是因为常说这句话才博得桂晴无限同情的,当然也有另外的原因。这是后话。
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同时笑了。碧月非常愿意多看一眼桂晴的眼神,特别是笑着时候的眼神。那种眼神给她的感觉就简直像温暖的阳光下,一团盈盈飘飞的蒲公英的绒毛落在脸上的感觉一样,任你有千般冷漠的心都能被这种眼神给熨得暖洋洋的。
“哎,婶儿,您在给谁打线袜呢?”碧月的目光落从翠绿的毛线上又落到桂晴的脸庞上。
“小圣。”桂晴简单地回答。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他还能穿得着吗?”
“闲着也是闲着,消磨消磨时间呗。今年穿不着,明年还是要穿的。”
“也是,开头起几针呀?”
“八针。”
“这么多!他的脚有这么大吗?”
“现在没有,明年不就有了?”
“这倒也是。您能教教我吗?”
“这有啥好教的?我也是瞎凑合,要不你来试试?”说着,她把手里的活儿让给碧月。
“我刚学,您得提醒着点儿。”
“没事儿,错了再拆嘛。”
碧月开始一针一线地勾勒起来。她打一阵,停下来看看。桂晴在旁边一会儿给她纠正,一会儿给她鼓劲儿。两人一唱一和,非常开心。她们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谈论着平日里的话题,无非就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内容。
“晚上都喝些什么?” 桂晴问。
“还不是老样子?小米粥呗!真难喝,我最不愿意喝的就是它。”碧月噘着小嘴说。
“傻丫头,你哪里知道,这小米最适合煮粥了。医生常说,小米粥不仅能养颜,还能滋阴补阳。你长得这样俊俏,只怕是常喝这小米粥的缘故吧。”桂晴不觉笑了起来。
“婶儿,还夸呢,我都丑死了!”
“你要是丑死了,那世上再没有漂亮姑娘了。”
“婶儿……”碧月真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来就是个非常精细的女孩子,刚才听了桂晴的一番话,不觉勾起了疑问:“哎,婶儿,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是‘滋阴补阳’呀?您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儿,我一点都不懂。”
桂晴瞟了一眼可爱得有点儿傻忽忽的碧月,红着脸说道:“傻丫头,你还小呢,大了自然就懂了。”
谁知碧月非要打破沙锅纹(问)到底,她搬着桂晴的脖子撒娇道:“婶儿,您就跟我说了吧,我已经不小了。”
桂晴拗不过,只好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说不好,譬如吧,咱女人平日里即使样样都好,也会比男人多出很多毛病。在平时的日子里,吃的喝的多注意一点,麻烦事儿才会减少一些。”
这句话正好触动了碧月的心事。她低下头,不知不觉地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半天不说话。
桂晴连叫了两声,她才如梦方醒。桂晴问她在想什么呢,她飞红着脸,依旧不说话,不停地摆弄手里的辫子。桂晴毕竟是过来人,早已猜出了八九分。
桂晴并不敢盲目地去惊动她。里间出现了短时间的沉默。
然而外间却始终没有停止谈论。
文氏这些天来最害怕的事儿就是大喇叭上天天讲的火化政策。她白天黑夜里都在琢磨一个问题:这人死后经过大火一烧炼,那不等于下地狱了吗?正当她惴惴不安时,胡同里发生的一件事更让她吓破了胆。原来前两天胡同北头的一个年轻的媳妇突然得病死了,她亲手给死者穿了衣服,亲眼目送死者被抬上灵车拉往城里,又亲眼看见死者的家人从城里抱回来一个像戏匣子(收音机)一样大小的骨灰盒。连日来,她晚上不敢出门,即使在家里,也老觉得那个年轻媳妇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活了五十多岁,见过那么多死人,却从来没有像最近几天这样害怕过,归根结底都是那个该死的骨灰盒造成的。她想联合一部分人抵制这件事儿。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可得到的只是一顿抢白。媳妇尽管批评儿子态度不好,但明显地看出并不站在自己的一边。她也多次把自己的精辟见解向附近的老太太们发表过,也博得了她们的同情与理解,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些人所共同维护的观点太缺乏必要的理论支持和政策援助。这些人的话一万句都顶不上儿子的一句。当然,她完全可以对儿子实行强硬态度从而达到解决争端的目的,然而,她又不得不担忧大队那边难以过关。她跟儿子的争端万一被大队知道了,很有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烦,她本人也极有可能被定为“反革命”。她虽然不知道 “反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反革命”比地主还厉害。这几年,她家好过就好过在了成份上,不仅世代是贫农,而且老亲少眷没有一家跟地主有瓜葛的。如果自己因为一言不慎而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后脊背就一阵阵发凉,比发现幽灵还可怕。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孤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正好今天晚上昭阗来了……昭阗可是十里八村最有学问的人,对人也和气……正好借此机会说说积压在肚子里的话。
“我说,他二哥。”话刚一开头,她又有些踌躇了。也许她怕隔墙有耳,也许她怕昭阗也像儿子一样抢白她一顿。即使两者都不是,她也担心昭阗会不会笑话她见识短。她尴尬地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昭阗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很随和地笑笑:“大婶子,咱娘俩还有啥话不好说的?”
“我说他二哥,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大婶子,您这是说哪里话呢!”
文氏试着说:“北头建遵他媳妇说死就死了,你说多好个媳妇啊,怪可惜了的。听说得的叫心、心啥病来?”说着又在努力地想。
学智在一旁提醒道:“心脏病。”
“对,心脏病。这人哪,特别是像我们这些有了年纪的人,一想起这些事儿来,心里就发慌,说不准哪一天,我两腿一伸,就啥也不知道了。”说到这里,她用一块老蓝布擦脸手巾展展溢出眼眶的两汪泪水,继续说道:“这两天我寻思着,上面讲的火化不是个好事儿。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都说没有鬼神,依我看呢,这神灵还是有的。连着这三四天啦,每天夜里都是快到下半夜的时候,我就恍恍惚惚觉得……你说是做梦吧,不像,你说是醒着吧,又不像……那个像戏匣子一样的东西一拱一拱的,还觉得里面像有人说话似的。我机灵一下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醒了我就在想,建遵他媳妇那么大的身量,死后被关在那么小的盒子里,你说她能不折腾吗?……”
文氏说得有声有色,而且越说越激动,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说法打动了,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说话了,今天既然有了这种机会,她岂肯轻易放过?她要让昭阗听听,她说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学智看到奶奶一发而不可收拾,而且越说越恐怖,越说嗓门越高,完全忘记隔墙有耳了。他不得不拉拉奶奶的衣襟,往里屋哝哝嘴,提醒她注意节制……碧月胆小,以免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其实,学智的担心是多余的。奶奶的话里屋的人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碧月红涨着脸准备说出自己的心事儿,但是她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冥思苦索都不知如何开口。她从没有意识到面对这么一位既令她熟悉又让她崇拜的人儿还会有什么饶口的话。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难言之隐吧?如果不是这种事儿,哪怕她做了一件错事儿,就算是偷了一位同学的铅笔盒,她都有勇气向桂晴承认。为什么这件事儿却不能呢?能。一定能!!!她再一次鼓足勇气。可是话刚涌到嘴边儿就流了回去。她试量着、退缩着……。最后她终于张开嘴巴,可是刚吐出一个字:“我……”就听见外间发出一阵恐怖的笑声。她吓得瞪大眼睛,朝桂晴只伸舌头。
第五章
                  那笑声是昭阗发出的。
那笑声莫说让胆小的碧月感到吃惊,就是文氏听了,都有些发怵。她翻动着一双疑惑不解的眼睛,茫然地问:“他二哥,我说的不对吗?你可别笑话我。”
“哪里的话!”他一本正经地说:“直说吧,大婶子,像您这样岁数的人,能有这种想法一点儿都不为奇怪。说实在的,像您这样的老人从小没上过学,没看过书,没读过报,当然有很多道理,您是不懂的。大婶子,我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梦到的神神怪怪的东西,都是您平常胡思乱想造成的。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神。我给您举个例子,您一听就明白啦。譬如说吧,人和其他动物如猪羊等都同样是有生命的,只要活着,都需要吃东西,都需要呼吸。您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鬼,那我要问您,猪羊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鬼吗?您肯定没听说过呀。这不就结了?既然它们死后不能变成鬼,那么人死后为什么会变成鬼呢?”
文氏听得很认真。
昭阗于是更精神起来:“您知道人之所以能够活着,靠的是什么吗?靠的是精气;能维护精气的是什么呢?是血脉。人死后血脉就枯竭了;血脉一枯竭,精气就毁灭了;精气一毁灭,形体就会腐朽;形体一腐朽,自然就变成了灰土,那来的鬼神呢?”
这番话,文氏依然听得糊里糊涂。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她的话终于有人听下去了,而且听她说话的还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别管人家都说些什么,只要不像儿子那样没教养,她就很知足了。她不知道该对人家说些什么,反正不能让人家笑话咱。她来不及想得太多,等昭阗刚停下来,她就把现成的话随便拉了过来:“他二哥,还是你有学问,懂的事也多。你这样一说,我的心里也亮堂了很多。”
昭阗非常清楚,像她这种封建迷信思想根深蒂固的人一时半会是扭转不过来的。既然她已经发话了,自己也只好见好就收。
学智坐在一旁,表面上听得很认真,其实心里一直在笑。昭阗老师的这番话他太熟悉了,他不仅能听明白,而且知道它的出处。这是他不久以前读过的王充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论鬼》。其中的文字他还能断断续续地背诵得来:“世谓人死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以独能为鬼?人之所以生存者,精气也,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以为鬼?”学智百思不解的是,同样的话,他讲出来奶奶只能置若罔闻;而他的老师讲出来,奶奶却听得津津有味。究竟是奶奶有偏见呢,还是老师的话有磁性呢?
文氏看到昭阗那么津津乐道,发自内心的感激。人家虽然有学问,却一点架子都不摆,不像我儿子那样,一天到晚没看见过他一会儿好脸。因此她借此机会,又询问了很多事儿,昭阗都一一解答了。
西面的睡房里,少女和少*妇的声音压得很低。
碧月吞吐了好半天,最终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桂晴瞅一眼碧月那红得像桃花一样的小脸蛋儿,温情地说:“傻孩子,婶儿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其实你根本不需要那么紧张,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儿。咱女人都得从这里走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紧张过一回,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呢。今儿你想要跟婶儿说的话,其实早就该说了。孩子,以后你就是大姑娘了。”
“婶儿!” 她腼腆得再也支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地投进了桂晴的怀抱里,“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哦,我差点儿忘了。”桂晴说着,将碧月轻轻扶起,向大床北头的衣柜子走去。
片刻工夫,她从衣柜里找来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像手绢一样的红布包。打开看时,是一个窄窄长长的东西,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是用一种软革做成的,两头用一根长布条连接起来。
“这是什么?”碧月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解地问。
“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东西呀!”
说着,桂晴便把这东西的使用方法向碧月做了交代,末了又问:“还记得上次来的时间吗?”
碧月想了想,羞涩地说:“好像是上月初十吧。”
“这次呢?”
“就是昨儿夜里。”
“正好二十八天,很正常呀。”她显出很惊喜的样子,“要记住这个时间,下次来要提前做好准备。”
“记住了。”
这时外间里的说话声也明显小了很多,已经听见文氏打哈欠的声音了。昭阗知道时间不早了,便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文氏也不再挽留。
昭阗刚出了门,又转回身来,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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