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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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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狼皮做了他外出的被褥,每到一处铺了,御寒,隔潮,但却常常在睡梦中周身扎痒,起身看看,狼毛是起来的。他起先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皮子没有熟的缘故,可每每有什么事情发生,狼毛就起来了,你无法用手扑摩下去。当那一回,他终于将他暗恋的女人邀请上了狼皮,他失败了,他才明白自己原来这般地无能,等女人哭着永远地跑去,狼毛也全开了,坚硬如麦芒。他捶打着狼皮,却并没有最后扔掉狼皮。从此每个夜里,他都要从狼皮上醒过来几次,在风清月明之下,往事成了再嚼也嚼不尽的一份干粮,一颗颗发涩的泪水就悄然落下。
  又是半年过去了,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组成|人员花名册上有着他的大名,他却并没有去州城,人们看到的傅山,领着条狗,独自在官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吃酒。
  “队长,队长!”叫队长他是不吭声的,铁青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又尖又耸,而且高过了眉梢;叫他傅山的时候,那三个指头捏着的酒杯停在空中,耳朵在动着,但脸还是不肯转过来。他的酒量大,饭量更大,高高垒起一大碟的萝卜馅包子呼呼啦啦就没有了。狗却在桌子下捉苍蝇,叭,一巴掌拍在桌后的墙上,墙上落着的不是苍蝇,是一枚钉子,气得骂:汪,汪!隔壁的饭店里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那边一乱,就有人跑过来说,傅山,傅山,又是疤子脸来起事了!傅山还是不动,酒洒在了桌子上,他俯下头去吱地吸了,狗开始卧下来身子拉得长长的。人们请不动傅山,隔壁就一阵砰砰啪啪碗碟破碎响,看热闹的哇的一声喊着四处逃散,傅山倾着身子过来了,他走路始终是前倾着身子,进门说:“莫非是狼来了?”
  八仙桌前,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瘦子蹴在凳子上,面前是掌柜摆了的酒与肉,他并不吃,用手将一把浓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拍着自己的脸在说:“屈掌柜,我讨不来账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兄弟这脸是挨过一刀哇,就是讨账时被砍的!我今日讨不来,是不是明日再来?”
  傅山坐在桌子对面,狗的前爪也搭在了桌沿。傅山说:“你是来讨账的,不至于来丧人家的摊子吧?”
  疤子脸说:“哟,这是谁?!”傅山一拳打过去,那人从凳子上跌下去,还未回过神儿,但见一个影子从桌那边飘过了桌这边,自个脑袋就被按在了砖地上。脑袋是按死了,身子还活得厉害。傅山叫着:“狗日的到雄耳川耍凶了!拿刀来,把这头给卸了!”疤子脸的牙磕着砖地,连声叫:“大哥大哥!”傅山说:“我没你大!”疤子脸说:“队长,傅山队长!”傅山说:“你还知道我的名字?”手松开来,疤子脸趴着磕头,说:“谁不认得你,谁是眼窝瞎了!”站起来倒了酒要敬傅山,傅山不接他的酒:“掌柜的,欠别人的钱就筹着给别人还,免得让谁害骚地方!”转身顺门就走,众人啪啪地鼓掌。
  “傅山到底是猎人哇!”“他也不算做是猎人了吧?”
  狗原本在碗碟的碎片里噙着了一根骨头,啃得涎水长流,见主人已经出门去了,一下子丢了骨头,将那一卷狼皮叼住,四蹄轻快地跟着跑,像管家婆子,又像是跟班。有人叹了一声“这狗东西富贵”,从此狗就有了个很温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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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谁能料得到,那些曾经作过猎户的人家,竟慢慢传染上了一种病,病十分地怪异,先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视力减退,再就是脚脖子手脖子发麻,日渐枯瘦。其中一个最严重的姓焦的人去医院求诊,医生也说不清这是害了什么病,怀疑是出过重力或生活条件不好,他说:没出过重力呀,已经不钻山打猎了,耕地嘛基本靠牛,点灯嘛基本靠油。“还有呢,”医生说,“那以后最好不要和老婆同房。”他说这怎么行,不住在房里住哪儿。医生知道他听岔了,再说:“不要性茭。”他倒躁了:我爷姓焦,我爹姓焦,我为什么就不能姓焦了?!医生只好说了粗话,问他是不是××过度?他低了声说:以前我是猎人,××基本靠手哩。医生噢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这个人后来是死了,身子萎缩得只有四五岁孩子那么大小了。消息传开,傅山也发觉自己的脚脖子发软,但傅山是何等角色,他不敢把他的感觉告知任何人,只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独自一人默默地来到银花河边,遥望着雾蒙蒙的对岸,一股风清晰地传送过来野兽的腥臊味,他知道在那边树林中是有一只狼了。果然这狼开始走出了林子在一片月光下嗥叫,叫得舒缓悠长。傅山是听得懂狼语的,那狼的叫声翻译过来,是:母狼,母狼,你在哪儿?作为猎人,傅山感到了莫大的羞愧,因为那只狼分明已经看见了他,而且竟做出跛腿的情状,一瘸一瘸走了十多米远,然后就兜着圈子撒欢来调戏他。傅山是没有带枪的,这时候他的脚脖子极度发软而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河滩上。
  十天后,傅山终于再次穿起了猎装,背着那杆用狼血涂抹过的猎枪,当然还有富贵,出了门。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口袋里只有钱和一张留着未婚女人经血护身纸符,再就是捆成了一卷的那张狼皮。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第三章
  (……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苍野里逆风行走,风吹得腰带掉下来了一头,富贵的毛全皱卷开来,斜着身子在荆棘丛中颤着疾跑。时间是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天上的积云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高山顶上并不是什么都长得高大,除了城池里的那棵白果树,差不多的树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桠,十年数十年地悠着劲儿长,长得都是些侏儒木。荆棘全部都是铁锈色,皮皱得如鸡腿,在风里摇曳着铜音。富贵翘起了细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风又吹来一片雨而落在它的脸上。傅山看着风和流云水一样从一个丘堆上翻上去卷下来,又翻上去卷下来,身边的荆棘上挂着一撮狼毛,往前走,又是一撮狼毛。从毛的颜色和屈卷的程度上,傅山知道这是狼很久以前的遗物了。他仰起头来,张着并不大的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疙瘩云。
  傅山的到来,在寂静的春天里,使旧城池子的九户山民欢呼跳跃,他们以最隆重的礼节欢迎他,让他坐在炕上,摆上炕桌,将自家烧制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筛着给他喝,然后在石臼里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满意于自己的粗矮身体的,他有一张粗糙发黑的四方脸,有整个下巴硬似鞋刷的胡茬,还有榔头一样结实的但冬夏出汗总是臭哄哄的脚,却遗憾的是没有一张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四方嘴,这是他归结于自己命运不好的根本原因。他一连喝下五碗烧酒,阴郁之气没有使他立即兴奋起来,反倒整个脸色阴沉铁青,在山民的歌功颂德中两条皱纹越来越深,脑袋垂下,愈发沉默不语。两只老鼠分别从屋梁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将酒碗砸翻了。老鼠是因主人抽烟喝酒而也上了烟酒之瘾,趴在木梁上吸烟酒之味时一时失足掉下的。他用筷子死死夹住了一只老鼠,在桌面上捣着,捣着,直捣得老鼠的小脑袋破裂了。这时候,孩子们却趁机把他的麻鞋穿上,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并且要抱了猎枪去出门。他一把抓住了枪,唬着眼问:树上落着十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只?孩子们说:九只!他端枪朝窗外叭地放个脆响,窗外的白果树上一群麻雀应声起飞,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处的树林子吸引去,而两只麻雀随之跌下。富贵却在空中一连串地翻腾,一个嘴角分别接叼住了一只。孩子们一片欢呼:神枪手!神枪手!他却趴在窗台上哼了一声,想起了当年上万只狼怎样来毁灭了这座县城,怨恨着北门外数千只狼一齐怒吼,叠罗汉一样从城墙根往上攀,却怎么能疏忽了不去照管东门口,以致使另一个狼群袭击了城呢?生不逢时,自己没有遇上那个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枪手了,却只能打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来当然也传到了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来邀请他。这个秃了顶,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科学家与傅山有过交情,基地筹建的时候,捕狼队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曾将二十条狼打死后一溜儿挂在基地的篱笆上,以致数年里狼不敢再光临。施德见着了傅山,呼叫着举了双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傅山以前和他握手时像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傅山还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摇动,但这回傅山并没有伸出手来,脚下拌蒜似的已经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里帮山民提水,发现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枪的,但伸手从水里捞上来的却是一根老鹳草,再看河底,河底里还是有一杆枪的,又去捞,没有了老鹳草,一条黑脊梁的鱼游走了。河滩上是一丛丛开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死去的狼群的灵魂还纠缠在这里。
  “你醉了,队长!”施德拉着他走,他还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枪的。”傅山说,深深吸了一口这山林河川里的空气,“我没醉,我还能喝哩!”施德看着傅山,发觉他是有点老了,他放了一个屁,声音没有以前干脆。
  在施德的房子里,施德还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泸州老窖,又将一包干辣椒用油锅炸了让他下酒,猎人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但施德自己并没有喝,也没有陪着傅山划拳,因为基地惟一饲养的那只大熊猫要生产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在大熊猫进入临产期的前三天,州城里的专员特意打来电话,要求随时把大熊猫的生产状况汇报行署,一定要确保世界级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专家,是主任,是中共党员,是拿政府津贴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
  傅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喝酒,麻鞋脱下来,臭哄哄的脚气和酒味弥漫在房间里。到了半夜,富贵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里,他站起来,觉得要去解手,摇摇晃晃到了厕所。第一次到基地来的时候,他在这厕所里解过手,一泡尿冲得一米外的一窝蛆七零八落,现在遮遮掩掩立在那里,尿却淋湿了鞋面,他靠在墙上,有许多话要对施德说,但施德并没有来。望着院子里有人急急跑过,而从右边花墙透过一片灯光,他知道他们还在那边的产房里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革命样板戏,主角们往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树下,站住,开始抒发豪言壮语。自个笑了一声,掖着怀也踅去了大熊猫产房,方明白了世上还有另外足以惊心动魄的事情,酒醉也随之清醒。
  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大熊猫生下来了一只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猫几乎在同时死去,紧接着幼崽也死了。大熊猫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满腹学问的专家。这一天里,基地笼罩在一片悲伤气氛中,天上的云块支零破碎,沉下来粘着草,围着树,在台阶根溜着走,似乎它的毛绒绒也能握得住。科学家们都张着嘴,嘴唇上胡茬杂乱,哭不出声而泪流满面。施德两个小时坐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脸色和土一个颜色,简直像一个饿死的鬼了。傅山没有料到人的生产如拉一泡屎一样的顺当,大熊猫却如此的艰难,更没见过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学家竟是这般可怜可笑,如丧了考妣一样呼天抢地地悲恸!他拉起了施德,但没有什么话来安慰朋友,只拖着施德到基地的院外来散心,不远处是一个巨型拳头状的石岗,石岗上顶着一座残破的山神庙,“你吃酸枣不?”他指着石岗角的一株野枣树说,树梢上有一颗干瘪了的酸枣。
  他双臂挂在崖角上努力用脚去蹬摇野枣树,将酸枣弄到手了,施德却并不吃。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可现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羊和野猪,还有山鸡、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南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出世,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着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叫了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块石头上。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却不明白这只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
  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
  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有大熊猫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第四章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其实,我说的故事,正是与我有着剥也剥不开的血缘关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里写下了许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属和众多的老亲世故,但我遗漏了我的外爷。我的外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爷,在那一次匪乱和狼灾中失踪了,是死于匪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气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顺成的那个老城池的邻居领走了我的奶奶,舅爷长大成为了猎户。
  生活原本是堆积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滞着,风云不起,水波不兴,实际上它以它的规律在暗中运动,人就在其中活着,两个家庭就这样繁衍开来,如一棵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经是蓬蓬的一大丛了。舅爷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奶奶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钱家生下了我的父亲,再是有了我这个孙子。母亲在我六岁的那年回去过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遗嘱寻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回去过,我依然也不认识还在商州的那些农民亲戚,可留在记忆中始终有母亲讲过的关于两个家族的故事。也是母亲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这一辈的状况,说是我的舅舅在七岁时的收麦天里,舅奶领着他去田里割麦,人已经是很累了,又饥又渴,正坐在麦捆子上揭了瓦饭罐盖儿吃拌汤,听见了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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