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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第2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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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赵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洛阳叛军速速弃械就擒——”
车驾前后,是盔甲闪亮,军容严整的十八班直。
宣德门以南,是陈家军和殿前司禁军。宣德门以北,是赵梣御驾和赵栩陈太初及大内禁军。
他无路可去,原本大获全胜,转瞬为何变成一败涂地?赵棣茫然四顾,身边的内侍忙着除去他的发冠:“陛下,请随小人想法子先回洛阳罢!”
赵棣警醒过来,立刻将身上外衫也除了,仓皇道:“退,退往外城去。”
赵栩眼中厉芒闪过,手中红色小旗高高挥起。
一马当先的孟彦弼立刻放声高呼:“射——!”一阵弦响,数百枝箭矢落入宣德门附近,中箭的,躲避的,相互踩踏推挤的,还未短兵相接,已是修罗场一般。
舆驾上的赵梣浑身汗毛倒竖,他头一次见到这般惨烈的场面,先前的兴奋都变成了恐惧,有种想吐的感觉。这时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小手,赵梣转过头,见到九娘正凝视着自己。
“一将功成万骨枯,陛下不如先闭上眼,有九旒挡着,没人看得到。”九娘怜惜地道。入过地狱的人,才知道珍惜世间所有的平凡物事,才更容易将慈悲心保住。六郎一定是希望赵梣这个皇帝,日后永远记得今日的内乱、鲜血、残杀,能敬畏“人”的“性命”,方能真正做一个有仁心的皇帝吧。
赵梣立刻紧紧闭上了眼,死死拽住九娘的手。想起方绍朴说的魏氏生产之艰险,生,是那么难,可死,原来这么容易。他在福宁殿被贼人所制的时候,怎么竟不知道害怕,无知者无畏。
守城难,攻城更难,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却很容易。两个时辰后,已有大内的杂役宫人提着水桶开始清洗遍地血迹的宣德门。开封府的衙役们也因人手不够首次得以进入皇城大内搬运尸首押解近万俘虏。而数万汴京百姓,更是恨不得把墙角缝都清扫一遍,免得藏有叛军。
翰林巷,也早已恢复了宁静,被水清洗过的街面,在夕阳余晖下隐约透出七彩反光。观音院的前面却摆出了馄饨摊、蜜饯干果摊等等,只是没有了往日飘扬的布旗,但叫卖声却都中气十足。药婆婆佝偻着身子往瓦罐中添了水,转过身掏出汗巾替儿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添火。”
“汴京三百六十行,馄饨看我凌大郎——”凌娘子的丈夫轮起大勺,在空中晃了一圈,头一回放声唱了起来。
凌娘子将头上的蓝布巾重新扎过,嗔笑着白了丈夫一眼:“人家只知道凌大娘的名号,哪个认得你?”
观音院门前一片笑声。汴京,还是这样的汴京。
陈家军勤王一毕,便按礼迅速退出汴京,在先前被赵棣踏平的陈桥北禁军大营处重新立帐建营,更有三千骑在陈太初率领下咬着溃退的叛军紧追不舍。
宣德门之变,常有后人感叹洛阳赵棣不通兵法,却无人知晓汴京这里外敌我数十万军民,逃过了黄河决堤倒灌汴京的劫难。最为茶社瓦子里津津乐道的,是七岁幼帝御驾亲征,是主少国疑时燕王赵栩力挽狂澜,是陈家军携手京城禁军击溃河东河北三路叛军。大赵内乱,宣德门之变是分水岭,而抗击外敌,宣德门之变同样是扭转局势的一战。
更令民众乐此不疲议论纷纷的,还有随后的朝野震荡。
***
赵棣叛军败退的当夜,垂拱殿上灯火通明。向太后撤帘移坐于官家赵梣的右边,手中拿着谢相的请罪折子,叹道:“谢卿何须如此?眼下局势尚难,朝中再动荡不安,只怕群臣不安。”
一旁左下首赵栩却有些出神,只看了向太后手中的折子一眼。陈太初应该已经出了南薰门,阿妧送完他,应该会直接回翰林巷去了。
谢相高举玉笏,毅然道:“陛下,娘娘,臣有愧,臣不安。弃外城军民性命不顾,退守内城,实乃懦弱无能之举,内不能解救陛下和娘娘,外不能抵御洛阳叛党,臣有何面目居高位?臣请辞相位,求陛下和娘娘成全微臣最后的脸面。臣,决不能厚颜为相!”
邓宛上前高声道:“臣邓宛,有弹劾!”
谢相叹了口气,转头苦笑道:“邓中丞这是连遮羞布也不给谢某么?”
邓宛朗声道:“陛下,娘娘,诸位臣工。赵棣叛党方退,汴京百姓已怒。现有三千国子监监生、近千外城士绅齐聚宣德门前,号哭不止,求陛下严惩误国误民之大臣。臣以为,放弃外城,罢免孟在兵权,大谬也。罔顾数万军民性命,不战而退,令数月来陛下坚守汴京之策付之东流,士气大伤。自古立功有赏,有过当罚。臣弹劾苏瞻、朱纶等人,在其位不谋其政,任其职不尽其责,视人命如草芥,弃国策于不顾,何以为相?”
赵昪静静立在原地,停了邓宛的话,头也不抬,也不看苏瞻,高举玉笏沉声道:“臣赵昪愿请辞归田,臣愧对陛下、娘娘和燕王殿下所托。”
朱相冷笑了两声,上前两步傲然道:“不说不做,便不会错。臣朱纶问心无愧。马后炮事后诸葛亮,谁不会?若陛下和娘娘觉得臣等错了,那这垂拱殿里,今夜该有一百多臣子获罪。”他看向吏部尚书:“倒也无妨,挂在你吏部候补的不下千人,是不是?”
朝中群臣遂小声议论起来,论罪,这殿中的人,只怕没几个能逃脱的。邓宛这般咄咄逼人,借着民愤要掀翻二府众相公,实在有点落井下石。
苏瞻出列,举起玉笏,神色如常:“陛下,娘娘,燕王殿下,敢问是外城重要,还是内城和皇城更重要?血战街巷便是惜民么,便不会有人死伤?外城两门被破,火…药裤被炸,四处乱党作祟。那么内城的城门会否被炸开?甚至皇城的城门会否突然失守?连陛下和娘娘都遭身边尚宫、供奉官所制。若有贪生怕死之心,我等臣工,只需开城迎接赵棣便可,何须紧闭内城城门?”
堂上百官纷纷点头赞成苏瞻之言,斥责邓宛居心不良。
苏瞻待议论稍平息后,摘下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呈上:“为相不为相,做官不做官,臣苏瞻并无留恋,但诸臣工所虑,从无万全之策,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若需因此获罪,为使朝廷各部各司能如常运转,臣请陛下和娘娘将决策之罪归于臣苏瞻一人身上。臣乃平章军国重事,众宰执之首,臣当领罪。”
百官们有的立刻大哭起来,有的也摘下官帽,归于阶前,愿与诸相公共进退。
向太后娥眉微蹙,见赵梣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不由得看向赵栩。
317 第三百一十七章()
赵栩亲自走了下来; 接过苏瞻手中的乌纱帽,拿在手中端详起来。他唇角带笑; 面容柔和,一双桃花眼却淬了毒一般; 自乌纱帽上转向两侧的官员们。
殿上官员们立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垂首缩肩; 成了赵梣口中的鹌鹑。毕竟这位风华绝代的燕王殿下翻脸快过翻书; 杀死亲兄长鲁王赵檀时眼睛也不眨一下。死在他手上; 也就只能白死。
“和重真是世间少有的君子。”赵栩长叹了一声; 面露可惜之意,举了举手中的乌纱帽:“这款官帽,透气清爽,比双脚幞头好看许多,听闻还是由和重所创; 风靡官场。”
苏瞻不禁一怔; 赵栩这弦歌的雅意,他听不出。
赵栩笑了笑; 亲手将乌纱帽替苏瞻戴好:“和重三次拜相; 心胸宽广,世人多有不及。这弃城弃民之罪; 你愿一力承担,为百官替罪; 本王实在钦佩; 也十分不舍。”
苏瞻胸口一酸; 他因赵栩才再次拜相,诸多利国利民之策,只待战事平息后方能一展宏图,他微微躬身道:“和重有负殿下所托,实在无颜以见殿下。”
赵栩将他扶了起来,朗声道:“大赵百官,若人人都能似苏相这般敢说敢做敢承担,何愁官场不清明?何愁大赵不兴?今日和重虽因弃外城之决策替百官顶罪而罢相,却令天下人见识到朝廷绝不退让的决心。”
殿上众人都一呆,燕王不是在挽留苏相么?罢相?他方才是说了罢相两个字么?不少人面面相觑,再看向上首的苏瞻。
“唯有君子心,显豁知幽抱。”赵栩叹道:“还请和重仍在资政殿担任大资,每日入宫来给授课。诸多大事,陛下和娘娘依然有赖和重出谋划策。今日和重你替百官顶罪,百官亦愿与你共进退,身为人臣,这等荣耀亦极其难得。”
苏瞻看着赵栩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苦涩难当,结党营私以百官要挟两宫,他怎会是这种奸佞之人?弃外城之策并没有错,但情势转变后,没有错也有错,他来担当便是。赵栩话里给他留足了余地,不远离朝政,便有再次拜相的契机。
苏瞻转身拱手道:“诸位臣工,叛党方退,百废待兴,还请诸位全心全意效力朝廷,坚守其职。若因和重而弃朝廷与万民不顾,岂不陷和重于滔天大罪之中?万万不可!”
赵栩的眸子落在苏瞻的背上。确实可惜了。
百官一阵嗡嗡声后,纷纷躬身向苏瞻行礼,允诺会为朝廷和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瞻缓缓转过身来,向御座上的赵梣和向太后跪拜下去:“臣奉先帝遗命,蒙娘娘陛下信赖,承燕王殿下之器重,身为宰执之首,三个月来兢兢业业,不敢有须臾疏忽,今日罢相前,臣还有最后一奏。”
向太后感慨万千,柔声道:“苏卿奏来。”
苏瞻高举玉笏,朗声道:“二府与两宫先前有约,有朝一日燕王殿下腿伤痊愈,需承先帝遗愿,还政于燕王。今臣喜见殿下痊愈,臣苏瞻奏请陛下禅位于燕王,由燕王赵栩继承大统。”
殿上骤然寂静了片刻,谢相出列高声道:“臣附议。”
百官里也有人醒悟过来,苏瞻就是苏瞻,此奏一出,离他再次拜相的日子还远吗?
有想将功赎罪的,有想讨好赵栩的,也有真心想遵守旧约的。满殿文武官员,附议者十有八九。
张子厚却一声不吭,他亲眼见到向太后与赵梣三个月来变得十分亲厚,若是两宫不情愿逊位,便又生出了嫌隙,倒不如在天下太平后再议此事,顺水行舟势不可挡。而赵栩带着赵梣参加宣德门之战,他竟吃不准殿下心中所想,是要赵梣知难而退,还是殿下在壶口一跃后已无意帝位。
向太后抿唇不语,看着左下首云淡风轻面不改色的赵栩,心里有一些踌躇和怅然。
赵梣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殿上又静了下去,不少人微微抬起眼皮,在赵梣和赵栩身上来回打转,心惊胆战。
赵梣大声道:“苏卿言之有理,六哥腿伤好了,就该由六哥做皇帝。”他转头看着向太后,有一点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笑了起来。
向太后眼眶一红,低声唤道:“十五郎?”
赵梣却挪动小短腿,走下御座,来到赵栩的面前,仰首道:“今便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燕王栩,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这几句却是从他即位开始便熟记于心的,先是盼着早点说出这句便能回到生母姜氏身边,后来是盼着说出这句就能不再那么早起床那么晚睡觉,甚至练弓马和写字时也会默默念叨几回。再后来向太后不提起,他差点忘记了。宣德门的杀戮和鲜血浮现在他脑中,赵梣的后背汗毛又倒竖了起来,他殷切地看向赵栩。
赵栩却巍然不动,注视着上首的向太后。
向太后站起身来,指了指赵梣让出来的御座,叹道:“六郎勿辞,此乃先帝遗命,你当不负祖宗所托,励精图治,振兴大赵。”
赵栩注目于太后身侧空荡荡的御座上,那里曾经坐过他的父亲、他的弟弟,还有他的两位兄长也对这个位子觊觎多年。他躬身对着向太后行了一礼,却依旧沉默不答。在见到阿妧的刹那,见到她瘦了那么多,他的确犹豫了。若他即位,她少不得要日夜操心,那不是他想见到的,不是他想要给她的。
赵栩不禁闭了闭眼,鱼和熊掌,他想兼得。
苏瞻上前一步,跪拜于赵栩身后:“请燕王即位——!”
百官随之高声附和:“请燕王即位——!”
再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对,垂拱殿上下,两宫、二府、文武百官,共请燕王赵栩即位。
三声已毕,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下,赵栩躬身一礼:“多谢十五弟。”
他缓缓转过身来,深深看了苏瞻一眼,望向垂拱殿外的灯火。不知送陈太初归营的她,此时回城了没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南薰门外三十里驿站处,近百骑放缓了速度。
时局混乱,驿站的小吏和军士人手极少,见到他们很是紧张,得知无需洗马喂马才松了口气,赶紧入内准备膳食去了。
众人下马,等了小半个时辰,用完饭,便要就此道别。
陈太初牵过九娘坐骑的缰绳,微笑道:“多谢阿妧送我。”
九娘笑道:“还未多谢你扮成张家部曲暗中保护我呢,你偏先来谢我,如此见外么?”
八月上旬的月亮,鼓鼓囊囊要圆不圆的,月色在九娘因骑马而泛红的小脸上添了一层柔和光晕,陈太初心里也极柔软,看着她摇了摇头笑道:“那我们就别谢来谢去的。可惜今年中秋怕是不能一起过了,你便代我多陪陪我娘和小五吧。”
九娘点头笑道:“表叔若还要出征,表婶和妹妹不如搬来翰林巷,也好热闹热闹。我娘说她十几年没生过孩子,早忘记怎么生了,紧张得很,要有表婶陪着,还能安心不少。”
陈太初见九娘说得一本正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九娘也笑得不行,眉州阿程的话,不止能气死人,也能笑死人。
“自从婆婆回来,家里又养了两只产奶的羊,妹妹也能吃上新鲜的羊奶。”九娘想了想:“赵棣溃败,我也不用再回宫了,正好做些滋补的给表婶调理身子。愿太初表哥早日凯旋,平平安安。”
陈太初轻叹道:“六郎既归,不日就该登基为帝,你能在翰林巷的日子也不多了。以后入了宫,你自己也该好好滋补才是。”他停了停,轻声问道:“阿妧,若六郎即位,你愿意入宫么?”
九娘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看向天上月。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陈太初柔声道:“六郎待你,你尽可放心。他绝不会广纳后宫的。虽有祖宗旧例,但六郎从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还是那个陈太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做什么,我便跟着他做什么。”九娘轻笑道:“他若要做贤王,我陪着他;他若要做皇帝,我也陪着他。他要归隐山林,我便种树养蚕,他要驰骋北疆,我孟妧亦能并驾齐驱。”
陈太初的笑意渐浓,这般意气风发的九娘,才是真正的九娘了。
九娘抬起下巴,挑了挑眉头:“可他若要多纳一人,我却是不能忍的。天下这般大,江南山水,北疆草原,还有秦州,我都要走上一走,元初大哥的烤羊,我还没尝过呢。”
“我也没尝过,你怎地不带上我?”
身后一人甚是不满的声音传来。
陈太初笑了起来:“六郎。”
九娘脸一红,转过身来,却一怔。
赵栩虽依然身穿绛罗红袍,可身后跟着的却是殿前司精锐,月色下黄色团龙纹帝旗招展,紧随其后的还有皇帝专用的朱盖和五色旌旗。
陈太初已跪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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